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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安得与君相决绝
这一年的夏天雨水尤多,什刹海发了大水,几乎水高齐岸,一片汪泽。待到天放晴了,便是湖光新开澄明可爱模样。北地虽干冷,但北京城靠山背水,实为一块福地,虽不是江南,却得享江南之雅趣。从会贤堂往下望去,只见沿岸杨柳依依,百草榛榛,而水生百莲,更是花叶稠叠,莲红缀雨的夏日盛景。
林卓笑嘻嘻将一碗四鲜冰碗递给林逸,他自己就不费那个啰嗦劲儿,捧了一海碗酸梅汤咕咚咚喝了,痛快消得一身暑气。他这两月将林家和裕隆斋上下整饬停当,心情也是为之一快。
林逸言出有信,裕隆斋一干是非她不再插手,林家她也未曾再踏入一步,林卓身为林家独子,将家业还予他手最是名正言顺,相较之下林默的怨艾也不至那么多。林卓此番回京真正是改头换面,对母亲是破天荒的孝敬恭顺,待夏氏也奉之以礼,对林默夫妇虽然没什么好脸色,倒也听了林逸的话不曾为难,每月的例钱照数交到林默手上,他二人因亏心事做在前头,纵然心有不满,究竟也相安无事。
「家中情形如何?」「托福。」林卓在林逸跟前总算能不拿着矜重架势,伸长懒腰道,「洋医生的法子还算不赖,起码在我眼皮子底下没犯事儿,至于有些人有没有背地里偎红倚翠嘴闲**——」他咧嘴一笑,「到时候怪不得我,他们心里该门儿清,我不是你。」他话落见林逸横眉瞪他,连忙举碗到嘴边吸溜,边偏过头去笑,见湖面上几个船娘正摇橹缓行,穿梭田田莲叶之间,莲蓬给新鲜的莲叶捧了,带着喷鼻的荷香就由着岸上的姑娘递到他们跟前来,「少爷,小姐,尝一尝吧,顶新鲜的莲子!」
林卓素来放浪形骸,大摇其头道,「叫错了,要叫老爷!」小姑娘登时脸上飞霞,大约是看林逸面善,就一双眼镜直向林逸瞅,「去!」林逸不由骂他一句,便连着露水湿重的莲叶一块接过来扣倒在桌面,叫小姑娘羞答答地收钱鞠躬去了。
林逸从来觉得莲蓬生得玲珑,若要剥开,支离破碎,反而不美。林卓见她把莲蓬捻在指间犹犹豫豫,忍不住夺过一个来,「你吃是不吃?!」他两下剥开,将莲子白生生一堆递到林逸手掌里,只是他眉目挺拔,手有厚茧,虽着长衫,尚有武人习气,剥莲子这种事做起来未免不相宜,林逸不忍拂他好意,只好边吃边笑。
她心中难得有这样轻巧时候,不免多叮嘱两句,「裕隆斋有川伯在,你要虚心讨教些,纪渊人并不坏,眼力也是有的,日后你还是要多仰仗他。」「最好母慈子孝,兄弟和睦,生意兴隆,阖家安乐,是不是?」林卓把她的话头抢完了,林逸也就但笑不语。林逸的性子倒是像谁呢?林卓撇撇嘴角,她这般多情至性,由人乃至于及物,发乎于心,不拘于形。她的心思并不难揣测懂得,她这么大费周章,事无巨细,算无遗策,竟然指望所有人能有所依养,世道动乱,也能安然自保。不论别人怎么待她,她只管要自己的良心安定,其心切切,说到底又何其痴愚。
只是她的心也就那么点儿大,活要挤进这么些牵挂,偏偏最是悬在心上那一件她当看不见,他是局外之人,也难免不为苏钦抱屈。林逸之前不曾应他的那个问题,他此刻忍不住又开口问道,「林逸,你打算去哪里?」
「我是女儿,父母既已不在,东四牌楼本来也算不上是我的家了。」她见林卓目光咄咄来望,明晓得林卓是追问她日后去向,却避重就轻地答。林卓眉毛一跳,额头青筋微动,举着的碗最后还是轻轻搁下,林逸说与不说,似乎到底也是无足轻重,他也就不再徒增伤神一问,转过话锋道,「东西我都寻了好价钱卖了,那么大一家子,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过如今旗人败落,把家产变卖了个底儿掉,捧着金饭碗满大街要饭,这是老天爷要赏饭给我们吃。」
林逸轻抬了下眼皮,似是未出她意料之外,见林卓又拿了一张票推到她跟前,「不过这一样儿,还是你留着。」林逸看也不用去看便知道是什么,她两跟手指压住票角,笑道,「本来就是身外物,何必劳人牵挂。」
「留个念想儿也好。」林卓起身来略略舒展下筋骨,往楼下望了一眼,不由拍着脑门大笑,「哟,瞧瞧,这吹的哪门子风,把你大舅子给吹来了!我见了他就浑身不得劲儿,你们聊着,我去找个地方自个儿消遣。」他说完一眨眼就没了踪影,林逸被他说得愣住,直到苏沛跟她面前坐定下来,她才回过神来觉得天雷滚滚。
苏沛身为革命巨子,着一身草冠革履,正是新青年的派头。脱帽而坐,看来面色凝重,却又缄默不言。他素来少言,他不开口,林逸也就无从言语,却见他掰过一个莲蓬剥开了,未几便递了一手给林逸。林逸刚吃过林卓的一捧,实是毫无胃口,但又不得相拒,只得接过来,至少口中有物,也能叫她有事可做。
「你小时候好像并没有很喜爱吃莲子。」林逸将莲子咽下,旋即笑道,「人的口味是会变的,偶尔吃来也无妨。」「人的确是会变的。」苏沛将青嫩的莲子皮在手指间来来回回碾,直到不能碾得更碎了,方接着上一句道,「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胡能有定?」苏沛今日甫一开口,林逸便听出他话头里意有所指。她跟苏沛交情不深,全因苏钦在其中牵连,对苏沛早年舍苏钦而去之举,她终究有所介怀,便难以和他亲近。她念及于此,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将心比心,如若苏沛瞧出她二人间的端倪,他心中想必亦对她不免怨愤。她一时了然,将空碗转了两转,抬头问道,「苏钦可好?」
她几日前就知道苏钦已经平安被苏沛接出了总统府,心里最大一块石头才算落停。原想着将手头之事料理完,这几日无论如何要登门去见苏钦一面。不晓得今日她有没有与苏沛一道,若今日在此相见,倒也算择日不如撞日。
「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我不能一直留在这里照拂她,她若愿意,我倒想她跟着我一块儿回南京。南京毕竟是南方政府的地盘,北洋的臂膀再长,也要投鼠忌器。再者钦儿年纪这么轻,阅历又浅,南方也正好气候温暖四时咸宜,多走动总没有坏处。」
苏沛说话时与林逸四目相对,林逸也不曾有丝毫闪避,但见她表情清静,眼底澄澈,话徐徐吐之,「你是兄长,你为她考虑的总不会有错。」苏沛闻言微怔,林逸又了然他胸中顾念般,微微笑道,「我会去劝她。」
同样一番话他昨日正是对苏钦说过,但也如他所料,她不愿答的,即便她明明一言一语都听见,也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永无回音。他不是说林逸不好,林逸着实是个锦绣人物,心怀珠玑,湖山胸怀,她配什么样儿的爱人他都不以为奇,但不该是苏钦,不能是苏钦。苏钦年纪太轻,不曾遍阅世事识熟人心,她道林逸好,就把一颗心都放进去,却不晓得一叶往往障目。她把这份情看得太重,世上千山万水,她都还没去看上一看,如何知道这么点痴念就不可放下?他只怕她一身病骨轻薄,无福寿来承受,她如今这般泥潭深陷,他难道还能下得了手连根去拔?
他原是寄望于林逸,却也不敢多希求于她,但出乎意料地得了林逸如此承诺,他虽不知因由,也觉得不用去细究因由,只是起座长躬身道,「如此甚好,多谢。」两个人话说尽了,莲子也吃够了,便一前一后下了楼。刚走两步,就见苏钦迎面过来,她客气地跟林逸点了下头,算是招呼,林逸也回了一下,苏沛就笑道,「今天天气这么好,你们要尽兴而归,我还有些事要办,就不做陪了。」
林逸举目四望,一时半刻不见林卓身影,当真是只剩她们两个了,算来上次她二人独处时尚是隆冬,转眼目下已是炎夏。苏钦穿了一身湖蓝绸衫和弹墨裙,虽则民国之后西风东渐,她却也没有换成时兴裙衫,面色依旧是白底泛青,只不过瞧来似乎比之前略胖些。
两个人沿着湖堤一路无话,林逸招手引了一条船来,她知道苏钦小时候最喜爱这一片荷花市场,一方茶摊摆上莲蓬、菱角、嫩藕,就够她消磨一个下午。如果有船她是一定要坐的,寻常她从不这样任性。
时已近傍晚,暑气渐消,虽无凉棚遮顶,也并不嫌燥热,湖面骤风一起,于摇曳莲叶之间,正是别有意趣。莲蓬身在咫尺,个个生得十分可喜可爱,引得不少人跟风去摘,连苏钦也忍不住探身去望,她才要动作,就叫林逸一把拉住,「当心跌到湖里去。」
林逸话音才落,就见旁边噗通一声,她于是顺嘴道,「变落水狗。」落水那人水性不差,攀着船帮正在抹一脸水,就看见两个姑娘望着他笑得十分开心,尤其打头那个漂亮姑娘,他心中大窘,随手摘下一个莲蓬就假意丢过去,林逸接个正着,笑道,「多谢兄台。」转头递给苏钦,「这莲蓬也算得之不易,苏大小姐要不就勉为其难收了吧。」
她脸色活泼,如同从经年累月的疲累与畏缩之中脱胎换骨了一般,苏钦便觉得今日的林逸既熟悉又似许久不见,倒像是她初回中国来那一阵儿,像她常伴左右的玩伴,像她多长三岁的姐姐,十分得意,百般自在,春风意气如昨,满面桃花依旧,是于烟尘遍地,断壁残桓之中,永在她心中的一点安妥。她心怀如是,心中就突突跳得厉害,林逸见她耳根微红,就不好再继续笑她。
「我知道在那边有个卖莲蓬的,她家的最新鲜,都是将将新采下来的。你今日要不嫌肚胀,可以再去买上两个。」苏钦未置可否,两个人下船后林逸走到跟前便再买了两个,拿荷叶包好提溜着,又走了一阵,见苏钦脸有倦色,就寻了一处僻静地儿歇下来。
林逸仔细把莲子剥开,连莲心都怕苦地给剔干净了才递给苏钦,苏钦见了不由道,「莲心是清心祛火之物,没见你这么糟蹋的。」林逸闻言眉睫带笑,「小时候你总说我从不给你剥,吃一肚子的白莲子,长一副白瞎肚肠,嘴巴可厉害。我从前怎么吃下去的,今天就怎么补给你,免得说我以大欺小。」
所以吃莲子剔心原本是林逸的习惯,她惯来吃甜的,最不能吃苦,一片苦瓜能呸一晚上。她眼馋吃莲子,又不愿意费那个麻烦,每到什刹海就必定拖着苏钦兄妹。苏钦年纪虽小,因素性安静,心思却敏,又因为常在家里帮忙舂捣药材,并不嫌费事,见她怕苦,就会小心翼翼地帮她剔掉莲心,让林逸得以坐享其成。只是次数多了,她偶尔也会叫林逸帮她剥,只是林逸答应得虽好,剥不了两个又会去跟苏沛打闹,就为了这件事,苏钦还大哭过一回,骂她吃一肚子的白莲子,长一副白瞎肚肠,她几乎没见过苏钦这么厉害地骂人,当时真是目瞪口呆。
苏钦被她这么一提,就不免记起那一段陈年旧事,她而今回想起来也难免觉得为了这么件小事跟林逸又哭又闹实在是不像样,不由面颊泛红,偏过脸去不愿搭理林逸,长夏夕阳便在她发鬓耳根,镀上了火伞初歇后温柔至极的容光,林逸忍不住伸出手去贴上她脸颊,便叫整个人也一同被敛在那般温柔至极的暮光里了。此情此境,最是相识,叫林逸想起鼓楼城头的那天晚上,她在漫天锦绣盛放下曾是如何的情长忧心。她青葱出落,却再也不口伶齿俐地和她笑闹,岁寒冬深的夜风之中,焰火弥漫的天地之下,她当时有多懊恼揪心,惟愿她欢颜笑语,予她矜贵安平的心意,她日后竟是忘了。
她的亲近之举行出坦然,见苏钦转头来看,也只是微微一笑。她低头看苏钦置于桌上寸余之外的手,想要去握,伸了几伸还是停下来,「苏钦,我要回英国一趟。」
她眼帘低垂,怕苏钦开口问她,倘若君问归期,她要问她,她要怎么答?她的情根深种,她的倾心相予,硬要她去分伯仲,若老天应她,还不如将她的寿数相折一边一半。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吗?她是疯了,总要去伤其中一个人的心,她并不求宽宥,只是——不待她开口,只觉眉心一点微凉,却见苏钦伸出手来,沿着她眉弓轻抚到她眉梢,「你去吧,早去早回。」
林逸的脸背着光,她是哭了还是笑了,一时全都面目模糊。林逸没有开口应她,她就宁愿当她是向她点了头,不过余晖鲜亮不叫人看得仔细罢了。
安得与君相决绝啊——她随在她身后,踩着她余晖下的身影漫长,忍不住从背后伸手去比林逸背脊,犹记得小时候还曾趴在这背上睡过许多囫囵不知秋的夏天午后。那时辰光漫长,她以为贪睡一点也无妨,谁知老天翻云覆雨,再见已是面目全非。大约林逸才是对的,莲心性味苦寒,人生欢少苦多,何必还要自讨苦吃?兄长的话言犹在耳,她几次三番伸出手去,终是触动了她薄薄一片衣角,就见林逸心有灵犀地回过头来,半红着眼眶对着她粲然一笑,「怎么,要我背你吗?」她越过她肩头去望,日暮时分,正见杨柳分烟,扶上檐牙,她便握住她手轻靠上去,「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