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归于日月深流,在生活的河床里再也揭不开丝毫波纹。
南小鸟这个名字开始以意大利语出现在异国他乡的花名册和成绩单上,最初的时候,这个怎么看都太过纤弱的女孩子几乎要被种种压力绞碎,人生地不熟,课业紧张的同时租房也不是那么顺心,几近流落街头,一切的糟糕在大半个月后才走向正轨。
与此同时几大波寒流交相袭过,不多时,天空已经有些冬日的肃杀之气了。
而在一万公里之外,在校刻苦完成功课,空暇就陪穗乃果看店,逛秋叶原——海未的生活也依旧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除了少了那个人。
十二月的一日清晨,海未再一次没能在休息日按时起床,她穿好衣服开窗通风,在寒冷的风中发出几声叹息,迟钝地下楼,走到客厅时遇见了父亲,父亲喝着茶看过来几眼,并没有说什么。
估计是晚起的次数太多了。
海未带些羞愧地在道场里热了身,浑身上下燃起微许的暖意,新鲜的,凉凉的冷气吸入,绵绵长长呼出,本该在此时苏醒的神气迟迟不来,却毫无由来的,从内心深处漾开淡淡的厌倦。
这个感知让她指尖一颤,拿弓的手也悬在半空中。
带着薄茧的手指修长。逆着光,慢慢伸直,又一寸寸蜷缩起来。
她呆立在那。
直到道场热闹,人声细碎,浅橙的阳光从窗格落到她身上。
“海未。”
海未的脊背僵了僵,她迷茫地回头,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望见了站在门前的父亲。
似乎也是在这个瞬间才发现,这个威严的父亲已经和以前大有不同,他穿着便服,尽管挺直腰背,可仍难掩佝偻的迹象,门前一片敞亮,能清晰看见他鬓角到额角交织着的花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因为姐姐是头生子的缘故,自己的父母要比同龄人的年长,小时候还不明显,这几年终是难掩老态了。
海未惊诧片刻,磕巴着应道,小跑上前。
“那天听你说,功课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不会太忙了?”
“是。”
“那——入了冬,就随我去趟京都吧。”
“……”
说是拜访多年老友,可海未还是捉摸不透自己陪行的意义何在,连续几天也没能找到时机问出口。不过南行的路程虽长,又不少颠簸,好在一切顺利。车子越山过桥,不知从何处开始,公路两旁的高压线笔直碾向前方,寒冬悄然而至,一入京都,就犹如进到另一个世界了。
驶过繁华的市区,越走越偏,直到车道变窄,视野里赫然闯入连绵起伏的青山,抵达时正是傍晚,从盘山公路驶过,居高临下,海未拉下车窗,很远就能望见夕阳西沉,烧红了半壁港湾。
“伊……根?”
等海未好不容易组织语言惊叹出声,车轮已经驶进小镇由南向北的主干道,这大概刚下过雨,路面还是湿的,左右两排房,夕阳从房屋的间隙中洒入车窗。
呼喊,炒菜,电视播报……细碎如私语,像茶水间里汩汩作响的水声。
在车上时父女俩闲聊起这趟旅途,海未才想起这位关西的吉田长辈是父亲还在名师门下求学时要好的同窗,学成后回老家开了道场,每隔几年依旧有不深不浅的往来。
道场在镇子的西南角,并不难找,不久夜幕降临,居室的剪影从二楼的木格窗投向门墙,落在海未的脚下。她不由停下脚步,拎着行李箱抬头望——能看见一盏嵌在天花板上的灯,绘着素雅的纹路。
这时,玄关亮起灯。
“今天早上还在说你们何时到哩。”
说这话的是穿着木屐跑来迎接的吉田大叔,他人矮胖些,有着别样的憨态。
这时水滴落到海未额头上。
淅淅沥沥,又开始下雨了。
守礼的道场世家和自家别无二致,海未帮着吉田太太把鱼片排盘端上矮桌,四个人坐在两旁开始吃鱼火锅,鱼是刚捕的,白里透红的肉片围上一圈,鱼头竖在正中,海未也看不出什么种类,挨个倒了酱料,隔在腾腾白气中静静听着两位父辈寒暄。
“令堂身体还好么,好长时间没有见她了。”白气斜过来,若隐若现地露出斜对面吉田太太和善的面容,她略显中年富态,盘着微卷的烫发。
“承蒙挂念,一切都好。”海未恭敬回答,后背微躬。
“说起来,海未也还在上学吧?”
“嗯,二年在读。”
“真是辛苦呢。”
“哪里……”
“几年前看过海未的书道,那时候问,你那么小,就说要去念古文相关呢。”吉田太太笑起来。
“……”海未耳根红了红,“让您……见笑了。”
“也是如愿以偿了,”吉田太太拢了拢头发,摇摇头,轻声说,“哪像阿佑小时候整天嚷嚷着做武士,训练也刻苦,本想着让这孩子继承家业,结果还不是跑去学了医……”
“总是让人操心的啊。”
大人们适时发出附和的笑声。
海未皱了皱眉。
所幸这时候火锅开了,两家人便不再做声。
本就入冬,外面雨声由小到大,火锅带来了某种满足的惬意,鱼肉煮沸后纹理清晰,配合蘸酱香味四溢。
火锅的汤倒入蛋液和葱花做成鱼汤,再被端上桌时,门被轻叩了几下。
“进来,”吉田大叔应了一声,对一旁的父亲解释道,“应该是二子到了。”
父亲点点头,问道:“阿佑今年……?”
“二十一,比海未大一岁咧。”
“时间过的真快啊。”
“那是,当年还说要抱给你家当弟子,给小海做个伴儿哩。”
海未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对话,目光死死锁住门缝。
“咯——啦”绘有彩画的门被拉开。
先是踏入一只套着白袜的脚,来人的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他身着和服迈进来,背身关门,沉稳地立在那,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后弯腰鞠躬。
海未和他目光交接,阿佑的剑眉压了压,不露声色地偏了过去,他缄默着正坐在桌子一端,左右脚相叠。
“今天回来的晚了啊。”吉田大叔说道。
“嗯,没有带伞,就被冈原阿姨留下用了晚饭,”阿佑边答边颌首,转身道,“让伯父你们久等了。”
他双手放在榻榻米上,躬身四十五度,海未僵了僵,连忙回礼,她对这场诡异的见面有了隐隐约约的认识,更是半点都不敢松懈。
“说起来,海未和阿佑,也是十多年没见过了呢,”吉田太太笑得有几分欣慰,“还记得吗?小时候很要好呢。”
“哪还能记得啊,放给年轻人自己去吧,来,园田老兄,喝酒喝酒。”吉田大叔笑眯眯地打量两个小辈,有些夸张地摆摆手。
到这一步,即使没有明说,相亲的意图也昭然若揭了。
想明白的那一瞬间,危机、焦虑还有莫名的怒气在身体中游走,却又发作不得,抗争不得,海未一直不是个不理智的人,她隐忍守礼,低头去望面前藤草的纹路,搁在膝上的手渐渐松开,渐渐地,桌上的闲谈也仿佛跟着淡去。
琥珀色的眼眸再睁开,整个人的气势便随之改变,她坚定地对视上阿佑,对方那双黑玉般的眼睛闪过了些疑惑。
不过也只是转瞬而已,很快挺直腰背的阿佑微笑着,敛眉颌首:“在下吉田佑介。”
“园田海未。”
双方端坐着,都是忍耐克己,坚韧不拔的模样——倒像是宣战前的上报名姓了。
……
入夜。
舟车劳顿,又经历了一场身心俱疲的晚饭,好不容易放松下来,海未缩在三楼的榻榻米上,如同卸去了浑身盔甲,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卷着两层被子,却仍然抵不过凛冽的海风。
冬天已经来了。
窗棂呼啦啦发出空洞的声音,渗进的寒气冰凉入骨,再也不是喝酒聊天,吹风听虫叫的时节了。因为是建造在海岸上的房子,最下一层是能放船的舟屋,这会能听见雨汇入海中的水响。
海未盯了会电源处闪烁的红灯,手指摩挲过因为频繁翻身而造成的褶皱,摸索着坐了起来。
她屏息静气很久,最后幽幽叹了口气,起身,披上衣服,端着水壶下到二楼去接水。
昼夜温差大,海未打着寒噤,喝水的时候牙齿还磕上了杯沿,不知是恐惧还是寒冷,手指一直在发抖。
海未觉得整个心房都在空响——灰暗的客厅中,她站在那里,像只孤立无援,无声哀鸣的鹤,这样站了很久,直到被更大的暴雨声所惊动。
从海面传来,轰隆隆地碾压而至。
鬼使神差地,僵硬的指节转过来充当照明作用的手机,屏幕在黑夜中发出抑郁的荧光。
「今天过的好吗?」
发送。
信件显示发出,海未又觉得莫名不安,于是她环顾一圈,借着手机的光上楼,黑暗并没那么不可忍受,毕竟到了三楼,尽头处阿佑的房间还亮着灯。
海未烦闷地忘了一眼光源,回到相反方向的客房,因为楼下太冷,这会在客房反倒感到温暖。
还是毫无困意,海未站在窗口,望着黑漆漆的海与天,此时雨细细密密落在玻璃上,室内的这一面蒙了暖暖的雾,她伸手抹去,望着摇曳的灯塔。
手机亮了。
「海未还没有睡吗,小鸟刚刚下课,正要和同组的同学去吃派,天气还好,冬天也不冷呢,你呢,今天好吗啾啾~」
海未看了眼屏幕上方,已经凌晨一点了,她熟练地推算出爱人当地的时间,就这么托着手机倚墙而立,午夜静谧,冰冷的手指贴着发热的手机壳,几乎飞快地打出“好冷好想你”,而后又难为情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删。
她定定地望着空空如也的短信栏,想述说什么,包括这趟无措的伊根之旅,哪怕提一个开头也好,然而反复揣摩,输了好长好久,又从头删到尾。
最后发出只有几个字的短讯。
「很好的,玩得开心^_^」
这样……就没事了吧,她紧紧握住手机蹲下,挨着榻榻米,每一呼一吸都在轻微地发颤,呼出团团的白雾。
蓝发一丝一丝垂上藤草的细纹,如同淡淡的水痕。
「那就晚安啦(·8·)~」
信息发送成功,手机的亮光彻底埋在被窝里,灰发乱糟糟地翘起一撮,小鸟仰着脸,享受着下午五点钟的最后一点阳光,大窗户外天是深蓝色的,云绘成一圈一圈的弧,她看着看着,轻轻叹了口气。
本来只想睡个午觉,为此还调了闹钟,可是睁开眼睛依旧是这个时候了。
她把腿垂到床下,揉着脑袋看书桌上完全理不清的碎布料,缝纫机埋在里面,连粉色的机身都看不见。
小鸟又叹了口气,像关节生锈的木偶一样起身倒水,等她控干了水壶里最后的小水滴,便完全不受控地叹了第三次。
这样是不行的。
她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走向客厅,老远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蜷在餐桌一角。打开厨房的灯才在一片油黄中认出是索菲亚——这位室友正包着手指,在扒盘子里的面包渣和煎蛋。
“咕……”察觉到小鸟在看她,姑娘连忙掐断了舔盘子的念头,只见她呷呷嘴,面包渣应声从嘴角掉落,粘上了无袖运动衫的宽领边,“那,那个,我做作业忘记时间了,噢上帝,我真的饿瘪了!”
“……”小鸟灌了杯水,想起自己的进度在午睡前还差索菲亚老大一截,熬了几夜的脑仁更疼了。
“嗯哼,不过更可怕的是作业做完也成了被扒三层皮的穷鬼,哝,又要开始打工之旅了吧,”索菲亚放下盘子,无奈地耸耸肩,“吃都是问题,还买什么材料啊——”
说完她把脖子仰到椅子背上。
“我也是啊……”小鸟皱了皱眉,轻声应着。
还有汇率问题。
“那正好,穷鬼联盟一起去打工吧。”索菲亚伸出手无力地摆一摆。
“嗯。”
房间内,被窝里的手机悄无声息地亮着。
「来电通知
小海 」
而窗外,今天的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在了高楼林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