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作者:迁城
更新时间:2020-04-06 23:09
点击:407
章节字数:1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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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工艺台灯弯曲长颈,斜光笼在手绘灯罩中,静悄悄地在桌面投下橙色的三角光晕,小鸟揉揉眼睛,疲倦地靠着臂弯。


灯光在她的眼底映上一片暖色。


除了这一角光芒,四周一切都显黯淡,看着看着渐渐模糊失焦,她正想闭上眼,一只彩陶咖啡杯兀地闯进来,杯口晃过道琉璃亮色,慢条斯理地腾起袅袅热气,小鸟撑起胳膊,错愕地望着室友黑眼圈浓重的脸。


“来杯咖啡?”索菲亚扯动了下唇角,友善地眨眨眼,“你看上去不太好……那个无赖还没把钱退给你?”

“……谢谢,嗯……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吧。”

小鸟温和地笑笑,她伸手,咖啡的热度透过毛衣袖子传到掌心,她呼着气,小嘬一口,深褐色的泡沫化开,没到唇角,属于意大利咖啡的苦涩,浓烈和醇香瞬间趁虚而入,带着满满当当的温度包裹住了她。

“呵……”秀气的眉紧蹙,又慢慢舒展开,长长弯弯的睫毛扇动了一下,小鸟握紧了杯子,呼出口热气。

她呷呷嘴,低下头,僵硬的肩膀也跟着垮下来,手指在杯把处交握,茫然又惶惶的凝视着。

不知是不是咖啡因的缘故,先前麻木的迟钝的感情正在转醒,从身体最深处传来丝丝钝痛。

她从椅子上站起,徘徊片刻,捧着咖啡杯爬上楼梯。

一阶,两阶……

她触摸到了最上一层沁凉的把手。

冬日里的意大利并不冷,晚八点,风如潮汐往来回环,从天台向下望,黑漆漆的四周燃起星星点点的路灯,那些人来人往的商场临近打烊,只有米兰大教堂的方向一片辉煌。

正对大教堂的方向,索菲亚戴着线帽,胳膊懒洋洋地搭在护栏上,随着轻缓的音乐打着拍子。

她无所畏惧地迎着风,似乎在跟唱着什么,小鸟向前走了几步,惊动了索菲亚。

她讶然地转身,关上了音乐,看到是自己的室友时,便放心地双肘支着护栏,坏坏地甩头笑道——

“苦吗?”

“嗯……”

“工作咖啡嘛,”她心无愧疚地摊摊手,竖起拇指戳了戳自己,无袖短衫皱皱巴巴的,还沾着不同颜色的线头,高昂着头,“嘿,滋味像不像现在。”

两人相视一笑,小鸟也跟着把手软软地搭在护栏上,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凑上前望着脚下的街道上已经装饰一新的圣诞饰品。

琥珀色的眼睛满是流光溢彩。


“呐,小鸟。”

“嗯?”小女孩转头看她,灰发被风贴向脸颊,有一丝轻抚着唇。

“你因为什么来米兰念书?”索菲亚歪歪头,深色的眼睛却越过小鸟,眺向某个灿烂的LED招牌,“梦想么?”

“……”

沉默了很久,小鸟静静喝了口咖啡。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也不知说给谁听,只是苦到深处竟然笑了出声,“梦想也好,踏板也罢,我之前想过很多,可是真正面对总是不一样的——我想,我只能极尽所能地走下去了。”


裙摆被风吹动,贴合在膝盖处,她垂眼理了理头发,微卷的灰色长发沾染着冷意和咖啡香气,这个几个月前还哭着不想离开,甚至一个月前还坐在公园连椅上垂泪的女孩子仿佛用了极短的时间迅速蜕变,阅历发挥了迷人的魅力,整个人如雨晴后的树,从断口抽出新的枝桠,尽数舒展开。


索菲亚倾听着,了然一笑。


这时在灰暗里,手机屏幕蓦然亮起微光,她单手托着,不知点了什么键,刚才正在听的歌满怀感情地溢出来——

I wanna——

“噢,抱歉。”索菲亚正要关掉,小鸟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不用了,我再不去工作,就又要熬夜啦。”

她轻快地说。

小鸟一步步走向楼梯口,身后是异国的冬夜,她听见,孤零零的天台在风中空唱。

她回头看了眼完全沉浸在音乐中的室友,只见高个瘦削的女孩张开双臂,风灌满了那件肥大的短衫,在看台上像只拥抱风季的鸟儿,远处星辰,落地灯火。

这是每个异乡人独享的光。她想。


I wanna fall like the Carolina rain on your skin

(想像卡罗莱纳的落雨般热烈轻吻你的肌肤)

……

Take you every place I've been and never been

(想带你到每个我去过和想去的地方)

Are you with me?

(你会跟我一同前行吗?)

……

距离远了,乡村音乐却依然断断续续地传来。

小鸟微微顿足。

We can chase the wild dreams, live like crazy

(我们可以放肆地追逐的梦想,活得癫狂)

……

We can run like~ we won't run out of time

(我们可以尽情享受人生,仿佛时间永远不会燃尽)

I wanna fly so high that I'll never come down

(随性所欲地飞得很高很高,便不会跌落在地)

……

走下楼梯,她踏到木地板上,室内温暖的光斜斜地打在裙子上,踩着拖鞋的脚趾动了动,踏出了第一步。

音乐已经听不到了,可是旋律仿佛是从心中迸出,久久回荡。

——Are you with me?

(你是否懂得我的意思?)

——Are you with me?

(你会跟我一起吗?)


米兰20点41分。

东京时间凌晨五点。


海未睡了三个小时——或者更少,好像只是昏昏沉沉一小觉,她就被渔船出海的浪潮声吵醒了。

天还黑着,她睡眼惺忪地瞥了一眼窗帘,等看清上面依旧只有灯塔淡淡的光后,又把头埋进了被子。

尽管从骨髓里冒出的疲乏愈演愈烈,简直快磨灭了最后一丝神气,可海未还是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最后丧气地坐起来,纤长的手指抱住头,插进发丝。

拖船远去,信号灯在窗帘上一跃而过。


「刚才在和室友讨论作业,小海怎么了~?都说晚安啦,是想小鸟了吗~~~」


焦虑被瞬间安抚,眼前却不知为何涌上来摇曳不清的泪,海未从万里之外的甜意掉回现实,或者说正是因为爱人的回信,压抑、逃避了很久的恐慌才从倦意中剥离,从手指、从胃里,从心脏溃散而出。

微蜷的手指顺着发丝滑下,像是寻求某种慰藉,紧紧交握在一起。


在这之前,她想了很多次该怎么做,她也曾坚信自己终有一天可以面对,然而她发觉自己和小鸟在不同领域,赫然走向了不同的人生,和飞翔在异国的爱人不同,此时的她就像被围困到狭小的孤岛,或者说是困兽更贴切。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都一步步踏进规划好的囚笼,连努力和抗争的机会都没有。

——这场相亲也是如此。

波涛浪急,风声鹤唳。

事实迫不及防地打来时,她又做得了什么呢。

海未不知道。

是不是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局……?是不是最终也只能原地驻留,和高中的时候一样,望着小鸟的背影,如是而已。

只是几个月而已,她就陷入了某种可怖的自疑。

“……”

海未把头靠在膝盖上,抱紧微颤的肩膀。

“不……”

..

窗外,在海滨之上,最早迎来黎明的小渔村亮起曙光。

新的一天正悄然来临。

..


海未再睁开眼时,窗帘已是一片敞亮,她从被窝伸出手来回摸索,手机亮屏,迷迷糊糊睁开眼——电子数字“8”正好消失了一竖,变成了9。


手指贴着前额,海未抿抿唇,强撑着爬起来。

昨晚的失控似乎随着夜晚的褪去而消失,她的精神似乎已经罢工,麻木地不再接受任何情绪的教唆。只是正在作客就这般晚起,实在是失礼,大和抚子愣了一会儿,挣扎着穿衣起床洗漱,动作有条不紊。


九点十分,她踩着软拖下楼。


老式木制房正沐浴在暖阳中,空气中回响着海浪的刷刷声,抹布叠放整齐夹在烘衣架上,颇为自律的人家把每个角落都打扫的一尘不染,餐厅放着纸花和茶具,玄关的木屐也走空了。


没有人。


屋子的阳台通往长廊,另一头是道场,海未找了一圈,歇了一会儿,才走过不远的距离,推开长廊尽头的门。


开门的瞬间,海未抬手挡了下刺眼的阳光,她习惯性地先躬身脱鞋,并半跪着把鞋子放好,正打算好好看看这个道场时,回头恰好瞥见在偌大的道场中,站在正中央的佑介。


他带着鹿皮套的手指捏箭尾,一脚朝前,凝视前方,弦与弓绷成弧,摆出弓道八节中的“会”,刹那间裂空声入耳,在从容不迫地完成“离”“残身”“倒弓”三节的同时,近靶正中红心。


海未站起的动作一停。


她好像……太久没有握弓了。


这时佑介转头来看她,弓道衣被汗水浸湿,前额和鼻梁还有汗珠,额发湿成了一绺绺。


海未一怔。


弓道本就是大量地重复机械动作,对体力是极大的消耗,看到了这个程度,训练应该已经到了尾声,恐怕很早就爬了起来。


——明明昨晚亮灯到深夜。


察觉到这一点,海未对这个“敌方”多了份敬佩,她强打精神立正站直,接着鞠躬见礼,要知道,无论是刚才的姿态和中标,还是如此恪守的作息,现在的自己都差得太多。


佑介没有答话,走上前鞠躬回礼。


“是来训练的么?”他直起身来问。


“……不,因为起晚了,看楼下没有人,才想到这里看看。”


“嗯,今天伯父和父亲说是出海捕鱼,母亲出门拜访朋友,照顾多有不周……”他唇色很淡,这会儿抿抿唇,拿毛巾擦了擦汗,诚恳地说,“因为他们走的早,所以早饭恐怕要加热,麻烦再忍耐一下。”


“……不必客气。”


“……”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道场中央,坐在正对院子的地板上,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过海未显然在安静的相处中更自在一些,她悄悄打量四周,视线越过安土,能看见院子里晾着一串串,个头颇大的鱼干。


上午的道场格外安静,竟然并没有喧闹,也不见其他人影——就好像荒废了一般。


“父亲已经退休在家好几年了,”佑介看出海未的疑惑,解释道,“隔一段时间就出去捕鱼,全当乐趣吧……我放假回来会教一下村子里的小孩子,其他时间大哥会照看一二。”


“原来如此。”


“园田小姐。”


海未皱皱眉,因为面无表情而显得不近人情,她扭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过去。


佑介静默地正坐着,神情严肃,他抿着唇,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发出几个音节:“我……”


海未握紧拳,她避开对视,余光里是寒冬中摇曳的树。


——她如同临战前的武士,身体绷成一根紧弦。


“咚”的一声。


琥珀色的眼睛猝然瞪大。


出乎意料地,只见佑介双手撑地,身体前倾去,直至额头磕地。


“十分抱歉!”在半边金黄的道场,声音掷地有声。


“之前我回家并不知是为相亲,父亲只说年关家里忙……所以,”从昨晚就过意不去的大男孩抬起头,他的头梢还是湿的,说这话的时候眼眶微红,难以开口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圈,闭眼大声道,“家父家母不知道我已经有心仪的人,做、做出这样失礼的事情……对不起!”


尾音已经酸楚至极,海未只觉这句话轻飘飘进了耳朵,昨晚被磨搓得血淋淋的心脏蜷缩起来,又颤颤巍巍地舒展开。

一直不敢呼吸,大难不死后才得以松了一口气,海未从庆幸中又得到了些许安慰。

错觉一样,她似乎透过这个人看到了自己。


也完全懂得了昨晚她在无声挣扎,辗转反侧时,走廊尽头的灯为什么久久不眠……


这本就是一样的心情。


【这个世界上……】


海未张张嘴,嗡鸣不断的耳朵花了好久才捕捉到自己的声音。


“为,为什么不告诉父母呢……?”


说是询问,却像得到某人的认同一样。


“因为……”佑介苦涩一笑,“他们根本不会同意吧……”


“……从小父亲对我寄予厚望,相较于大哥更想让我来继承家业……虽然最后好不容易放弃了这条路,长辈们也是更中意门当户对的婚事……吧。


“她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也绝对不是被父母看好的那类……但是又如何呢,”他沙哑着说完,因为一不小心说多了而脸颊微红,连忙正色道,“总之很抱歉给你造成了困扰……我会尽快给父亲他们坦白,这样就不会感到太尴尬了……”


佑介说完,手撑着地板正要起来。


【其实……】


“请等一等……”海未回神,她咬着唇,倔强地抬头,泪从眼眶中摇摇欲坠,“我才是——抱歉。”


“我爱的人,还,还不知道我在这里。”


【我并不是一个人。】


佑介愣了愣,他如释重负,伸手捂住了还略带稚嫩的脸颊,笑着哽咽道:“是吗。”


那真是……太好了。


温暖一寸寸爬上窗棂,两人相视一笑,任由自己陷进临近正午的暖光中。


歌词来自Easton的“are you with me”,乡村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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