6.

连续一星期的雨下的令人无比烦闷。明明入秋，却没有带来一丝凉爽，四周尽是潮湿黏糊的感觉，此时握在手里的钢笔仿佛为了应景一般，停滞在未写满一半的稿纸上。断句的顿号被停在纸上的笔尖晕开，形成一个小黑点。海未认命般的叹口气，将钢笔套上笔盖，横置于稿纸之上。

那句话，自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想的一瞬间就被自己吓到，结果叫了名字之后，就尴尬的立在那里。然后，看到她眼里些许失落。直到她向自己道别，走进家门，关上门之后，才感到一丝后悔。

如果说出来就好了。

想起小鸟的眼神，海未心里就一阵难受。但是当时，那句话就那样堵在喉间，无法说出口。

又一次习惯性的选择了沉默。只是这一次的原因，不想去想清楚。

海未揉了揉太阳穴，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拿过桌上的钢笔，打开笔盖，在晕开的黑点上重重点了几下，继续写下去。并不需要着急写完，这个月的章节已经完成，只是不写的话，不知道该做什么。没有了去茶馆的心情，毫无缘由的，海未肯定，小鸟不会在那里。

笔尖划破纸面。海未顿了一下，略过破损的地方，继续完成剩下的部分。

天色渐晚，在暗的快看不见稿纸上的字的时候，海未划下句号，盖上笔盖，长舒一口气。屋里一片黑暗，海未扭亮桌上的台灯，将稿子理齐，放到书桌中间，压上一本书。

然后，彻底不知道该干什么。

呆坐了一会，海未猛的站起身，从桌子旁边走到门口，顿了一下，走去厨房，拿出马克杯丢入一袋袋泡茶，冲入热水，又折回去，走到桌前，喝了一口，烫的龇牙咧嘴，放下杯子，又返回去喝了点冷水，然后走回屋里。如此来来回回折腾了一番，终于还是跌坐回椅子里。

摸索着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没有小鸟的联系方式。虽然知道了她家的位置，但直接登门拜访总是不太好。考虑许久，海未拨通了友人的号码。在这之前，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最为蹩脚的理由。为什么要见她？因为小鸟是自己认识的唯一一个读者，所以想让她看看自己连载小说的最新篇章，提点意见。丝毫没有不妥的理由。

为什么？在听到园田的请求之后，西木野毫无意外的问道。

因为……说出了事先想好的借口，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就在海未觉得西木野会拒绝她的时候，她报出了一串数字。

座机？海未一边将号码记在本子上一边问道。

她没有手机。西木野解释道。海未核对了一下号码，谢过西木野，刚打算挂断，只听得西木野又说了一句。

小鸟她……

听到她的名字，海未心“突”的跳了一下，握紧了手机，没有说话。而西木野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海未不要晚上的时候打过去，寒暄了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海未呆呆的看着纸上的一串数字，摩挲着手机，想了想，还是打开手机的拨号页面，一字一键的按着号码，手心一阵冒汗。好不容易按完号码，略带颤抖的按下的了拨号键，手机那头传来“嘟嘟”声，敲的心里愈发慌乱。海未咽了口口水，紧张的等待着。

“咔哒——”接通的那一刻，海未站直了身子。

接起电话的人是小鸟。

海未在心里舒了口气。小鸟在电话那头认真的报出了家里的名字，随即问对方是谁。海未清了下嗓子，握紧左手。

我……咳——我是园田。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容易咬到舌头。

……老师？听不出情绪的话语。

恩、恩。

有什么事吗。冷淡的反应，海未不由得一阵失落，但还是结结巴巴的说出了理由，仿佛念台本一样。电话那头没有回应，海未舔了舔嘴唇，紧张的等待着。

不要。

诶？海未顿时耷下了肩。如此干脆的被拒绝，并不是没想过，只是比想象中来的更加失落。

是吗……对不起，打扰你——

如果……电话那头略带戏弄意味的声音打断了海未的话，海未立刻站直了身子。

老师来接我的话，就去。

好。海未连连点头，约好了时间，挂了电话，匆忙回屋换了衣服，朝电车站奔去，赶上了最快的一辆电车。

将小鸟接到自己家时已经晚上七点。笨拙的将她让进自己的书房，而小鸟仿佛自己才是主人一般，未等海未开口，就随意的坐进了书桌旁边的沙发上，拿过靠枕抱在胸前，舒服的陷进沙发里。

要喝点什么吗？看着如此自若的小鸟，海未反而紧张起来，虽然这么问，但家里也只有袋泡茶而已。小鸟摇摇头。

我想看老师的稿子。说着就朝海未伸出手。

呃，好。海未点点头，将压着的书放到一边，拿起稿子递给小鸟，站在她身边。小鸟看了一眼稿子，又抬头看向她，不由得一笑。

好像老师检查作业一样。小鸟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示意海未坐下。沙发有点窄，海未犹豫了一下，见小鸟扬起了眉毛，只好老实的坐了下去。还未坐稳，小鸟就顺势靠在了海未身上。

呃？

可以读？小鸟问道，没理会海未。

呃？恩，可以可以。海未连忙点点头。得到允许，小鸟打开稿子，一字一句的念出声。

清澈甜腻的声音，将这篇海未原本写的有些沉闷的故事变得稍显活泛起来，海未悄悄转过头去，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小鸟。

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睛，但仍然看得出一脸认真的神情，读着自己稿子，海未嘴角露出了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浅浅的弧度。不一会，又觉得这样盯着她看不妥，又不好干坐着，海未拿过桌上的马克杯，喝了一口已经完全冷掉的茶，就这样捧着，稍微低下头，为了听得更清楚，但小鸟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直至停止了朗读。

怎么停了？海未问道，明明稿子还没有结束。

累了。小鸟将稿子摊在大腿上。

……我去给你倒杯水。稍微思考了一下，海未这样说道，还没来得及起身，小鸟就伸手拿过她手上握着的马克杯，放到唇边，一饮而尽。

呃……海未瞬间红了脸。小鸟假装没看到，将喝空了的杯子塞回海未因为惊讶而保持握杯子姿势的手里，重新拿起稿子，继续念了下去。

“忘了是第几次来到这里。这间阴冷无光，昏暗沉闷的屋子。尽管让人感觉不愉快，但想到有人在那里等着她，优子觉得这点不舒服也不是不能忍受。果然，一进门就看到她坐在没有点燃柴火的壁炉旁，手肘靠在天鹅绒椅的扶手上，托着侧脸，微笑的看着她。

这是唯一可以逃离现实的短暂时候。优子放松了紧绷的肩膀，走近她，却发觉有点奇怪。越是走近她，就越是看不清她的脸。不由得停在了原地，想伸出手去确认一下，却发现她轻轻摇了摇头。

那一刻优子觉得有点不对劲，匆匆忙忙想要逃离这里，却被那人的眼神盯住，动弹不得。在那样热切的视线注视之下，不止是自身，周遭仿佛也开始变热，这栋不曾被阳光眷顾过的屋子，在那一瞬间变得暖和起来，然而，说不清原因的违和感也越发强烈。

优子忽然觉得，或许这一切只是幻觉，从来没有这间屋子，从来不存在过这个女人。就在这样想的一瞬间，意识脱离了身体，坠入黑暗。“

文章到此结束。小鸟合上稿子，舒了口气。

……如何？小心翼翼的问道。

说不清。小鸟摇了摇头。

不太明白？海未问道。也是，连自己的编辑都说不太好懂，何况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老师写文章的时候，都在考虑什么呢？小鸟转过头，对上了海未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海未说着，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点，但身后就是扶手，没办法再往后。

我想知道，老师在想什么。稍稍偏了一下脑袋。

太近了。能够清楚的感受到小鸟呼出的气息打在自己脸上，还有那水嫩欲滴的双唇。海未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扭开头似乎太不礼貌，而就这样看着，对心脏也不是太好，尤其是，注意到她在一点点靠近的时候。

手机响起。

海未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赶紧转过身去，接起了电话，确定小鸟不会摔倒之后，才起身走开。身后的小鸟看她躲开，不由得撇了下嘴，但随即，就看到她握着手机，眉毛拧到了一起。

关闭道场……？

这是小鸟在海未握紧手机走出书房之后，听到的唯一一句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