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小时候可可萝曾经被陌生的人诱骗失踪。矢泽妮可作为家中的长女冒着大雨跑到治安部门去报案,结果被当做是恶作剧而哄骂出去了。原因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因为矢泽家没有现任的社会监护人,那时候妮可母亲死后不久,父亲也还没有任何消息,整个家庭只能依靠着社区的资助而维持下去。
房租,水电,食材,各种各样的开销一股脑全都推给了矢泽妮可。而那些曾经自称是血浓于水的亲戚这时候却又抱着属于自己的那份财产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就算这样说,连那些财产也是没有经过矢泽妮可同意而擅自瓜分的。
她用还没成长起来的手指点着电话簿上的一个个名字,相同或者不同的曾经被母亲多次提起的姓氏,然后拨通了那段陌生的号码寻求帮助。甚至在对方的支支吾吾犹豫中落泪哽咽,也没法换来任何人的安慰。
漫长的梦魇没有尽头。矢泽妮可曾经以为自己没法将妹妹带回来。
那时起她才开始感觉到作为一个人的孤独和无助,然而这不过是要面对的很小一部分。
不能依靠谁。
矢泽妮可对自己这样说,然后尚未成熟的思想被迫一点点延伸长大,撕裂,分岔,排除。
在这份无助和孤独里,她所更加懂得的,是母亲一直以来唯一的叮嘱。
拼死也要坚持到底。
但是对于现在的矢泽妮可来说,其实不太记得后来自己是怎样将妹妹带回家的,隐隐约约记得好像在街道上还是得到了别人的帮助,但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连那些帮助过她的人也已经没法记清,但是有一点令她感到奇怪,如今能回忆起的是对方手里拿着一份便利店廉价寿司。
她偶尔会梦见以前的事情,因为如今生活渐渐因为自己的能力而步上正轨,所以即使是梦见了,也不过是感觉上有一点怀念,更准确一点来说,妮可自身并不希望能够梦见以前的那些事情。
有种很真实的疼痛留在心里。
她曾经在上课的时候看着窗外掠过的蝴蝶思考过,如果人每一次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都不一样,会不会感觉恐惧?是不是会像她小时候那般害怕明天的到来?——这样想着想着,矢泽妮可忽然就有种想让那些显摆的公子少爷千金试一下那样的滋味,好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着醒来时身边没有女仆没有管家的穷人。
讽刺的是,如今比起那些公子少爷千金,矢泽妮可反而更快体验到这样醒来发现自己都是在不同地方的过程。
她思索着上一次入睡前上方是浩瀚的星空。但是现在却发现已经换成了村庄特有的砖泥瓦片。
农家的房梁上有一只红色的瓢虫,有拇指指甲那么大,不知为何看得很清楚。
坐起来的时候感觉肩膀酸痛,明明比起野外的岩石土地,这里的草席要更加舒适得多。或许正是如此,身体才赖床偷懒,结果反而有点不适应了。
矢泽妮可默默地有些出神,眼睛发直地看着前方过了很久,才记起自己应该走出去看看。
根据外面的太阳方位,她判断现在大概已经接近中午了,旅馆门口的旗幡被风一点点刮起,屋檐朝下,房子之间都很紧凑,靠着一条狭小的过道相连,没有任何泥土的杂质,因为这并不是一座坐落于土地的村庄,而是在一个古老的码头上延伸到一面巨大的湖里,街道和地板都是用着坚韧而粗大的竹子并排编成,人走在上方会随着脚步发出清脆的摇曳声。
远远跑来一群小孩子,穿着简单的布衫,手里提着某种矢泽妮可不知道名字的鱼,走近的时候还递给她一块像是鱼干一样的东西,咬起来有种淡淡的苦涩。
小孩说那个是湖里很常见的泪鱼,通常渔船拉网的时候会跳到水面上,闲来无事的人就能用弹弓去打。晒干之后的味道有点像眼泪,可以祛湿。
矢泽妮可记得男人说过,这里是一条以渔猎为生的村庄,坐落在这面大湖边缘,不属于任何国家,倒也过得不错。湖里的东西很杂,有时候会拉上来一些刚孵化的鲫龙。
以水为生的地方有着极高的宗教信仰,村庄每家每户门前都挂着旗幡,上方是一块淡蓝色的盾,盾上有龙,看上去是水生龙类。据说以此来庇护村庄不被水里的龙报复,也保佑村民丰收。虽然矢泽妮可倒是没看出来什么丰收的意味。
男人似乎跟同伴在这个地方有什么联系,便决定先停下脚步。跟着捕鱼的船只早出晚归的,矢泽妮可都无聊到要抽身逃走了。
但是脚踝上还拴着那条透明的钢丝,范围只允许在旅馆周围五米。
有时候她会给路过的小孩子讲一些自己在学校的事情,轻描淡写或者添油加醋地带过,倒是没想到这些小孩子对真姬有着极高的兴趣。一直在问东问西的还兴致盎然地在木板上画那条冶金龙。
看着那条吊眼梢的红色家伙,妮可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但是笑着笑着就忍不住去想那孩子现在过得如何。
如果在离开前有教给西木野真姬一些别的什么,或许对方在现在会好得多。但是这样想着的矢泽妮可随即又讽刺地发现自己能教给真姬的东西根本就谈不上是不是有用。
就让她稍微这样擅自地认为吧。
湖的四周都是荒芜的山峰,远远看上去只有几块无精打采的草地,一些活动范围很广的陆行龙族在很远的地方觅食,所幸的是并没有任何大型食肉类龙的发现报告。
村子里的人并不清楚男人和矢泽妮可的关系,对外宣称是父女,但如今这个定义未免有些过于讽刺。而妮可也知道自己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一点如今她的处境,不然,她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个男人是能够做出将这个村庄的人全部杀死的举动。
明明看上去就是一个单纯地让人摸不透思想的不爽家伙,但是动起真格来却又像恶魔一样恐怖。
反正就算是没人看着她,矢泽妮可到最后也没法弄清楚男人来这里做什么。他的同伙又是谁。
那天她踮着脚去帮小孩子拿挂在了竹竿上的风筝,一道夹着鱼腥的阴影在斜上方投了下来,然后男人轻松地赶在她之前伸手将风筝取了下来,不忘笑妮可少年时期发育不良。
当时矢泽妮可直接就一脚踹到了对方膝盖上。结果倒是自己脚后跟火辣辣地撞得疼痛。
晚上吃饭的时候男人找了一罐不知道什么地方弄来的酒,上面布满了青苔,矢泽妮可猜测大概是从湖底里捞上来的。
“在湖底沉船捞到的好酒。”对方这样炫耀。“那时候这里还是海洋的一部分呢。”
矢泽妮可白了他一眼。“不要到时候打开来发现里面是沉寂了几个百年的湖水。”
“那可不一定。”男人这样说,直接用猎刀砸开了罐子的封口,一阵夹着潮湿气息的酒香扑面而来。矢泽妮可再次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低头专心吃饭。
但是对方似乎并不准备这样放过她。用勺子敲了敲她面前的饭碗,笑着看那双抬起的红色眸子。
“干嘛?”矢泽妮可问。
“咱们来谈一下你的猜测。”
“哈?”
“出森林的时候你不是说了你大概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了吗?”
敢情是说那件事。矢泽妮可后来走了一段路后又把这事给忘了,想不到对方倒是在意得很。
她搅拌着碗里的汤。“猜测只是根据自己看见的线索总结出来的某种假设,我自己也没把握对不对啊。”
“但是看矢泽桑的样子好像又胸有成竹呢。”
妮可耸耸肩,叹了口气。“那么就直接从上一个秋天开始就一直被报道的地区性精神幻术攻击事件说起。”
“哦。”男人扬了扬眉。
“本来我也只是当做广播听听而已。但是后来你在出森林时使用的法术正是精神性质的幻术,让追来的几只猎狼鸟相互打了起来。”
“——仅此一点你就判定我是事件的肇事者?”
“当然不是。”矢泽妮可摇摇头。“我不过是总结过后给出了一个假设。最开始那个地区性精神幻术攻击事件的范围跟你‘工作’的医院是一个地区,然后到了可可萝他们上学的地方,再然后是我所在的地区——并且,这三次转移的时间跟你出现的时间又有一个微妙的重合。”
男人沉默了一下。“第一次出现报道时我还没出现。第二次报道的事件发生后,矢泽桑便从妹妹那边得知了‘父亲’的归来吗?”
“即使是在暗处进行什么活动,要不被治安系统发现是基本上不可能的。况且像你这种没有身份证的人,要接近我就必须要花上一点心思去躲开搜查。”矢泽妮可接着说道。“虽然国家里面不乏腐败,但是在治安上还是有着严格的规定。所以你在行动前必须得到一个身份。”
“即使是如此,在攻击了某个人后很快也会被察觉。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开他人的视线。”男人点点头。“——要让看见我的人认为我就是那位研究主任是有点麻烦,但是这只是其次,主要是我盗取了这个人的身份后,不能让治安系统将调查侧重在我身上。”
“所以你就增加了整片地区的幻术攻击犯罪率。”
“在犯罪增加,并且有比我还要严重得多的事件发生后,无论是死人或者大规模的斗殴,都能够减轻治安系统对我这个身份的关注。”男人认可地笑了。“所以我也只是稍微因为身份证有点小问题而立了个档案,并没有任何太大用处。忙不过来的警察就这样将我放走了。”
“正面硬抗并不是你的强项,我也看出来了。耍点小聪明去用幻术使唤别人才是你真正的长处。”妮可哼了一声。“确定好身份的安全后,你便开始接近我家人。但是就算是中学生,可可萝对于陌生人还是有着极高的警惕。你是怎样接近她的?”
“怎样呢?”
“我猜是用了苦肉计。——像是你跟我在超市里那样,很明显后者失败了。”
男人叹了口气,然后往酒杯里倒了一点酒。青绿色的液体让矢泽妮可皱了皱眉,但是他不介意。“矢泽桑也不让人把戏演完。”
矢泽妮可看他一点点品尝着酒,无动于衷。“因为龙骑学校说白了,就是军队筛选。”
男人顿了顿。然后抬起眼,目光里闪过一丝寒意。“矢泽桑又是怎样看出的?”
“那个就不多说了。”妮可反而天真烂漫地摆了摆勺子拒绝谈论,然后继续将话题从开始的讨论中延伸。“你用幻术操控了一些人,什么人都好了,我猜是我家的债主什么的,然后对你进行攻击。于是就出现了又一次地区性的精神幻术攻击事件,而你就成为了受害者。”
“那就更加不会引起怀疑了。”
“只是说明警察有点不太靠谱而已。”对于男人的自豪,矢泽妮可只是翻了个白眼。“如果是我,发现你这个有档案的人两次事件都有份,绝对会调查下去的。”
“也是呢。”
“总之就是这样之后你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让我弟妹放下了警惕并且相信了你是‘父亲’什么的。”妮可看了一眼桌子上那条清蒸的鲤鱼,眼珠子翻了出来,样子有点诡异。“跟我见面之后,就发现我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便准备再次用那招无聊的苦肉计。”
“结果矢泽桑在我面前展现了破记录的精英学生的实力。”
矢泽妮可笑了笑,她对于面前男人眼里的认可还是很满意的。“那么你接近我们的伎俩也就是如此了——我猜。当然关于下水道啊逮捕令啊什么的因为没有任何线索,所以也难以去推测。”
“那些就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事情了。”
“接下来就来说说东条家的事情。”
“哦——”
“你说过我遭遇的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矢泽妮可眼里的温度渐渐下降,男人知道她越来越认真了。“所以就包括了希和绘里的事情对吧?”
“......恩——”
“东条家因为通敌而遭遇了这样的境地,而这个通敌就让我稍微对你的隶属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妮可用勺子敲着木桌,一声一声清脆无比。“一是极端组织分子。但是你却将我带出了国境,而且结合明明是要抛头露面的人却没有社会身份证这一点来说基本上不是死刑犯就是此路不通。那么就假设你不是死刑犯吧——”
“然后?”
“——那么接下来就是猜测你是另一个国家的情报人员了。”妮可说道。“东条家通敌的事情并不是最近才流传的,所以就有一个假设,或许你们一开始是准备从那边开始渐渐内部入侵,所以就散布了通敌的流言。但是最后没有成功,就想着找另外的方法。”
男人还是在笑。“然后就找到矢泽桑,为了入侵矢泽桑的生活而重新勾起了流言和东条家的矛盾吗?”
“毕竟是推测,所以这个假设我们可以先放着不说。”矢泽妮可摇头。“现在就先抱着疑问来看另一件比较早的事情。”
“哦?”
“我被重伤,然后到被救这件事。”
“是说双足飞龙?”
她点点头。“地点是边境的白河。报道上也说了,饲养如此大量的双足飞龙已经是属于犯罪,但是一直没能找到嫌疑人。只能说明这些飞龙并非当地人员驯养的东西,搜查范围必须扩张到隔壁的村落和城镇——然而结果呢,很多人都知道了,一无所获。”
“所以现在搜查陷入了僵局呢。”男人同意地笑着。
“谁养的双足飞龙我并不在意,我也不知道后来造成了什么灾害。最近的自然灾害报道都快要让人以为世界末日了。”矢泽妮可耸耸肩。“我要说的是,我受伤后到真姬找到我的那段时间来看,除非是无关紧要的小伤,像是肚子被捅了这样的遭遇,那么我根本早就不在这里了。”
“那么矢泽桑认为是?”
“我被人救了一次。而且是在一个位于白河的有着比较齐全医疗设备的地方接受了治疗。”
“但是小真姬找到矢泽桑的地方可不是什么有着医疗设备的地方。”
“那么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了。一是设备还是不够齐全,只能保住我一时没死透。二是不知是手术质量太差还是储存的血液不够,导致没法继续治疗。所以就打算将我放弃你——结果被真姬找到了。”
男人只是沉默着喝了一口酒。矢泽妮可便继续说下去。“你们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活过来,并且跟真姬结契了。所以在我回来之后就立刻转变了策略——而你的态度也开始有了变化。”
“......变化?”
“突然就告诉我复活亡者的骨塔。而且连几个平民都打不过的人却能在一瞬间夺下我的餐刀。”
“......”男人再次沉默了下去,而后点点头。“原来如此,矢泽桑在那时候就开始怀疑我了。”
“如果真的开始怀疑了我就让可可萝他们不要跟你接触了。那时候我只是觉得不对劲。”矢泽妮可有些懊悔地叹了口气。“于是这个阶段我能想到的假设就只有这些。”
“还有下一个阶段?”
“——然后就到了花阳的事情。”
“小泉家?”
“这个也并不是我自己所能推测的,是海未自己的想法。”矢泽妮可说道。“我只知道花阳得知了双足飞龙和我的事情,并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海未后来说了一遍她的推测,我觉得或许是对的。”
“哦?”
“花阳家的事情是因为一个商人那里开始传开的。而那个商人从白河那边的科学家听到了这件事。虽然我很好奇‘科学家’是谁。”顿了顿,妮可扫了男人一眼,表情略显轻蔑。“但是流言不过是流言,会发展为那么严重,恐怕还是因为‘有人’对村子里的人展现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男人再次抬眼看她,手里的动作一顿。
“——海未说。或许是‘有人’将病发的龙和传染了的人以某种理由带到了村子里,然后造成了一定有恐慌性的灾害。”
男人脸上的阴影一点点变深。矢泽妮可专注地捕捉着对方的眼神和表情。
——海未说中了。
“而且这场戏是这样演的。以商队休息为借口让龙和商人在村子里留宿了一段时间。期间发现那条龙感染了病毒,开始破坏并伤害人——然后就地处决了那条龙后,关于如何处理受伤者又展开了一次讨论,最后故意拖长讨论时间,以另一种对大脑有攻击性的病毒暗中给伤者注射,使其具备了攻击性。让村民们产生了被龙伤害到的人也会具备攻击性和传染性,便开始对我感到恐惧。”
对方沉默地继续喝了一口酒。他的沉默让妮可取回了主动权。“但是外界却有着病毒不会对人类造成影响的说法,但是亲眼目睹了过程的村民还是选择相信这场戏剧。所以确信了流言的准确性后,被误导的村民便针对起小泉家,最后因为花阳是我的朋友而逼迫她作出了不再和我见面也不再跟龙有任何联系的决定。”
“【花阳是无辜的,但是她在那个人身边会很危险。只要她回到这里来不再跟那些人联系我们就愿意相信和原谅你们。】——海未猜测那些村民是这样跟小泉家说的。”
男人看了看她,什么都没说,然后点点头。面前那条清蒸鲤鱼的眼珠子晃着晃着就滚到了桌面上。
得到默认的矢泽妮可决定不去维持虚假的淡定,直接抄起面前的鱼汤,泼到了他身上。没有一丝温度的红色眸子里有一道蓝色的冷光。
“——卑鄙。”如此吐出这样一个词。
“矢泽桑就是用这样没礼貌的方式来祭奠一段被蓄意切断的感情吗?”男人冷笑一声。
妮可龇牙一笑。眼里没有任何怒气,却更加低沉。“这是某种没有第二次的警告。”
第六十八章。
实话说西木野真姬自己对于进入雇佣兵学校并没有太大的目的性,简单来说在内心深处也有一点不理解自己的举动和迷茫。
只是在凛离开的时候听矢泽妮可说过失去龙骑的龙无非是三种选择,托管所,雇佣兵和荒野。但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应该成为雇佣兵?
——那条小金属龙,据对方说这里的龙大多数没有名字而由别人决定根据编号来称呼。但是因为编号又给它一种冷冰冰的疏远感,所以坚持真姬叫自己半牙。名字的由来是小时候摔断了门牙,这样的。
总之那孩子问起真姬为什么要进入这里时,她曾经毫不犹豫地说了一句我要找一个人。
“那个人是这里的教官?实习生?”
“不是,在很远的地方。”
“那就不对了啊。”
“诶?”
小家伙在操场上的落叶里滚了一圈,蹦蹦哒哒地跳来跳去。“在这里连毕业也说不准,到你能出去的时候说不定那个人已经找不到了。”
“唔。”
“我是说,人类的寿命对于我们龙来说像是蝴蝶一样,在阳光下很美丽,停靠在一边后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真姬摇摇头。“寿命不算什么。”
“诶?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说了不算就能不算。”
“好任性啊。”半牙转了转脑袋,然后又说。“那么真姬能保证自己会毕业吗?”
“这种事只要去做了才知道吧?”
“是哦。”
雇佣兵学院的课程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训练训练训练和讲座。这里的龙大多数都不认识人类的文字,同年级的新生里,就只有真姬能够看懂书籍和报告,就算在整个学校,会识字的龙也不超过十条。
但是识字不识字根本不重要,在学校里最重要的是战斗的能力。新生中进行对决,往往能胜出的便是有着优秀体格和不留情性格的霸主,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个胜出的人都能够享受其他同级生低眉顺眼的待遇,在学校里走着也会引来不少高年级学生的目光和注意。
在学校里地位越高,毕业就越顺利。——不过这是真姬很久之后才意识到的事情。
她以为跟龙骑学校一样,只要好好听课好好训练,不惹事生非不违反纪律,就可以顺利跟老师和学生相处下去。
但事实并非如此。
在一次测试中一条铁锤角龙不留情地将牙齿镶嵌进她脖颈处时,那阵夹着鲜血和生命流逝的剧痛让真姬想起白河上空的双足飞龙。她本能地一个扭身挣脱开了对方的牙齿,顺着动作而洒落的血液带着夏末无法比拟的新鲜温度,旁边围观的龙群里响起一阵兴奋的鸣叫。
红色的鬃毛吸足了血,贴在脖颈一侧。真姬看着地上的血迹以为老师会暂停测试。但是没有听见哨响,迎面而来的是角龙第二次扑向自己的牙齿。白花花的,上面被血刻画出了几道明显的红色纹路,刺眼又缓慢。
【矢泽妮可从来不对伤害自己的人抱着期待。很清楚捅进自己体内的刀剑从来都不会怜惜她短暂而脆弱的生命。】
西木野真姬最后看见的是操场上方被一层又一层红叶所覆盖的天空,风一吹过,那些浮动的红色像是鸟羽一般,窸窸窣窣。最后双眼一黑倒下了。
后来她恍惚中好像过了很久,身体没法动弹,耳朵却能听到很远的声音,小溪里水流被枯枝所阻挡,灌木中山鸡又被狼扯断了左腿。老师宣布胜利的冷漠的声音,那条角龙低沉而沙哑的吼叫,围观的龙群里夹带着讽刺和失望的窃窃私语。
黑夜和白昼交替的时候,黄昏或者黎明到来,当规律从睡梦中惊醒,强者向弱者和不屈者亮起琥珀色的獠牙,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境的空旷荒野里仿佛只有她在奔跑,身后是破开的芦苇,牵扯出一条没有起源的狭隘痕迹,风打起波浪,但是不觉得冰冷。西木野真姬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呼吸,她胡思乱想着,恐惧着迎面而来的风里带着隐藏而凶狠的毒素,足以从内部腐蚀龙的躯壳。
眼前黎明,或者说黄昏——她有点分不清。但是那道划破了云层的光芒里投射而下的却不是夕阳或者晨光,而是黑压压的双足飞龙,龇牙咧嘴,尾刺带血,一些很冷漠的暖光在它们脊背镀上了一层金属一般的色泽。
于是真姬下意识回头去寻找矢泽妮可,像是面临了火光的幼犬,某种没有声音的哽咽从眼底流出。然而那片荒野看不到尽头,所谓荒野,便是没有任何生命可言。
矢泽妮可不在这里。谁也不在。
踌躇和茫然里想起自己还是应该往前逃跑。但是挥动翅膀的瞬间身体一轻,又变回了那个手腕纤细的红发少女,瞬刻之间,眼前被那片铺天盖地的黑色覆盖。
双足飞龙的嘶鸣和染红的獠牙似乎在跟她说着什么。黄昏也好,黎明也罢,都顷刻消散。
世界就是如此。
她闭着眼,仿佛过了很长时间,眼前模模糊糊又浮现出矢泽妮可踏着绿化带的石板跳着往教学楼走去的身影,那时高坂穗乃果还笑着说下次要去她家的面包屋聚餐。
凛还在。
——但是睁开眼的话所有人都不在了。她这样想着。
“喂喂喂、”
有谁在叫她。犄角被拉动着往一个方向拖去。
真是可怕的时光啊。真姬这样对自己说。沉默着去回想在矢泽妮可心中看见的那条布满匪夷所思艺术品的走廊,震撼人心而死板。
仿佛听见那个黑发的少女回头讽刺地嘲笑她,呀呀,小真姬竟然会认输。
什么的。
——恩,西木野真姬竟然会输掉。
身边传来某些谁谁谁的对话,用的是真姬所陌生的语调和声音。然后脖颈处的鬃毛被冷冰冰的水流冲洗了一番,粗暴地用什么按在伤口上。
“看你的样子还真是跟内心两个样。”真姬听见某个很冷漠的声音笑着说。“在这个地方还指望着谁能给你收拾残肢断臂吗?”
她又想起了白河那边的双足飞龙,黑压压的,像是梦魇一般。
睁开眼的时候看见远处半牙一蹦一跳地抱着水果篮往这边跑来。真姬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睡了多久,眼前是操场,身上铺满了落叶,跟她融化在一起般,红彤彤地落了遍地。似乎是被谁拖到了操场角落,大概是训练的龙嫌她趴在那里麻烦。
但是她也不想光天化日之下趴在那里啊。身体没法动弹的时候就会想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不觉就过了很久。龙的时间单位太过漫长,仅仅是这样胡思乱想里,就已经过去了——真姬开始有点模糊,等等,到底是过去了几天,还是几个星期?
这里没有日历。
恢复了缓慢的思考,脖颈处火辣辣地痛得难受,那条角龙的牙齿没得很深,刚好选择了没有鳞片覆盖的最为脆弱的地方。真姬扭动了一下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还要想些什么的时候半牙已经来到她面前了,看见她醒了似乎不是很惊讶。
“没必要觉得气馁啦。”第一句竟然是这样的安慰,真姬苦笑着看半牙坐在自己旁边。
“我没有觉得不甘心......”是假的。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龙骑学校里面会怎样训练。不过在这里大家都是往死里去厮杀的。”
真姬微微眨了眨眼,想起那条角龙的牙齿。“......真是恶劣。”
“毕竟能死一个是一个,多一份毕业的机会。”
不能死。
“——死了的话。”冶金龙皱起眉。“学校也没关系吗?”
“没有人追究的啦。随便找个借口,比如说自己翻墙逃学什么的就能混过去了。”半牙毫不在意地耸耸肩。
“......死了的话。没关系吗。”
陈述句,真姬下意识摸了摸脖颈上的伤口,还是会很痛。
“就算是同宿舍也不会有人管你死活的,所以如果要毕业,就先让别人顺从你的规则。”半牙说。
“......顺从?”
“就像是。”那条小龙天真无邪地比划了一下,然后歪过头。“把对手的翅膀扯下来。”
西木野真姬脊背莫名一冷。想起自己昏迷时听见那谁谁谁和谁谁谁谈话说不知道是哪个院派有龙被连根撕掉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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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牙的消息很灵通,秋季就开始准备毕业祭的时候真姬就从它这里得到了不少关于各个学生的事情。据说这届毕业生里只有六分之一是应届生,其他都是留级了多次的前辈。
到底用什么方法来获得毕业资格,跟老师和教官没有太大关系。
真姬所属的院派里也有不少前辈毕业了,大概是因为她还是处于低年级的范围里,所以遭受到的暗示和威逼比较少。不过同班同学里也有流言说应届生中被打死了两条龙,体型都是比真姬还要强壮的大型龙类。
雇佣兵学校的毕业祭准备得很早,虽然说是春季才进行毕业证书的签发,但是早一年的秋季就开始准备名额的确定和资料录入。所以在这个时候,学校里出现的斗殴和受伤率明显上升。
半牙说最近还是不要出去惹事会比较好,看见一群龙围在一起就一定不要去凑个热闹。上次一条被称作是火狮子的独角龙就因为稍微插手了一下高年级的【某些事】而失踪。至于那条龙为什么会被称为火狮子,真姬只知道对方脾气火爆而其他完全不懂,半牙也只是一知半解,最后吐槽名字这种事情就不要追根到底了。
“到了我们这一届呢。”半牙一边吃着水果一边跟她分析。“最要小心的除了前辈之外肯定还有那几个从地下拳击场来的家伙。”
真姬觉得对方说的是在车上来的时候就称霸的几条龙。
“他们拉帮结派地动静很大呢。”她吐槽。
“那是别人的事情。”半牙耸耸肩。“不过在那之前你还好吧?”
“什么?”
“最近又要准备测试了哦。”
“啊,那个啊。”
西木野真姬习惯性地摸了摸脖颈,自从上次被咬了脖子之后她就养成了这样一个癖好,心里没有答案的时候就会去摸那道伤疤,但是对于她来说根本不是一个找到答案的方法。
半牙对于她这种不知道有头绪还是没头绪的神情并没有太大兴趣,有时候让真姬觉得惊疑的是在刚来的时候还要靠躲在自己身后才敢直视其他龙眼睛的那个小家伙现在却能够轻轻松松毫无负担地跳来跳去。
她转头去看了一眼食堂里陆陆续续经过的龙,然后半牙抛起一个柑橘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嘛,算了,那个也不能操之过急。”这样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半牙换了另一种表情。“话说我听说会有现役军人来学校访问。”
“......哦?”
真姬微微瞪大了眼睛。说到军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东条希。
“据说是来参观的,顺便给一点建议。”半牙见她反应不错,便更加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但是我觉得所谓的建议其实只是拿来上报纸的东西,不过是来走一圈看一眼龙的体格。”
“到那时候学校是会有什么活动吧?”
“实话说啦。”半牙忽然又有点犹豫。“就是下个星期测试的时候来看成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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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真姬自己的时候,她其实很难做决定。不自觉就考虑这样做对于别人有没有影响,但是一旦觉得有一个模糊的方向的时候,她却又会坚决地走下去。
为什么来雇佣兵学校呢?
她摸着脖颈上的伤疤皱起眉思索,好像只是因为觉得这个方式是唯一能和矢泽妮可有一点联系的选择。然后就一股脑来到这里了。而且,那时候在矢泽妮可躲藏的那条走廊里,那家伙有过一丝暗示她去参加雇佣兵的意思。
为什么呢?
西木野真姬发觉自己还是不太能明白妮可这个人。说不定是个性格缺陷的家伙。
“我说。”她拍了拍在逗着蚂蚁的半牙,将那孩子吓了一条。此时她们在学校的宿舍楼下看树缝里的夕阳一点点消失。
“哇擦不要在人家认真玩蚂蚁的时候吓人啦!”
“抱歉啦。”举起爪子表明自己的无意,真姬皱起眉问。“话说如果我们毕业了会到哪里去?”
随着她的话,半牙露出一个很白痴的表情。金属龙算是龙类里表情比较丰富的个体,只要不是性格特别冷漠的,都能用面部肌肉表达自己的情绪。
“你来的时候都没看资料的吗?”
真姬眨了眨眼。“有资料吗?”
“入学通知书背后有那么一大段字你竟然不知道?!你可是我们这一届唯一一条能懂人类文字的龙啊!这样跟那些毫无素质只要一个社会资格证而进入这里的家伙有区别吗?”半牙直接跳脚,地上那些搬运着昆虫尸体的蚂蚁随着它的动作而慌做一团,原地转了几个圈后才找到明确的方向继续逃走。
真姬有点羞恼,卷着鬃毛嘀咕。“我没看入学通知。”
半牙利用自己的表情优势狠狠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耐心地解释。“好吧,我跟你说。毕业之后的龙可以选择经过军队考试成为士兵,也可以去工会成为雇佣龙,也有不少龙选择进入地下竞技场通过跟没有执照的龙骑合作参加联赛。不过最多的龙还是会得到一些失去了龙的骑士领养,继续作为社会龙工作吧?”
冶金龙的眸子忽然一点点睁大。“......被骑士领养?”
“恩?就是回到你以前还没来这里时的状态呗。”半牙将地上的树枝踢到远方。然后忽然翅膀甩了甩,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的建筑墙壁。“哦哦哦!快看,是晚霞!”
西木野真姬看着那道洒落在白墙上的红色在空气里跟金色的灰尘交织成彩虹,不可思议的是阴影里也被染上了一层橙色。
被红叶所包围的学校和空间散发着懒洋洋的暖色调。呼吸的风里是血液和树叶枯萎的味道。
她看了很久。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我不会回去的。”
半牙回头眨了眨眼睛。“什么?”
“我不会跟任何龙骑做搭档了。”
“啊?”
那是意味不明并且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至少对于西木野真姬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