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矢泽妮可看着岸边沉船被湖水吞没的时候,秋天还没到来。
村庄的小孩子远远指着山岭上孤零零的几棵树木告诉她红叶飘落了。但是秋季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到访这里。湖面吹来的风里夹带了一点微冷。妮可以为那个男人在这里也玩够了,应该要继续前进才对。
但是对方没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连那晚她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说的话都没有再追问。矢泽妮可想大概是因为出于对自己忽然加深的恐惧。
虽然不会表现在脸上,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男人忽然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发现让妮可有点开心。
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她忽然看着窗外澄澈的苍穹,脑袋里冒出一个劝劝真姬把毯子换厚一点的想法,但是随即又想起自己和对方已然陌路。习惯真是一种最为讽刺自称冷漠的人的事物。
她苦笑着。
心里还挂念着家人。同时还有西木野真姬,和那些已经不能见面的家伙们。
“怎样都好......继续吧。”矢泽妮可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句。她记得以前还是学生的时候,历史课上偷偷在抽屉里看旅者传记。里面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
他将脚印擦去,夕阳将雪染成橙金色。腐朽的雕像模糊了线条。
把剑和披风都放下,将云和风纳入怀抱,只身从天穹坠落大地,那一刻起,无所畏惧的心踏上了永恒的征程。
晚上如果稍微迟一点入睡,在一片微弱的浪涛和虫鸣的琐碎里矢泽妮可会听见那个人放轻了脚步,然后爬上屋顶,不知道干什么。她不太有兴趣了解对方的夜生活,但是有一次起来喝茶的时候一时好奇就从窗子绕了出去,顺着窗檐爬到了屋顶,在檐下探出头,看见那个人端着从湖底捞上来的酒一个人思索。
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念谁。
不太能明白对方感情的矢泽妮可只是翻了个白眼,然后回到自己房间继续睡下了。有时男人会和她感叹如果不是两人身份的对立,或许会是一次意趣相投的旅程。妮可哼了一声送给他一记白眼,心里却有点认可这个观点。
可惜这一切所驶去的那个终点越发清晰的同时又渐渐漆黑。
小孩子的嘴巴是最为管不住的,就算只给他们一个词语,那些家伙都能叽叽喳喳地说上大半天。很久之前在家里的时候矢泽妮可并没有保持沉默的习惯,过早失去双亲的家庭在日常里抹上了一层不轻不重的忧虑。年幼的弟妹会察觉到气氛的异常而变得忧伤和恐惧,妮可只能不断地说一些从杂志和宣传单上看来的故事和笑话哄几个小孩子开心,自然而然养成了耐不住沉默的性格。
但是在比自己年幼的孩子面前,矢泽妮可还是会反常地寡言,特别是对方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的时候,她多数时候只会抱着包容和温和等待那孩子说完。
小孩子们喜欢拉着妮可说一些天南地北的事情,一开始只是到处闲聊,后来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跟他们说了她也会一些炼金术,就开始有村民拜托矢泽妮可修理一些咒文和护身符。
不是说讨厌,但是也不想揽上那么多麻烦。
矢泽妮可心平气和地在心里嘀咕着教科书上的数学公式,熟练地将破碎的护身符一点一点拼接在一起,还不忘听身边坐着的几个小孩子说关于这个村庄的事情。
有只捕鱼的鸟叼着一尾银色的小鱼跳着窜进房屋和房屋之间的缝隙里,妮可认为那里有着新生的雏鸟。
“——于是呢?”她一边想着一边笑着接了一句。“这个村庄没有名字是真的?”
一个小孩很快就接过话题。“是的。很久之前开始就没有名字,也没有村长什么的。”
“大家都是喜欢就留在这里觉得无聊了就离开这样呢。”另一个小孩说。然后想到什么一样欢快地提议。“要不妮可也留在这里吧!”
“哦哦!我也想妮可留在这里。”
“哦哦哦!”
矢泽妮可将最后一条银丝穿过护身符的接口,修理完毕的金色龙鳞在阳光下微微闪着橙红色的光泽。然后她苦恼地笑着摇摇头。“这样可能有点不太实际呢,妮可我可是要去一个地方的。”
“诶。”
小孩子们有点失望地低下了脑袋。在妮可思索着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气氛的时候又一个小孩抬起头。“妮可要去哪里呢?”
“嘛。”哪里呢?矢泽妮可有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然后不留痕迹地笑着。“这个可说不好。”
她有很多必须去的地方,又似乎没有任何可以去的地方。
很多人以为炼金术就是那种,童话书里所说的,将蜘蛛啊老鼠啊蜥蜴啊都扔进一个锅里炖个汤。然后噼里啪啦地就能造出一些很恐怖的东西。但是在矢泽妮可的认知里,炼金术似乎简单得多,虽然也有用老鼠和蜥蜴作为药引的配方,不过具体来说她也不是很清楚,能弄出什么也并不是现在妮可的探索范围内。
以前在学校自己学习的炼金术无非是制作符咒和调理配方之类的。在材料加工方面的技术要求比较高一点。
也有小孩想跟她学炼金术。据说想学那种能把矿石变成金子的法术。
矢泽妮可笑着说我可不会那个——要不然就不会为生计发愁了。
“那么妮可。”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地也分不清谁在说话谁在吵架。“妮可不是也有很要好的朋友吗?跟【真姬】一起的时候。”
“都是些很厉害的人吧?妮可也这么厉害呢。”
“啊啊,这个啊。”矢泽妮可歪过头,思索了一下,没有露出怎样特别的情绪。“都是普通人啦。”最后她一如既往地笑着作出了评论。
“诶?难道不是应该很厉害吗?比如说能够同时驾驭两条龙什么的。”
“啊,的确有这样一个家伙。”
“是吧是吧,是怎样的人呢?”
矢泽妮可再次思索了一下,开始露出一丝苦恼的神色。“恩......”她看上去在找什么形容词,又像是已经忘记了某些东西。“是怎样的人呢......?”
“诶?妮可忘记了吗?”
“怎么可能啦。与其说是忘记......倒不如是根本没有怎样去总结过吧?”只知道是一个很会惹麻烦的人就是了。妮可在心里这样叹了一口气。
“是男孩子?”
“女生哦。”
“跟我家姐姐一样可靠吗?”
“啊啊,一点都不可靠......在平常来说。”妮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发现今天万里无云,倒影在湖面的那方蓝色越发灿烂,真的有点像是高坂穗乃果的眼眸。看一眼就要沉浸在里面一般,她有点慌张地移开了视线。“是个很会惹麻烦但是很不错的家伙。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吧?”
“但是有两条龙好厉害啊!是怎样的龙?”
——闷骚和腹黑。啊,虽然想这样说。“一条是东方龙,一条是比较古老的翼手龙。”
“哇!好厉害!是书上那样的吗?一定很有趣!”
“是啊是啊......”有趣得不得了。
默默吐槽的同时,矢泽妮可忽然察觉到对话的发展往自己最不希望的方向溜走了。
——这样下去的话。
“那么那么跟【真姬】很要好的其他人呢?”
“......一个后辈吧。”
——这样下去。的话。
“跟妮可关系也一定很好呢。”
矢泽妮可愣了愣,然后下意识摸了摸衣角。“......还行。”——今天的谈话是怎么回事?她只是稍微低头修理了一个护身符而已。
——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感觉某些东西要管不住了。
但是那些小孩子似乎对于她身边的人有着极大的好奇,有时候妮可反而希望对方能够说说那个男人算了。“那么——她是个怎样的人?”然而其他人却对她往日的伙伴更加感兴趣。
“......热爱粮食的孩子吧。”简短地回答,妮可想打断这个话题,但是看着小孩子们的笑脸和眼睛又有点不忍心。虽然她承认自己性格比较自利,却也没到那种不顾年幼孩子的心情的程度。
为了别人而束缚自己是这个意思吗?矢泽妮可思考。
“也是龙骑吧?那么是不是她的龙也和【真姬】很要好?”
“恩。”
“说起来妮可说过【真姬】以前的室友是一条金色的龙?”
“恩......没错。”
“好厉害。我也想去那么多龙的城市看看啊。”
“那么我长大之后也要成为一个旅者,像妮可一样哦!”
“我也是!我也要跟两条龙作搭档!”
“好棒,妮可以前一定超级开心呢!说起朋友的表情超级幸福啊!”
——超级的。
“妮可妮可?”
“妮可你怎么哭了?”
“......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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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坂穗乃果吐槽矢泽妮可说都成年了把头发放下来如何?
——“放下来?”妮可转头看她,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马尾。有点匪夷所思地思索着什么。
“都二十几了还扎着双马尾的确有点太可爱了。”东条希在一旁笑着补充。
“但是但是,不是说不喜欢啦。妮可这样也很好就是了。”小泉花阳不等妮可自己表态就急急忙忙解释。
矢泽妮可认真地思索着。“放下来的话.......”
“——放下来的话。”那边的东条希一把揽过她肩膀。“总觉得果然会少点什么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不过妮可果然还是很标准的娃娃脸啊。”穗乃果认真地打量着妮可,然后总结。“倒不如说现在双马尾也很合适。”
矢泽妮可拍开东条希的手。“我也想试试成熟一点的风格......下次换个发型也不错吧?”
“但是,咱觉得只要是双马尾的妮可亲就一定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妮可亲了。”
“......什么意思?”
“这样就很好了哦,妮可。”
但是实话说了,到最后不会改变的东西有多少?
男人说你头发长了不少。
矢泽妮可转头去看了看自己肩膀,安顺地垂下的发梢已经披散在肩胛。刘海也遮住了眼眉。她不是很记得自己离开城市的日子,看来都被这些成长里的发丝诚实地记录下来了。也不知道个子有没有长,不过都已经这个年纪了,还考虑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在梦里说自杀。
“没什么好哭的。”莫名其妙抛出一句,那个人转头去看面前夜色里有鳞光点缀的湖面,一轮明月清晰地倒影在中央。
“我没有哭。”
村庄的灯火在黑暗中像是黑暗的锅炉里残余的星火,随着煤炭逐渐风散的生命而挣扎着闪烁。群山之间是迟来的各种声响,远方有龙在斗殴,嚎叫千里,矢泽妮可想起书中所说的,没有龙和怪兽的世界里,这样响彻千里的是人类的火炮轰鸣以及狼的哭泣。一定是个很寂寞的时空。
那个人将酒一点点自己喝光,坐在旅店门口的两人漠然不理会对方,各自沉思。
良久过后,矢泽妮可感到对方笑了笑。
“你还真是奇怪。”男人说。“心里清楚跟着我的话可能根本见不到你弟弟妹妹,但是也不愿意回去跟朋友待在一起。”
妮可玩着手里的银丝,似乎在测试着韧性。“我总有一天会将你的四肢都掰断。”
“哦?”男人轻蔑地抬起了眼眉。
“我是矢泽妮可,不是你女儿。所以会比你更强。”
“真是期待。”
对方没有笑,但是也看不清表情。但是矢泽妮可并不在乎。
男人说水底的遗迹其实很危险,不知道会养育怎样的怪物。或许是巨大凶狠的龙,或许是鳞片跟铁甲一样坚硬的鱼。又或者是,叶片有着剧毒的水草。并不是说陆地上的遗迹就很安全,只是因为人类不能在水里自由呼吸,因此活动的范围和安全感就会大大减少,置身与上下左右都没有任何依托的空间,连呼吸也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时,感觉到的恐惧其实并不比困在不见天日的井底要少。
以前的考古工作者会穿着一套很笨重的衣服,连接着一条粗大的管道用以依赖空气。但是活动范围极大地受到了阻碍,而且为了对抗水底的压力,工作服坚硬而难以活动,因此水底工作一向是缓慢而低效率的。
后来氧气瓶出现了,潜水服也出现了,脚蹼也出现了,才大大提高了探索水底的安全性和可行性。到最后,如今海底探测的仪器也已经问世,人们对于液体封闭的空间所产生的恐惧才渐渐减少了。
但是并不代表这就可以避免任何危险。最为权威的报告里也一定会有一天被推翻,所谓的安全不过是建立在几个数据上,根本没法给真正置身于实际情况的人任何经验之谈,因此若决定去探索某一个有着健全的数据报告,但是依旧没有完全踏足过的地域时,必须要保持百分之二百的警惕和小心翼翼。
这也是那个人能够活到如今的资本之一。
矢泽妮可笑笑说这件事在白河那边就已经明白了,不需要任何指导。
人自身的承受底线身体最为清楚,它并不是像是小说那般能够孜孜不倦地提供能量或者为一个人的私心而突破底线和极限。男人警告矢泽妮可,必须时刻记住人类其实是一个脆弱的生命,龙也会在比它们强大的对手面前不堪一击。最为没法反抗的敌人是赖以生存的环境,如果在一个地方身体出现了反感和不适,在加重之前一定要谨慎选择是否继续深入。
或许自己会抱着侥幸的心态不把自己身体的警告当回事,但是抱着侥幸心态活下来并不是一件怎样好的事情,因为这样过后也许会更加自信于自己的侥幸。
“——或许你在白河那边活下来了。但是下一次你就不一定能够有这份幸运,面临的死亡是结契也不能拯救你的规则。”
“......你这严肃的样子,真像个家长。”
男人随着她这样一句冷漠的不屑吐槽微微顿了顿,然后转头继续看湖面上明月的倒影。不知哪里传来了很微弱的声响,像是蝮蛇在移动。
“......嘛。”他最后有点敷衍地这样回应了一声。止住了话题。
第七十章。
西木野真姬不喜欢打架,也不喜欢受伤。她有很多不喜欢的东西。一开始被其他龙揪着吼叫的时候会害怕,但是到最后往往是不认输地吼了回去。在龙骑学校的时候,她总是一脸冷漠一脸不容接近,连矢泽妮可也会认为真姬是一个天生就不喜欢别人靠近而且会毫不留情的家伙。
但是她其实柔软得要命。发狠的时候也只是会露出牙齿咧嘴低吼一声,往往就能以凶狠的外表而将别人吓跑。
西木野真姬并不会放下仁慈来厮杀。——即使在白河的时候,也是极为被动。
不是说被什么仁义道德所影响,而是她不会。不懂得怎样去厮杀。
真姬第一次打架是和矢泽妮可的矛盾。结果是她输了。
第二次是商业步行街的时候,结果还是她输了。
第三次和双足飞龙,她仍然不知道如何去赢。
第四次被撕裂了脖颈的肌肉。差点丢了性命。
半牙说,这里的对决不是单纯的训练,而是没有任何规则的白目杀戮。你可以将对手杀死,可以打到半身不遂,也可以心软放过对方,但是不要抱有下一次对方会报恩的期待。
西木野真姬还是不太能接受。她在龙骑学校时有着各种各样的规则和注意事项,会被很耐心地对待,也会被照顾保护。但是在这个地方,红叶飘零的时候像是夕阳裁剪而成的光阴般的地域中,那些规则和制度不过是一纸空文。
没有人会怜惜别人,只有顺从和不顺从的选项。
在那次被打倒后很多龙都不将真姬放在眼里了,路过时还会扬威耀武地张开翅膀将落叶和灰尘撒到她身上。不屑地低吼着。
后来西木野真姬难以忍耐挑衅,在一次操练课上就跟隔壁院系的同级生直接撕咬起来。没有过多战斗经验和凶残性格的真姬再次被压倒。所幸的是冶金龙天生坚硬的鳞片让那条要来要她的龙无从下口,想去撕脖颈但是被真姬反咬一口,犄角断了一截。
那不是什么光荣的战绩,毕竟那条龙不过是这间学校毫不起眼的一个低等存在。倒不如说,在跟这样低等存在厮打时还被压倒,真姬本身受到的耻辱更加多。
半牙摇摇头说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也是那次开始,真姬知道了就算在课堂上斗殴教官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在要讲课时才会拿着铁链抽打在还斗殴的龙身上,下手狠得要命。上次她也被抽打了一次,腿上的钝痛持续了很久才消失。
这里的教官都是身经百战的骑士,知道该怎样制造出合格的士兵。
不是训练,是制造。
要说西木野真姬不觉得难受是假的,一开始她会去关心同样被欺负的同学,但是后来在测试的时候被那个曾经关心过的同学压在地上撕咬后,她就有些懵了。
到底要怎么做?
梦里会见到黑压压一片双足飞龙,在晚上惊醒后断断续续就有些害怕黏糊在身边沉淀着的黑暗,仿佛某种生物巨大的食道,将她包裹后吞噬着。真姬睁着眼睛,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她想过逃走,也想过找机会逃走。但是最后都不愿意输给自己选择这个地方时的决心。
——要让你看到。
——强大地站在你身前的我。
除了厮杀之外,让真姬安心的是,雇佣兵学校能学到的知识刚好能填补龙骑学校期间的空洞。在战火和敌群里的对抗隐蔽方式,如何更高效率地提高自己身体内部能量的调动,以及避免让敌人攻击到脆弱的部位。
她很聪明。矢泽妮可也说过这句话,真姬很聪明。
只是没法适应这里的规则,并不代表就没法吸纳这里所学习到的知识。这也是第二次被别的龙压倒要咬上脖颈的时候真姬所能反抗的原因。
她能记得那天,很清晰地记得那天的红叶,有些纷乱地在操场上鼓动,秋季的风很凉,体内的血液随着自己的动作沸腾,热量从腹中一点点汇聚。
那条龙虽然体型比不上真姬,但是依旧灵活地压倒了她。但是却没能再像角龙那般能够咬到真姬脖颈。在那之前,冶金龙的利齿已经先落在了它鼻子。
鳞片被活生生撕下的对抗者哀嚎着退开,然后威胁着真姬不要靠近,一边后退逃回自己的院系。
半牙说如果是其他龙,就一口咬上动脉了。
但是真姬毕竟是真姬。
“但是啊。我觉得你选的对象有点不对。”后来半牙有点担忧地说道。“那条龙是它们院系一个前辈所中意的后辈。”
“意味不明。”
“说白了恐怕会遭到前辈的报复什么的。”
那时西木野真姬并没有当一回事,然而很快,报复就到来了。
海未很喜欢看书。
她会在晚上花上很多时间看很多人类的文学作品,然后深有感触地说其实人也好,龙也好,其他什么生物也好,社会构成都是一样的。
——强者控制弱者,弱者依赖强者。
那时真姬看着小鸟眨了眨眼,对方不留痕迹地送给她一个柔和的微笑。她其实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到了教科书上关于弱肉强食的规则。然后想了想自己现在是不是还是太弱了,但是往往觉得既然矢泽妮可没要求那么多就算了——这样为结果结束了这一切的思考。
“其实我不喜欢勾心斗角的。”海未叹了一口气,极东龙柔顺的鬃毛像是落花被撕成了细雨。“那样活着真累。”
“小鸟也不喜欢呢。”小鸟点点头赞同。
“既然那么累,为什么还是有家伙会去干这种无聊的事情?”真姬皱起眉问。
“是呢,为什么呢?”海未认真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开始沉思起来。
小鸟转头看看她,又看了看真姬,眼眸柔软,脸上的神色似乎也不假思索,但是却又事不关己地平淡——真姬其实很羡慕她能露出这样安宁的表情。
“书上说是欲望作祟呢啾。”
——谁都有自己的私心,低眉顺眼也好,拉帮结派也罢。
矢泽妮可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真姬睁着眼看那条躲在高年级后面扬威耀武的龙,那个曾经被自己反咬一口的对抗者。而自己则是被一群高年级的前辈围在一个角落里,刚刚挨了几番不疼不痒,至少对于冶金龙来说不疼不痒的牙齿折磨。
半牙说过这个时候不要说任何话,只要用眼神来表达自己屈服或者不屈服效果会更好。
于是真姬只是狠狠盯着那条龙。不是高年级,而是那条躲起来狐假虎威的家伙。
紫玉一般的眸子里数不清是什么情绪,寒冷到像是冰雕一般不需要任何修饰,仅仅是说明了下次再遇见就会毫不留情。
然而接下来被不知道是谁狠狠砸了一下脑袋,眼前花白和黑暗交替地闪烁了一下,才渐渐回过神来。
西木野真姬仍然不屈服。她开始思考起半牙所说的关于这个学校的调查,知道面前的几个前辈其实分量不算太重,如果在这个时候也选择屈服摊开肚皮,那么就只能让其他家伙觉得这条冶金龙没有任何勇气也没有任何能力,最后只会被轻视。
龙的自尊心并不允许真姬这样做。
她或许不会得到任何前辈的青睐,也没有人会拉她一把,但是就算如此,至少不能让自己落到那样悲惨的下场。
这里曾经出现过数不清的**和厮杀事件,老师和教官清楚学校的规则而从来不会怜悯任何一个学生。很多龙等不到毕业就死去或者甘愿成为最为低等的群体,在这个除了冬季之外都飘荡着单调红叶的地方等待世界崩塌,心里庆幸着龙的一生足够漫长。
不久前半牙曾经在学校角落找到一个可以看见的坟场。拉着真姬去看,透过漆黑生锈的围栏,越过稀疏而不见尽头的树木和红叶,看见在不远处的坡地上孤零零的,像是老去的士兵围拢在一起般堆积着墓碑。
那是在学校死去的龙的坟墓。半牙这样跟她说。当然真姬知道这或许只是它道听途说随便讲讲的鬼故事。
但是再次回头去看的时候,那些淹没在红叶里墨黑色的墓碑,仿佛真切传来了求饶的悲鸣般让她脊背彻骨地寒冷。
——她也要成为其中一员吗?
不要。
脑袋一空,跃起身就往前扑去,牙齿镶嵌进某种柔软的肌理和纹路,然后耳边传来龙的哀嚎和愤怒的慌乱,宁静的夜晚被吵闹打破。
数不清的牙齿和爪子落在她身上。但是西木野真姬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放开。
要更加用力。
才能活下去。
血的味道很差劲,太过腥甜,西木野真姬并不喜欢。她闭上眼,再次想起白河旁黑压压的双足飞龙,不知道是嘲笑还是鼓舞,无论哪种方式,都让真姬觉得血液沸腾而冰冷。
耳边的哀嚎开始变得尖锐和哽咽,最后传来人类的喊叫。
真姬一扭头,随着尖叫和肌肉撕扯的声音,落入她嘴里的是从面前那条原龙肩膀扯下的一整块红色的肉。
她吐出来表示了厌恶,然后看着那条高年级的龙退缩在一旁哀嚎着。血在灯光的照耀下边的刺眼而温热,一片红叶落在真姬犄角,颜色比她的鬃毛要更加暗淡。
身边围绕的龙群以震惊的沉默表示了自己的恐惧。赶来的教官和老师象征性地用铁链抽打了一下真姬的脸,然后就带着那条原龙去医务室处理,毕竟这样大庭广众下的伤还是包扎一下比较适当。
西木野真姬只是感觉胃部翻江倒海一般,很难受,余光扫见原本跟自己对抗的同级生早已逃了个没影。忽然觉得有点无趣。
第二天半牙对她的举动感到赞叹,虽然真姬觉得这并不是一件自豪的事情,但是至少身边的龙都稍微有点收敛自己的态度。
——“不过你也卷进大事了。”按照半牙的说法就是这样的。
西木野真姬并不是愚笨的孩子,她自然知道这一点。但是比起对于会面临怎样对待的恐惧,她更害怕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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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佣兵学校并不会分开科目考试,考试就是对决,跟抽签抽到的对手厮打,无论强弱,老师会跟据龙之间的表现评分。虽然也存在着私心和贿赂的情况,但是总体来说这样的事情都很少会影响到最终得分,因为会综合各个老师的意见,以及龙类教官的看法。
纵使影响到了得分,但是毕业按照的也不是这点分数,所以这样的对决更像是为了地位而进行比拼。
况且刚好那天又是军人参观的日子。
西木野真姬看着学校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铺在操场上的红叶也被清理掉了一层,但是依旧很快就堆积了新的落叶,不过颜色更加纯净。一条瘸腿的老年脊背龙拖着小车将校园内的垃圾都清理了一遍,然后学校又请了理发师将每条龙的鬃毛都修剪过了,也有一些家伙特地加钱做了个比较清爽的造型。
按照半牙的说法就是不忘耍帅。真姬苦恼地挠了挠被修剪过的鬃毛,看着那条老年脊背龙将场地上被遗弃的鬃毛和垃圾一点一点扫进垃圾车里。
据说那条龙也是这间学校的学生,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感觉年纪跟入学时看见的那条有着义眼的黑色飞龙差不多大。见证过很多战争和分别,到最后视野里才飘入了这个世纪的红叶。
顺便一说。半牙指了指那个微微颤颤的身影。它的腿就是因为学校的斗殴而瘸了。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许是能力不够,或者是软弱,总之一直以来都是学校的低等群体,最后到老了也没法离开,只能成为清洁工了结这一生。
“你找它说话也没用。”最后半牙翻了个白眼。“口齿不清也不知道说什么,每天就看着操场上训练的龙发呆。”
西木野真姬自然不会去找它说话,因为她知道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这里的规则已经很明确了,不明确的是她到底会选择怎样去做。
虽然脑袋有点懵,但至少自己是不希望落在那个下场。
“某一天它也会死吧?”最后真姬吐出一句。
“会啊,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半牙踢起一片红叶,看着对方在风里打了个转。
远方的脊背龙摔了一跤,然后微微颤颤地又自己爬了起来,背影瘦得不可思议。
那时候即便死去也不会有人挂念。不会有谁知晓。
——太阳照常升起落下。
见到东条希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西木野真姬后来在睡前都设想过很多遍,对方会变成怎样的人,绘里会不会来之类的。学校里没法看见外界的变动,任何新闻或者是事件都只是在早会中听老师无意中提起几句而已,并没有在意的东西。
不过她后来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期待又有点多余,毕竟军人又有那么多,东条希会是来的那一批吗?几率太小了,不如不要去有所希冀。
而且,就算对方来了,又能如何?哭诉自己在这里被人欺负?让她看脖颈上的伤口?或许那个人会严肃地向学校提出意见,但是又会被采纳吗?
这里的规则像是泥土下埋藏的龙的尸骨一般,没法改变形状和方向,存在太久了,也忘记了初衷。
——这样的话要不就不要相见,或者笑笑说自己过得很好。
其实只要看一眼认识的人,都能让真姬落下泪来。
她也想向朋友说自己在这里其实不好受,每天都干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如果是矢泽妮可又会怎样看待?会嘲笑说小真姬这样就输了?
说不定真姬会提起一点精神。
让她记起自己也有必须坚持的事情。
如此期待着的真姬在那天,透过密密麻麻站了很多排的龙,探出头看着军队的车子驶入校园内部,并没有发现东条希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那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绮罗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