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赤城大小姐夜安。”加贺匆匆点燃手中的蜡烛向走来的赤城行了一礼。
烛焰扑簌簌的在摇曳,墙上年轻的身影直起。
“……”年轻女子身着华丽的十二单轻启朱唇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她的影子在墙上若现若隐,很快的,短小蜡烛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就熄灭了,长廊上只剩下月亮的光辉。
夏日凉爽的夜风比春风还令人微醺,赤城的长发在风中前后飘动,加贺痴痴的看了一会儿感到歉意而快步离开了长廊,留下一句“大小姐早点休息”。
来到这个地方已有四个年头了。加贺铺好薄被,拉开屏风,残月挂在枝头。
她们之间的沟壑越来越大,下过暴雨之后就再也跨不过去了吧,加贺深叹了一口气。
远处响起了大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又是哪里开始打仗了。加贺正坐在红木柜前,从中拿出已经散发出了腐败气息的军帽,细细思考了一会儿,又重新放了回去。
不知不觉夜已深,也许是到了凌晨,所有声音都渐渐止息,屏风外的走廊早已没了光亮,但加贺还是习惯桌上那盏油灯的柔和光线,那是能够让她稍作休息,与纷扰隔绝的颜色。
薄被早已在一旁被窜进屋的夜风感染,以致于加贺躺进去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打了寒颤。
“连被褥都在夏天如此冷淡。”明明是夏日,明明是不会觉的冷的,而且加贺的心情也是奇异的烦躁不堪,但心底那份凉意总是挥之不去。
若不是加贺的错觉,屏风前有人影,于是她闭上双眼,侯了一会儿,发觉到油灯还在忽明忽暗的晃动,加贺侧起身体,掐灭了火焰。
整间屋子陷入了一种关了几百年似的冷黑色调中。
“你又要去找她吗?”
“父亲大人……我只是……对不起……”人影低下头,很快的离开了,加贺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
连见面都不允许,被发现那样的事情,作为家主没有让她离开这里已经是最大的恩情了,加贺现在又能奢望的渴求什么呢?
“大小姐,早点休息。”她唇语了一句,自己翻了个身,入眠。
这里总是很早进入梅雨的季节,雨不停的下着。昨日天旱,倒也爽快,今日的天黏稠湿润,空气中总弥漫着焦躁的气味。
“这不是加贺吗?起来这么晚,家里的早餐怎么办?难道昨晚又和大小姐……”
加贺抿着唇,锐利的目光扫过了一群脸上写满了乏味与无趣的人。“请不要妄自猜测大小姐。小心遭到天谴。”
“被鲜血染满了双手的人说出这种话还真是一点威胁的感觉都没有。”焦躁的空气中又带满了嘲讽的意味,加贺不再反诘,快步离开了长廊,任由人群像笨拙的乌鸦一样发出愚蠢的笑声。
厨房更加闷热潮湿,木质的屋顶漏了水,雨水一滴一滴的打落在加贺的衣襟中,但是她只是目光无神的用利落的刀法切着蔬果,然后一股脑儿的倒入锅中。
不必多说,这顿早餐是失败的,桌上的食物几乎没有人动过,抱怨的情绪也一下子蔓延开来。
“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有坐在最前端的,今日是盘着长发的年轻女子一口一口咽完了自己碗中稀少的食物。虽然加贺几次想要阻止,但是家主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过她,只是为了不给赤城添麻烦而已。加贺如此对着心中的自责安慰。
客厅的水渍异常的多,大多都是下人们干活后流下的汗水,几十叠大小的房间清理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加贺邀不到人一起,只得一边听着细细的雨的倾诉声,一边搬来沉重的水桶。
“我听说您今日也是打扫这里的,休息的可好?还有您……”熟悉的声音,想必她又是微笑着说出这样的话语的,于是零零碎碎的走进来了几人。
“我来就行。”加贺一眼都不想看到懒懒散散的这几人,与其和众人一起,还不如自己一人打扫来的清净。至少能让耳朵不再发痛。
铅灰色厚重的天空中落下的雨也是厚重的,尽管只有银针那么细,落在屋顶却也发出了脚步的踢踏声,就连是新手的刺客也不会如此的莽撞。
“真没办法。太热了,麻烦你了。”加贺刚打扫完一半,那几人就拽着衣领走出了客厅,与昨日一模一样的光景,所以看了两遍三遍之后也就麻木了。
加贺稍作休息了一下,依靠在门外,微微眯眼开始假寐。右脸忽然传来了一丝凉意,她警觉的向右一抓。
“呀啊……”尖细的惊讶声让加贺不由自主的提起了心。
“加贺さん你真是……”
“对不起,大小姐,我不该休息的。”加贺慌张的扶起跌在自己身前的赤城,她手中刚刚抓到的毛巾应该就是赤城的,然后迅速走进了客厅,拉上屏风,只留下赤城一人在雨为背景的长廊边慢慢垂下眼睑。
“不能再给大小姐添麻烦了。”加贺深呼吸了一口,重新打扫起客厅。
汗水顺着前额滴落在地板上,空荡荡的客厅回响着“滴答”声,加贺略不甘心的又弯下腰重新擦了一遍汗水滴落的地板,同时用宽大的袖子抹去额上的汗珠。
梅雨季节的雨声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情愫,既像是欢愉又像是苦笑,听多了却并不会让人感到不快 ,也许只是加贺一人这么想吧。
她从废水池提着空桶走回杂物间,身上已被纷纷扬扬洒下的雨淋湿,但她却毫不在意,准确的说,是根本没有心情去注意。
途中她碰到了从道场回来的赤城,两人对视了几秒,什么也没有表示的就分开了,加贺从赤城的眼中读出了她想要与她说话的感情,但被压抑的很好,就像是主人看着下属那样。如果这样的一天真正的到来,那么加贺再也不能再这里待着了。
被人冷眼相对也好,被随意的开枯燥的玩笑也好,加贺唯一不希望的就是有人一开口就是“赤城大小姐……”加贺讨厌别人说出赤城的称呼。
她刚抬起身体,右肩就隐隐的传来尖锐的痛感,即使外部的伤已经好的彻底了,但是内部没有完全愈合的伤一到这样阴雨连绵的日子就会发痛,加贺干脆把这疼痛当作是对她的惩罚了,但这样的惩罚,加贺知道是远远不够的。
走到长廊上,加贺的视野有些晃动,她稳住摇晃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对面,从未感觉到长廊如此的冗长过,好不容易走到底了,迎面又是几名无聊至极的人。
“又是她吗?所以大小姐才不让别人进厨房……”
“她们给这里已经……”
加贺咳嗽了几声,那无聊的几人眼中满是讽刺的打量了加贺几下,便匆匆离开了。
厨房吗?加贺走进厨房,就闻到了米饭刚刚蒸好的清新香味,赤城正在叠着几片紫菜。
“大小姐不要再这样了,已经带给了大家很多麻烦,不是吗?”加贺板着脸,呆呆的说出这些话,赤城明显的受到了几分动摇,但还是坐在椅子上僵硬的扬起笑脸。
“难得能够给加贺さん做……”
“大小姐,您还是赶紧停下这徒劳的工作比较好,以前是再也没有可能的了。”加贺握着拳,身体不住的战栗起来,无论以前的关系怎样,但现在说出这样的话立刻被处以死刑都有可能。
赤城停下了手中的活,再一次的眯起双眼微笑道:“既然加贺さん不想的话,我不做就是……了。”她似乎是抽抽噎噎的说完这平静的一句话的,加贺除了控制住自己抱住她的冲动,其他的一概无法行动。
这样就行了,对谁都好。
加贺熄灭掉碳烤的火焰,心脏某处随着火焰一起熄灭了一样,仅仅冒出了一缕白烟,然后只留下了一片灰烬。
午间似乎早早的过去了,加贺草草的喝了点剩下的茶水,便被吩咐去烹饪晚餐,并被叮嘱了一句“认真做”。她心不在焉的随声附和了几句,就坐在了长廊边。
天气就如心情一样的异常,从那天以来,自己一直就非常不对劲,加贺百无聊赖的用落在地上的树枝挑拨着正要爬上长廊的蚁群,不断跌落下来的小小蚂蚁并没有放弃攀爬,反而让加贺放弃了这一无趣举动。
“你在偷懒吗?”
加贺顿了顿,她扔下手中的树枝,迅速站了起来,“是我不对,大小姐。”
“为什么加贺さん这么冷淡……难道加贺さん已经……”
“大小姐,我马上去做晚餐,请您再侯一会儿。”加贺毕恭毕敬的打断了赤城的话,她原本打趣的神情僵在了脸上。
“加贺さん真是一个非常过分的人。”于是赤城留下了这句让加贺意义不明的话。
“啊……过分的到底是谁呢?”加贺望着赤城离去的凄凉背影自语着。
台风的来临毫无预兆,屋中的人慌了脚步,加贺昏昏沉沉的将煮好的荞麦面用凉水过了一遍,放在各个竹屉上,每个竹屉上都摆了一小碟紫菜与撒有葱花的特制酱油调料,炸的略显焦糊的天妇罗也赶在了其他人忙完前摆放好,然而加贺只是将赤城午间未做完的寿司吃了一半。
加贺一回到自己的屋中,泪水就不知为何就流了下来,也许是刚才食用了太多芥末。
她缩在屋中靠窗的一角,静静听着暴风雨吹倒某处的屏风,人们匆忙的脚步声,雨从破碎的窗子打进来,加贺动也不动,她感到自己已经走入了生命万籁俱寂的地步,无论怎样喊叫都是无声的,所以她无从同情自己。
加贺凝睇窗外疯狂起舞的树影,像是在看着卖身的艺妓一样,桌上一截忽明忽暗的短烛让她兴起一股毁灭也好的念头,好像屋塌了,人空了也是自然而然的风景。
她想象着那群慌手慌脚人的景象,竟不自觉的笑出了声,其实自己也与他们是没有任何不同的。
“加贺,不要偷懒了,快来帮忙。”屏风被拉开,加贺早已猜到会这样,扶着墙站起,轻轻的应了一声,擦去泪水后,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走出自己的房间。
屋外的屏风东倒西歪,摔在地上的差不多都损坏了,台风还在刮着,加贺捡起地上的碎片,身体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她下意识的握紧了手,尖锐的碎木扎进了手掌中。加贺皱了皱眉,血滴在了地上,她用另一只手的袖子抹去后,又是一滴。
“哎呀,真是抱歉了。”讥讽声让加贺情不自禁的将手伸到了腰间,但是那里没有任何东西。
“不是你的错。”加贺张开手心,不止一处被扎破了,但她只是一个个把碎木拔了出来,流出的血汇聚成一条细血河。倒不如就这样死了轻松,加贺惊讶于自己这么想,不过很快就笑了。
“加贺さん……让医师看一看……”
听到来人小心翼翼的声音,加贺就不自然的想要离开。
“大小姐,您不必关心我,我没事,请您早点休息吧。”
“加贺さん……”赤城尴尬的感受到了周围的空气都变了味儿,“没事就好。”
加贺用袖子遮住了流血的手,刺痛感这时才迟迟到来。她对着转身的赤城弯了弯腰,算是行过礼了。
“和大小姐的感情真是很好……”
“只是主仆关系。”加贺立刻反诘了一句,结果引来了一片讥笑声,她咬了咬牙,忍住了狠狠教训他们一顿的冲动,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的。
如此告诫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