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紧张感收缩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巨大的压力。加贺略显吃力的挥舞着竹刀,身体迟钝不堪,就连简单的斜切也无法完成。
她向前踏出一步,竹刀带着凛冽的风劈下,这一式的力量倒是不减当年,但是加贺也踉跄了几步才没有让惯性将自己拖倒在地。
“哈…啊…呼……”她喘着气停下了动作,尽管加贺不是很意外这样的结局,但是她还是惊讶于没有犹豫的自己。
晨练结束后,雾霭依旧没有褪去,整座大宅如同陷在了巨大的梦魇中。
“赤城…大小姐,”加贺主动的搭起话来,“训练的很好吧,但是请您记住,我是个武士。”
加贺在赤城开口之前,一口气将狠话放完,赤城呆愣愣的握着竹刀。
“我知道……”她无神的看了一眼加贺的右肩与缠着绷带的右手,“加贺さん是为我好……加贺さん一直都会考虑我的心情!我知道!加贺さん是武士!”她的声音没有很响亮,但是在寂静的长廊上,还是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回声——至少加贺是这么觉得的。
“大小姐…不是清楚的知道吗?”
故意用轻蔑的语气说着,以至于赤城身边的两个侍卫拔出了货真价实的太刀,加贺也不是没有信心赢不过,比起战场,这两个看上去早已安心于现在的生活的人,是根本不值得一提的。
赤城伸手挡住了身后的两名侍卫,不像样的拖着竹刀在木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渐渐淹没在了白色的雾霭中。
加贺在雾霭中将双手举在面前,她什么也看不见,就连自己,也不见了,甚至觉得空气都消失,将要窒息了一般。
“今日没有太阳,衣服干不了,真是头疼。”
“抱怨这么多干什么,到时候还是加贺的事情,和我们又没关系。”
“也是呢哈哈……”
无聊。加贺拧了拧泡在水中的衣服,潮湿的空气,她架好衣架,将衣服一件件的摊开,右肩似乎没有再喧闹着要让她停手,希望能够撑到四日后吧。
她拿起扇子,沾满了露水的扇子很沉,让她有种拿了自己爱刀的错觉。
挥舞着,洒下汗水与血水。然后是一股刺激鼻腔的腥味儿。加贺回过神,原来又是手上的绷带被染红了,她停下扇扇子,咬住绷带的一端,一圈一圈接下绷带。
“嘶……”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酒瓶,倒在了受伤的右手上,疼痛肆意的传到了大脑深处,加贺打了个激灵,却紧紧咬着绷带不出声。
“比起这里,”加贺因找不到绷带而撕下了衣服的一角缠好伤口,将手移到胸口,“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
重新拿起扇子扇着面前的衣服,加贺终于松懈了一下自己绷紧的神经,过去的日子是完美的。
记忆不需要太多的洗练,是自然而然会浮现出来的,被抛却的记忆也能被找回,而深刻的记忆同样会随着时间的消磨而渐次的模糊不堪。
大雾挡住了视线,但是这样也能在两条长廊中获得一个安静的空间,这是加贺求之不得的,但是如果——赤城也来了,就更好了。她不由自主的期待了起来,却又很快的自嘲的露出笑容,自己为什么又要开始期待再也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呢。
午后出了太阳,迷雾消散了,加贺叹息一声,良好时光就这么没了,她摸了摸衣服,依旧潮湿着,像梅雨季一样。真是令人怀念。
“喝……!”
加贺回到房间之后,拿起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太刀,上下挥了几下,沉重的让她摔在了地上,她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严肃起来,渐渐失去应有的力气,这对于任何一名武士来说,都是残酷的事情。
“这样的我,已经不值得让你去代替了啊!”她慢慢爬起身,重新握好太刀,于是又向前挥了一刀,这次,她使出了更大的力气来握紧手中的刀,但刀依然无情的落在了地上。
加贺关上窗,她靠在墙边,看着太刀柄上向刀身延续去的花纹,像是走入了通往冥府的幽暗甬道一样冰冷。
“加贺!又在偷什么懒了……啊!你……”
“闭嘴!”加贺没有抬起头,仅仅是把视线投向来人,“四天以后我用这个会打败大小姐的。”
嗜血的目光,话语没有一丝的犹豫,加贺自己都觉得整间小屋充满了杀气。来人一边不停地小声抱怨,一边迅速离开了加贺的房间,仿佛再多待一秒,加贺就要把她杀了似的。
加贺紧抿着嘴唇,伸手拿过太刀,轻轻抚摸着被打磨的很好的刀身,一种像是草药般的苦涩扩散在了心中。
午饭没有吃下什么东西,所以到了现在,空腹感越来越强烈,但是加贺依然在不断试着如何再次完美的使用这把爱刀。
还是不行,太刀落在地上的响声已经引来了很多同样的侍从,无一不在抱怨加贺打扰了自己的休息。
“真是万分抱歉。”
第十六次说这句话了,加贺拉好屏风,她迷茫的看着阳光光线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射进来,在刀身上反射出了诡谲的光芒。
“加贺さん,我不会留情的,比起去战场,还不如死在我的刀下好。”
傍晚工作时,加贺碰到过一次赤城,于是说出了如此的话语。“那我期待着赤城大小姐。”加贺的语气不冷不热,她深知赤城的秉性——赤城是无法对自己下手的。
汗水顺着脸颊滴下,加贺放下太刀,拿出不久前才收回来的衣服向露天的浴场走去。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浴场,她听见里面有水被掀起的声音,在这个时间会去沐浴的,除了看上去与别人从不交谈的加贺就只剩下赤城了。这是两人相遇不久后养成的习惯。
加贺将衣服放入篮中,站在门边等待着赤城出浴,透过门缝可以清楚的看见层层雾气中赤城的样子,加贺觉得这幅景象可以画成画,裱框起来,但是只有一人的背景,荒凉,却也可以很悠然的变成风景。
古老的门被拉开,发出刺耳的声音,加贺知道与赤城相遇是不可避免了。
“打扰大小姐沐浴了,实在是万分抱歉。”
第十七次说出“抱歉”,正如加贺遇上赤城的年龄,十七岁如同刀锋一样带着棱角的加贺与稍显幼龄的赤城,在硝烟散去的战场上相遇,也许十七对于加贺来说是个非常幸运的数字。她以前是这么想的。
“没什么大碍的,加贺さん晚餐还是要吃一些东西的。菜中没有加贺さん讨厌的东西。”赤城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在命令一个下人做事一样。但是她对加贺的了解,超出了加贺对自己的了解,同时加贺对于赤城的了解也是相对的,就像是做了多年的夫妻一样。赤城非常不在意的拿下浴巾,将自己的全部呈现在加贺眼前。
比一年前成熟了许多却又更加令人无法自拔,加贺心里一惊,但是自己就显得过于这个年龄该有的样貌的衰老了。
“……”她很不自然的扭过头,赤城光鲜亮丽的身体,她才没有想要抚摸的冲动……赤城出去后,加贺怀疑在与自己擦肩而过时赤城是不是发出了笑声。
加贺忍住了叹息,她把自己的全身埋入温烫的水中,屏住气息,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只能听见自己活在当下的心跳。只有这样就好了,她安心的想。
泡过一澡之后,浑身轻松了不少,以至于连右肩的伤痛都忘得一干二净。加贺重新穿戴好衣服,用手拿下咬在嘴里的蓝色发绳,这个也陪伴她四年了。
老了。加贺这么想,也许说一位21岁的女子老了有些不妥,但是加贺看着被洗到几处地方都已经发白的发绳不由得觉得这一年多来自己也渐渐地失去了应有的锐利,而被生活磨平棱角,再次回归到最初。
这既是加贺最希望的也是最担心的,只可惜加贺担心的事情早已发生,还已经变为了过去式,现在想想真是难得的能够在杀了那么多人后留下的珍贵回忆。
“赤城吗?真是个令人欣喜的名字。”
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听上去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但是赤城很开心。加贺直到现在都觉得,她的存在就应该是照顾赤城,让赤城时刻保持笑容的。但现在这个样子又是什么造成的呢?加贺不了解,但是她可以非常肯定不是赤城也不是自己。
加贺听从了赤城的话,将剩下的晚餐吃了一些后就回自己的房间了。夜间的大宅总是寂静无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听的最清楚。
她拉开放着旧物柜子,那面还是养女时赤城送给自己的镜子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她用手拂去镜面上的灰,看清了自己,腐败的青春,她竟然笑了起来。
“加贺,”低沉而又沙哑从门外传来,“也许你马上就要出发了……”
“什……”加贺惊得拉开移门,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家主,“但……我知道了。”她欲言又止了半晌,才对着家主行了一礼。
加贺僵持着这个动作了几秒,整个人陷入了大脑供血不足的缺氧中才直起身体。
也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吧……加贺看着门内正坐着一动不动的身影,左手抓紧衣袖,抬起右手敲了敲门。
“赤城大小姐不必开门了,”加贺抑制着发颤的声音,“明日就进行比试吧……就明日了。”
她不知道,“明日”到底存不存在。
屋内的人似乎是动了,加贺无法再多待下去一秒了,她转身离开了赤城的房间。
赤城伤心的样子她不想看见,但她却一直在做着相同事情,伤害赤城,拒绝赤城,将自己与赤城隔绝开来,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也许是因为之前的事情,但是这都是连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借口罢了,只是为了不认错的自己找个台阶下。
加贺在窗边站了很久,窗子的边框被泪水打湿留下深色的痕迹,直到觉得乏了才倚在窗下。
她感到自己在水中行走,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梦,但她很想去探索,宅子是她待习惯的,不知是什么影响了她让她抬起头,看见了水面上正倚在窗边的自己,现在的自己是水底那个,不能呼吸也许很快就要死去了。不,如果是地面上的那个,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突然死去……
加贺似乎碰到了右肩的伤处,疼痛撞破了梦境,脸上犹有汗珠泪痕,仿佛刚从水底出来,窗外也在下雨,落在右肩。
夜色看起来像水鬼的背影,加贺摸了摸地面,确信不是水做的后,才躺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