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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手(II)
分级:T类型:友情/罪案/推理/爱情(?)/喜剧
两天。
梅莉达的忍耐到了极限。整整两天,每天十小时的庆典和赛事,长枪比武和团体比武以及(平庸至极的)箭术比武,而梅莉达只能干坐在贵宾席上,被父母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烦闷无聊。这还不包括一场接一场的宴会,让显贵们可以一边尽情欣赏人们用棍子把对方捅下马背或者看着某个扈从被狼牙棒砸烂的膝盖作呕,一边用美味佳肴安抚他们的辘辘饥肠或者挫败情绪。
不用说,梅莉达在一天之内就塞饱了烤驯鹿香肠和腌鲑鱼,感觉肚皮都快把裙子撑爆了,多得过分的甜点(不知为什么,几乎每一种都有巧克力成分)几乎让这位火红头发的公主有些反胃。不过说实话,梅莉达情愿再塞一盘肉丸子、趁艾莉诺不注意偷喝几口费格斯的啤酒,也不想在比武大会上多坐一个小时。
长枪比武无聊透了。在梅莉达看来,旁观两个人为了把对方从小马驹子(抱歉,据说是战马呢)上捅下来,就把好好一杆长枪毁成了渣,实在没什么可兴奋的。标枪和链球投掷的乏味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唯一引起她些许兴趣的是团体比武,但这点兴趣也很快消失了——因为高地勇士,丁沃尔氏族的科南,居然被一名瘦小的维京战士击败。这事本来就够让高地人尴尬的,可更让他们丢脸的是那名战士摘下头盔亮明女性身份的时候——那维京人原来是个金发女战士,年纪比梅莉达大不了多少,虽然四肢纤细,却已经用双头战斧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艾莉诺礼貌地向这位年轻勇士喝彩,费格斯则极力克制着才没朝得意洋洋的维京人首领扔斧头。梅莉达深深陷进座椅里,努力藏起愤慨之情——那姑娘可以参加比武,而她这个苏格兰公主却被迫坐在贵宾席上,手里攥着串烤兔子,连把武器都没有。
哦,真是受够了。为期一周的大会到了第三天,今天的项目是箭术比武。梅莉达也想过偷偷溜走匿名参赛,这个计划源于她童年偶像罗宾汉的英勇传说,但她很快打消了念头,因为很显然,她根本没法在藏起那头浓密红发的同时,保证射击动作自如。
不过嘛,不能参赛不代表她不能射箭。于是,这天早上,梅莉达借口身体不适向母亲大人告假。她以为自己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其实破绽百出,要是在平时,艾莉诺王后肯定不会这么轻易被糊弄过去,但这天早上,苏格兰王后正饱受宿醉之苦,她昨晚太小看挪威私酒的厉害了。因此,在费格斯醉醺醺地坚持下,艾莉诺同意梅莉达留在屋里休息,然后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和丈夫一起前往会场。
两位苏格兰统治者的脚步声刚一消失,梅莉达就跳下了床,身上早已穿戴整齐。她打开衣柜,翻出藏在一大堆裙子下面的弓和箭袋,还有她从王家马厩借来的绳索。她把绳子一头拴在床柱上,一头从阳台上抛了下去。这里足有四十呎高,如果不巧失手,还是摔死为妙,她可不想面对艾莉诺的怒火。
但这样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梅莉达从没失过手。她是几代人中第一个敢于挑战火瀑布的王室成员。她帮助终结了可怕的魔度。她成功平息了氏族首领间的争端。她解除了母亲所中的魔咒。相较而言,爬绳子不过是小菜一碟。
苏格兰公主鼓起勇气,确认弓箭都牢牢捆在背上,然后开始向下攀爬。绳子不够垂到庭院,但也没有必要。只要能到下面露台,梅莉达就不担心没法进屋,她可以从那里找到去射箭场的路。那不会太难,卫兵们肯定都知道地方。梅莉达确信她不会迷路。
*
第四次走过那副缺胳膊的盔甲后,梅莉达不得不承认,她彻底迷路了。
本来事情好像很简单。设法说服一名侍从相信她不是在找比武大会会场后,她向他求助并一丝不苟地遵循了他的指点。好吧……她可能在某个应该右拐的地方左转了,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不管走哪条道,总是能绕回原路的,对吧?
对极了。说到不切实际的幻想,梅莉达还希望总有一天她跳起华尔兹不会再像是痉挛的蜘蛛呢。
当然,要不迷路也很简单。城堡里多得是来回奔忙的仆人和四下巡逻的卫兵,梅莉达只需再找个人问路,然后就可以回归正途,继续她的快乐之旅。不幸的是,要实施这个计划,她首先得找到一个仆人或者卫兵。
事后回想起来,那扇厚橡木门后面的阴暗楼梯显然通往城堡深处,她却一根筋地告诉自己从那里能到射箭场,实在是不够明智。
她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在哪儿。不是地牢,这一点她倒可以肯定。这里没几个房间,也没几根火把,却有太多废物。不是那种“你留着却总派不上用场”的废物,而是货真价实的废物。腿上开裂的椅子,轮辐破损的马车轮子,被樟脑丸蚀出大洞的毯子,凹陷的盔甲,还有一件破破烂烂的锁甲背心,上面血迹斑斑,也不知它被人一刀劈开的时候,是哪个倒霉蛋穿着它。梅莉达感觉就像到了一片坟场。她相信,这里尽是没人想要的东西,老旧不堪,残缺不全,带着痛苦的回忆……这里就是它们的葬身之地。
哦,多令人愉快的念头啊,梅莉达沮丧地想着,要是找不到离开这鬼地方的路,不知道我会变成这里头哪一种。
梅莉达从酸痛的肩膀上卸下箭袋,换到另一边肩头。她用弓从发霉的衣柜上挑起厚重的苫布,然后弯下腰……一闪身躲了进去,因为她看到了前方的景象——
一个细长的影子,头戴兜帽,裹在深色长袍里,正拖着一具尸体从暗处走来。周围一片昏暗,但借着摇曳的火光,梅莉达还是清楚看到尸体身后那道暗红的尾迹,血混着石板地上厚厚的尘土凝结起来,像浆糊一样又黏又稠。
尸体被一块松动的石板钩住了,黑影低声骂了一句。梅莉达确信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他小声咕哝着,蹲下去解那沾满血污的斗篷。
箭羽拂过梅莉达嘴角,轻蹭着她粉红的柔唇。箭杆抵着弓身发出低沉的摩擦声,箭头悄然滑动到位。苏格兰公主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轻轻呼出,同时绷紧背肌,把弓弦向后拉紧了些。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人就算不是杀人凶手,起码也是个帮凶。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个危险人物。她只有一次机会,那些袍子遮挡了视线,她不敢确定他长袍下面是不是穿了盔甲。箭头又撤回来一点。保险起见,还是小心为好。
梅莉达调整目标,瞄准了手肘。正如费格斯常教导她的,一个人身体有多强壮、脚步有多灵活都不重要,一呎长的岑木杆配上冰冷的箭头,粉碎筋骨的痛苦足以让任何人丧失战斗力。理论上来说,射中膝盖会更好,但以那人蹲在受害者身旁的姿势,梅莉达不确定自己能在命中目标的同时留他一命。她没打算杀人,哪怕对方是个凶手。她现在是外交使节,动手杀死主人家的臣民,恐怕很难让人接受。废了他,把他交由艾伦戴尔官方处置,才是皆大欢喜的做法。所谓官方处置,多半包括一根短短的绳索,和一段长长的坠落。
梅莉达正要松手放箭,黑暗中响起一阵清晰的脚步声。戴兜帽的男人一惊,扭头循声望去。脚步声嗒嗒嗒响着,越走越近。男人伸手探进暗色长袍里,梅莉达听到钢刃滑出皮鞘的轻吟。
放箭!有个声音在梅莉达脑海里尖叫着,快放箭啊,趁他分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别急着放箭。另一个声音(听着特别像艾莉诺)反对道,最好先等等,看看来的是谁。如果是个无辜者,偶然撞破了这桩恶行,那你必须放箭保护他。如果是个同谋者……你仔细听他们都说些什么,会更有帮助。也许还有更多人涉案。把恶棍们一网打尽,不比抓住一匹独狼更好吗?
“是谁在哪里?”戴兜帽的男人向黑暗中大声喝问。受害者就躺在他脚边尸骨未寒,他这个凶手却如此自信,实在奇怪得很。梅莉达瞥见出鞘的利刃在灯光中一闪,又消失在暗色长袍里。“是谁像窃贼一样在暗夜里潜行?”
轻快的笑声在黑暗中回荡,是个女人,音调高亢,冰冷得让梅莉达不寒而栗。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阴影里踱了出来,动作轻盈优雅,同样穿着带兜帽的暗色长袍。新来的人交叉双臂抱在胸前,像是觉得有些好笑。
“这是什么声音?难道是乌鸦在嘲笑渡鸦羽毛漆黑?又或者,是哪个虚伪的杀人犯在指控窃贼的罪过?”
男人一边抱怨一边还刀入鞘,那柄利刃迅速消失在长袍深处。
“愿诸神诅咒你,罗妮亚,诅咒你那拙劣的幽默感。我或许和你一样是个贼,可你也和我一样杀过人。或许你还比我多杀几个?说实话,我早就数不清了。”
另外那女人轻声嗤笑,不知怎么,听得梅莉达心底阵阵发凉。
“可你不是渡鸦,我也不是乌鸦,卡森。这下我们要怎么才能扯平呢?”
“你的喋喋不休也只有你的推诿扯皮配得上。我才没时间跟你耍嘴皮子。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个叫罗妮亚的女人没理会卡森的提问。相反,她低头看着尸体,故作好奇地歪过脑袋,一脸嘲讽。
“这可怜虫是谁?我亲爱的同僚在忙活什么呢,怎么搞得这么一团糟?现在可是有个都城守备队的卫兵死在我们脚边呢。”
“我可从不过问你的任务,女人,我只要你也给我同样的尊重。只要没人听说、没人乱传,这事就不存在,也就没人会因为不存在的事受审。”
“别拿她的话教训我,卡森。我和你一样心知肚明,只怕比你还清楚。我的脑子一直是我们六个人里最好使的。”
“就算是吧,可你的舌头也一直是最不牢靠的,而且一点都不懂什么叫简练。有话就说,不说就别来碍眼。我这还有尸体要处置,有包裹要埋,没时间跟你胡说八道。”
“你真该对我说话客气点,亲爱的卡森。”罗妮亚语调轻柔,但梅莉达在那亲切的言语里听出了一丝强硬,“怎么,没准我就是想违背我们保守秘密的誓言呢。”
卡森闻言笑了起来,笑声粗砺,感觉更像是讥讽而非调侃。
“老朋友,要是你敢这么干,你的脑袋肯定会和我并排插在长矛上,所以我大概得不断提醒你记住自己的愚蠢。在我们这个美丽的王国,叛徒是得不到宽恕的,如果叛徒不巧还是你手下的小小鸟……”
“哦,我们终于要畅所欲言了?”女人的语气有些调侃,也有些冷酷,“我们本来不该知道这事的,你忘了吗?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掌握权力,另一种心怀觊觎。难道说在我成为那个羽毛恶魔的继承人之后,规则有所改变?”
“显然如此,因为我也得到了同样的任命呢。”
两人一起大笑,可惜梅莉达根本听不懂他们变态的玩笑。她觉得,她没跟杀人犯有同样的幽默感,也算是件好事,虽然他们的笑声里充满了讽刺的味道。
“你觉得,还有多少人知道?”罗妮亚问他。
“寥寥无几。可要说有多少人起了疑心?怕是得算上所有人。”卡森答道。戴兜帽的男人舒舒服服靠着地上那具尸体,一只胳膊肘支在那死人的胸口上。虽然他面带微笑望着同伴,显得一派轻松,但梅莉达在高地王国猎过许多野猫,对这姿势再熟悉不过。在没经验的人看来,那动物似乎放下了戒备,懒洋洋的很是安逸。但实际上,它始终保持着警惕,肌肉松弛却柔韧,随时准备采取行动。
显然,这两人尽管有说有笑,却并不相信自己如果放松警惕,对方不会趁机捅刀子。
“詹莉不是傻瓜,已经着手调查了。”卡森继续说了下去,没发现暗藏的听众,“她已经开始意识到她辛勤工作换来的或许是一张空头支票。索伦那个缺心眼的,还不知道他为之英勇奋斗的奖品已经被许给了我们每一个人。我想伊瓦也起了疑心,但他被野心蒙蔽了双眼。他情愿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继任者,因为她总让他代为出席御前会议。”卡森摇摇头,兜帽随着这个动作窸窣作响,“老鹰向来是种骄傲的鸟儿。”
“别这么苛刻,老朋友,”罗妮亚轻声道,“她最擅长弄虚作假,也难怪伊瓦一不留神就上了她的套。想想你被蒙了多久,真心相信你是她真正的继任者,相信伊瓦不过是个装点门面的傀儡?”
卡森夸张地叹了口气。“久得我都不愿承认。可这又能怎么样?我们发现了她的谎言,复仇的时刻很快就要到来。我们的探子都已经或者即将就位。那些傻瓜对我们忠心耿耿,就像我们当年对她一样。”
“她的体系存在巨大漏洞。”罗妮亚表示认同,“没人知道真正居于指挥链顶层的是谁,所以你只需要让你的下线相信你是新的领导者,然后……瞧啊,指挥权到手。”
“这几乎是体系中唯一的漏洞。”卡森思忖道,“让人不禁要问,为什么非得搞得这么神秘?让小小鸟以为只有自己存在,对她有什么好处?”
罗妮亚闻言笑了起来,那纯粹的笑声正常得让梅莉达吓了一跳。不是咯咯大笑,不是刺耳尖笑,也不是强忍笑意的闷哼,就是最最平常的笑声。
“因为幼鸟是种贪吃的动物,卡森,那些带羽毛的小混球能把掉进鸟巢的东西统统吞下肚去。独自和妈妈在一起时,幼鸟决不会叛逆。它为什么要叛逆?妈妈爱护它,养育它,教给它许多东西。没有妈妈的教导,它要怎么学会飞翔?没有妈妈的指引,它要怎么学会捕猎?随着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壮,鸟巢显得越来越小,但幼鸟还是会顺从它的母亲,因为它还有那么多东西要学,还有那么多要依赖母亲的地方。可要是多一只幼鸟呢?多两只,三只,甚至一大群呢?突然间,幼鸟有了竞争意识。它跟其他幼鸟争斗,打压其他幼鸟。当这一切发生后,它意识到自己并不真正需要母亲。没有妈妈,它也能战斗;没有妈妈,它也能飞翔;没有妈妈,它也能杀戮。直到有一天,幼鸟长得太大太大,而鸟巢实在太小太小……你说,它为什么还需要妈妈呢?”
这番长篇大论之后,是一阵沉默,充斥了这阴冷黑暗的地下空间。厚重,浓郁,带着强烈的情绪。
梅莉达竭力屏住呼吸,生怕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寂静。
“听起来,有人得出结论了。”卡森说。他嗓音里有某种东西,让梅莉达血液冰凉。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是恐吓,不是威胁。却意味深长。那种玩味口吻并不像她先前听过的语调。更像是某种……猛兽。如同一只野猫看到它的猎物流血倒地时,所发出的咆哮。
罗妮亚也有所觉察,回过头看着卡森。即使被兜帽挡着看不清她的脸,梅莉达还是从她僵硬的身形里看出了恐惧,那种紧张感,就像是一只准备逃命的鹿。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她嘶声道,突然放下了所有亲切的伪装,言辞冰冷尖锐,“我是来告诉你,我们还没准备好。要想让这个联盟起作用,只除掉我们敬爱的头儿是不够的。我们还得除掉其他人,除掉她那些小宠物。如果我们不斩草除根,除掉伊瓦、索伦和其他所有人,那我们只会让自己背后挨上一刀。”
“我已经考虑到了。”卡森回答。听到罗妮亚的语调,他的身形也僵硬起来,或许是意识到他们终究不过是迫于形势临时结盟的对手,而此刻已不必再假装亲密,“我的人会准备好的。他们已经渗透进都城守备队和王室禁卫队。你在王宫里看到某个手持武器的汉子?他是我的人。你在街上看到某个清洗水壶的妇人?她也是我的人。你在比武大会上看到某个对人群微笑的骑士?还是我的人。你早餐吃的苹果?是我手下的投毒者放进你手里的。别把我当傻瓜,罗妮亚,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不在乎你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卡森,我跟你说了我们还没准备好。我不确定我们已经锁定了所有小小鸟。至少还差了一个。我的人一直都在查看她的来往信函,有一封信是给鹤的。除非我们中有人在最近一周变更了代号,否则肯定还有某个我们没抓到的人。我怀疑不是玛雅就是比约克,但目前还没有确凿证据。在我找出这只‘鹤’之前,我们先按兵不动。”
“那你最好尽快找到这只‘鹤’,罗妮亚,”卡森说,“我们的金主不愿再等太久。他希望他在这里的时候这事就能解决。他想亲眼看到结果。”
“比武大会至少还要举办一周。有大把时间去找最后一只小小鸟。我们的金主没什么可担心的。整个艾伦戴尔天翻地覆的时候,他肯定还在。但为了以防万一……”
罗妮亚伸手探进斗篷里,掏出根金属管子来,梅莉达认出那是个硬币筒。那是法国人设计的新发明,富人们可以用它携带钱款,而不必担心金币在口袋里叮当响招贼惦记。这个规格的硬币筒可以轻松装下六十枚沙皇金,足够人买下一个骑士身份,以有产骑士自居。
罗妮亚把这小笔财宝扔给卡森,仿佛那不过是从地上捡起的树枝。
“这是干什么?”卡森接住硬币筒,没等罗妮亚回答就把它塞进了斗篷里。毫无疑问,他受过的训练告诉他,钱财不能长时间外露。
“码头上到处都是走私贩子。其中一些不是索伦的人,可以找他们运送货物,不必担心有人多嘴。如果我没找到鹤,或者我找到他的时候你手下没人去解决他,那我希望你制造一点意外。只要让我们的金主有理由留在艾伦戴尔就行。我不在乎你怎么操作,也不在乎这是否确有必要,但有后备计划总是好事。”
“那当然。”卡森酸溜溜地说,“那么,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喂?”
两个探子和他们那位苏格兰听众都僵住了。又一盏提灯出现在走廊尽头,有人朝他们的秘密碰头点走了过来。
即使看不见他们的脸,梅莉达也能从他们歪脑袋的动作看出卡森和罗妮亚正交换着目光,不用说是在怀疑对方出卖了自己。经过无声的交流,他们显然达成共识,认定来人只是个不幸的误闯者。两人一起拉低兜帽,原本露出嘴的兜帽现在蒙住了整个脑袋。梅莉达听见轻轻咔哒一声,无疑是扣上了固定兜帽的搭扣。这是专业装备,他们的娴熟动作也显示出专业素养。
这都是些什么人?
这念头在梅莉达脑海里回荡着。只见那两人不再看着对方,转身离开光亮处,隐入黑暗之中。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就连目送他们遁入阴影的梅莉达,也很快不见了他们的踪迹。
他们把尸体留在了原地。
看到来人时,梅莉达犹豫着自己是否也该离去。那年轻人像是要用火把抵挡黑暗一般将它举在身前,火光之下,赫然是那个为她指过路的侍从。
“喂?”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在地下的黑暗中回荡着,“梅莉达公主?您在吗?您的母亲,王后陛下在找您。她,呃,她听说我给您指了去射箭场的路以后很生气。只是,您不在那里,所以我想您一定是迷路了,或许误打误撞到了下面……”
侍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发现了那盏提灯。更准确地说,他是发现了提灯旁的尸体。他小心翼翼走上前,突然害怕起来。梅莉达仍藏在苫布的阴影下,看着他越走越近,火光将他脸上的恐惧映得一览无余。她从眼角瞥见有东西在他身后的阴影中掠过,寒光一闪,那是火光映在了某种金属器物上。某种锋利的器物。
“诸神在上,是都城守——”
梅莉达一边拉开弓搭箭上弦,一边张嘴想警告他小心危险。
但箭头才刚滑到半程,还来不及就位,那侍从已然死去。
罗妮亚一刀刺中侍从胸口的同时,卡森从身后制住这个可怜人,一刀扎进了他的脖子。卡森一边单手捂住侍从的嘴,以免他发出任何声响,一边抬起他的下巴,好让血淌进侍从喉咙里,而不是喷在卡森手上。没等尸体倒地,罗妮亚的手已经探进死者口袋里搜了个干净。
然后两人同时松开了死者。尸体像袋土豆一样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见鬼,”卡森小声嘀咕,“这是我近几周来不得已干掉的第二个侍从了。这下我有两具尸体得处理了。他到这下面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罗妮亚一边回答,一边匆匆扫视着刚从侍从尸体上搜出的信,“没有要他下来的指令,这下面没什么值得巡查的,更不会有人等着他送东西……除非梅莉达公主还在这里?”
“他说他给公主指了去射箭场的路,但她迷路了。也许她到下面来了。我们最好到处看看,确定她不在这里。”
“如果她在呢?我们不可能杀了她还指望没人发现。”
“我们不会杀了她。”卡森用侍从的上衣擦净刀上的血迹,收起匕首,“我们会说服她别把事情说出去。我自有办法,保证有说服力。”
罗妮亚叹了口气。“别留下伤痕。那会引起一些尴尬的问题。”
卡森扭头向黑暗中望去。“我会派人去城堡各处找她。你最好让你的小贼们盯紧她父母。我可不想让她对任何人透任何口风。”
罗妮亚点点头。
“好了,我们走吧。我们得召集人手把她找出来。就从这些隧道开始,一路往上搜。”
这是个不错的计划,更别提还是临场发挥。不幸的是,趁着他们讨论计划,梅莉达早已离去。
*
梅莉达不知道她跑了多久。她甚至记不起她一路狂奔穿过了哪些房间。几个零星场景在她记忆深处闪过:一张落满尘埃的躺椅,一件被虫蛀过的浴袍,一个横躺在地上的衣柜(抽屉不是被拉开就是干脆不见了)。但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她潜意识接收的片段——画面映入她的眼睛,经大脑加工后,被倾倒在脑海深处的某个废水坑里,很快就被意识遗忘了。
梅莉达意识里想的全是怎么才能保住性命。
他们杀了他。他们就那么杀了他。他们甚至没有多加讨论,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他们就那么杀了他,没等他倒地就掏空了他的口袋,然后站在他未寒的尸骨旁继续交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哦,这话说得不对。他们没有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知道了梅莉达在下面,现在正派人来找她,要让她保持沉默。
想想他们是怎么对付误闯者的,梅莉达一点都不想知道他们打算用什么办法让她保持沉默。
疯子。他们都是疯子。说着什么鸟巢啦小小鸟啦匕首啦金主啦比武大会啦死人啦活人啦还有一大堆梅莉达记不清的名字,还有计划啦阴谋啦之类之类的……
就是这样。他们在策划什么阴谋。涉及比武大会和某个金主。其他内容用了某种梅莉达听不懂的暗语,但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她看到了硬币筒。她听到了警告。他们在找某个人。他们已经找到很多人,现在他们在找一个漏网之鱼,等他们找到以后,会有很多人被杀。某个和比武大会有关的人为此出了钱,他(或者她)甚至额外付款,以确保事情发生时自己还在艾伦戴尔。也就是说,他不是一直都在这里。他肯定是个外国人。一个仇视艾伦戴尔外国人想必是——
砰!
梅莉达的思绪被打断了。彼时她正推开一扇门,用于隐藏这道暗门的油画被力道撞得从铰链上荡了起来。不过,打断她思绪的不是这个。
打断她思绪的是一声枪响,子弹紧贴梅莉达脑袋飞了过去。
“哇!”一个身材魁梧的金发汉子大叫一声,满脸惊讶地丢下火枪。旁边站的一头驯鹿也惊讶地喷了喷鼻子,后退着避开这个破墙而出的红毛家伙。在这片混乱中,一个头顶飘着云朵的雪人正忙活着,想把一根胡萝卜从丢在地上的火枪枪管里拽出来。
哦,还有人在叫喊,声音尖锐刺耳。是谁在尖叫?
“你没事吧?”金发汉子高声问道。他翻过隔开射击场和火枪手的护栏,朝她跑了过来。梅莉达倒在地上,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像胎儿一样蜷起身子。“天呐,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说这个了,你有没有受伤?我是不是打中你了?哦,天呐,拜托告诉我我没打中你。”
梅莉达答不出话来。她耳朵里阵阵悸痛,在这间隔里,仍能听见持续不断的尖叫声,喉咙里也涩涩地疼,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真希望那个叫个不停的家伙闭上嘴——
哦。等等。是梅莉达自己在尖叫。
梅莉达喘息着,大口咽下空气,只觉喉咙生疼。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慢慢松开紧捂着耳朵的手,扭曲失真的声响陡然涌进耳孔,让她不由瑟缩了一下。
“你没事吧?拜托了告诉我你没事。”
那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似的,空洞含糊。但梅莉达听见了。随着听力渐渐恢复,她的平衡感也回来了,一起回归的还有她的理性。她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状况。除了喉咙难受,身上没什么地方感觉疼痛。没有脑震荡引发的麻痹感。她试了试能否挪动手脚。有狂奔带来的烧灼和刺痛,但活动无碍。
她缓缓抬头,发现自己差点跟一头驯鹿嘴对嘴亲上。
“啊!”梅莉达惊叫一声,一屁股摔在地上,四肢并用地向后逃开。驯鹿像人一样歪了歪脑袋,好奇得打量着她,似乎不明白这个狂躁的人类为什么要学螃蟹满地乱爬。
“实在是太太太抱歉了。你没事吧?”
梅莉达从驯鹿身上移开视线,匆匆循声望去。就在那里。紧挨着驯鹿。那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一头金发,有一双温暖的浅褐色眼睛,眼里写满关怀和担心。他像要表明自己不具威胁似的,举起双手,掌心冲着她以示安抚。仿佛梅莉达是某种野生动物,受到一点惊吓就会发起攻击或者转身逃跑。
这个嘛,梅莉达拼命抓着那幅被她撞得摇摇晃晃的油画,心里想道,倒是一点都没错,从各方面来说。
一个念头忽地在梅莉达脑中闪过。那个男人,卡瑟?还是萨伦?他说王宫里有他的人,他会派他们来找她,好让她保持沉默。这人会是他的手下吗?这样不是很方便吗?
“不,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碰巧在射击场练习,公主突然跑了进来。我也不想一枪轰掉她的脑袋,真的。事情就是这样。这只是个意外。”
“你是谁?”梅莉达语调低沉凶狠。她松开油画,迅速解下长弓,伸手越过肩头,用颤抖的手指向后摸索着,终于在箭袋里抓住了一支箭。梅莉达用不比平日娴熟的动作抽出箭搭在弦上,在酸痛的肌肉允许的前提下,尽可能拉开弓。箭头像疯了似的乱晃,她双手抖得厉害,根本没法瞄准目标,但在这个距离上,要射中一个小山般魁梧的汉子,也不需要太多瞄准。
值得称道的是,眼看自己被一个疯女人用箭指着,那个小山般魁梧的汉子也不为所动。虽然他像常人面对重伤和死亡威胁时那样缩了缩身子,却没后退半步。相反,他迎着梅莉达的目光,柔声安抚道:
“放松点。拜托了。你得冷静下来。”
“等我准备好了,自然会冷静下来。”梅莉达咬着牙说。该死,她的胳膊也开始发抖了。她调整了目标,将箭尖指向正中。这样即使她没射中心脏,也能造成一些切实的伤害。“够了,回答我!你是谁?!”
那人毫不迟疑地作了回答。不带一丝犹豫和勉强,这不是个习惯隐瞒身份的人。
“我叫克里斯托夫。克里斯托夫•比约曼。”
驯鹿打了个响鼻,用力拱了克里斯托夫一下。克里斯托夫责备似的瞪了驯鹿一眼,但驯鹿只是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克里斯托夫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像是在说“好吧”。
“非常抱歉,女士。我是克里斯托夫•比约曼勋爵,御用采冰运冰师。”
“采冰运冰师是什么鬼名字?”梅莉达掩饰不住心中的惊讶。身为刺客,就不能找个更好的借口吗?
克里斯托夫缩缩脖子,叹了口气,显然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质疑。
“是个新职位。我负责掌管艾伦戴尔的冰块贸易。嗯,其实是本地贸易。我无权过问对外出口贸易之类的事务。”
“真有这头衔?”有那么一瞬,梅莉达忘了自己很可能在和一名刺客交谈。她不由放低了箭头,好奇地看着克里斯托夫。
克里斯托夫耸耸肩。“常有人这么问。”
他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一步。
“那么你是……?”
“别过来!”梅莉达大叫一声,胡乱挥舞着长弓,试图重新摆好射击姿势。她低声咒骂,用要杀人的目光狠瞪着克里斯托夫,希望能让这个潜在的拷问者兼(或)杀手知难而退。
他的反应是迷惑地和驯鹿对视了一眼。
“瞧,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该跟谁联系,就没法帮你。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梅莉达叫道。
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她讨厌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惊慌和恐惧吞噬了她的理智,缺氧更是让她难以思考。那个有着温暖浅褐色眼睛的汉子又靠近了一步……
梅莉达下定了决心。她聚集起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拉开弓,尽力瞄准那个魁梧汉子的胸膛,松手放箭,箭羽擦着她指甲飞了出去。
那支箭只朝前飞了两公分就一头栽向地面。它靠着惯性滑过石板地,软绵绵地在克里斯托夫靴子上戳了一下。
一片沉默,气氛无比尴尬。梅莉达相信,就算克里斯托夫不宰了她,她也会尴尬而死。
“好啦,这也是难免的。”克里斯托夫说。尽管眼下局面有些疯狂(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抬眼看着梅莉达,宽容地笑了笑。“我想这下我们扯平了,对吧?”
梅莉达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疲惫不堪。她跌坐在地,靠着那扇油画门撑起身子时,弓也从虚弱的手指间掉了出去。
“什么?”
克里斯托夫走向梅莉达,在她身旁蹲了下来,咧嘴笑着。
“哦,我朝你开枪但是没打中,对吧?现在,你朝我射箭但也没射中。所以我们扯平啦。”
梅莉达努力思索着,试图在自己被密探带走前想出一句俏皮话,算是她在消失得无影无踪前做的最后反抗。
“我屁股好痛。”
就算老妈不宰了你,我也要给你那榆木脑子来上一脚。
令人惊讶的是,克里斯托夫居然大笑起来。
“哦,如果你哪里受伤了,我想我们应该去医院看看,嗯哼?”
现在他们是这么称呼刑讯室的?梅莉达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以确保这次不再说错台词。
从她那不听话的嘴里冒出的却是一声嗫嚅:“是的,拜托了。”
“那好吧。”克里斯托夫回头望向他扔在地上的火枪,“雪宝!有人找我的话,就说我去医院了!有个姑娘需要帮助!”
“没问题,克里斯托夫!”雪人挥着左臂(树枝?)大声应道,它的右臂和胡萝卜一样卡在枪管里了。
“你能走吗?”克里斯托夫转向梅莉达问道。
让我再试试,说“能”。
“不能。”
老天爷,我恨你。
“哦。好吧,唔。”克里斯托夫摸摸后颈,求助似的望向驯鹿。驯鹿冷冷看了他一眼,喷着响鼻扭头踱回雪人身边。
“好吧,就这样吧。”克里斯托夫嘟囔着,低头对梅莉达微微一笑以示安慰,“看样子我得抱你过去了。没问题吧?”
我是屠熊英雄的王位继承人!梅莉达心里吼道,我是高地王国的战士!登布拉克氏族的长女!我才不要像某个愚蠢童话里的花痴少女一样被人抱来抱去!
可不知为什么,她嘴里念叨的却是:“地底下的鸟巢里有好多小小鸟在打架。”
“现在你可真是神智不清了,知道吧?”克里斯托夫毫不费力地打横抱起梅莉达。
等我有力气了,一定要好好报复你。梅莉达气鼓鼓地想着,在克里斯托夫臂弯里扭着身子,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她感觉筋疲力尽,睡意渐渐涌上来,她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很抱歉差点打中你。”克里斯托夫低头看着怀里的苏格兰公主,冲她微笑道,“我刚开始学怎么用火枪,还不太顺手。”
“你应该试试弓箭。”梅莉达小声嘀咕,强忍着才没边说边打哈欠,“娘娘腔才用火枪呢。”
克里斯托夫闻言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亲切。很温暖。对一名刺客而言。
“那你也许该教教我怎么射箭。刚才那一下可够险的,罗宾汉。我想,你差点就把我的靴子刮破了。”
梅莉达忘了自己正被这个恼人的家伙抱在怀里,气哼哼地别过脸去,结果一头撞在硬邦邦的胸肌上,同时听到了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尽管耳膜刚受过伤,那声音却让她有种奇妙的安心感。
克里斯托夫的胸膛也很温暖。就像枕头一样。一个肌肉发达、扑通扑通响的枕头。但终归是个枕头。温暖的枕头。
温暖。就像他的微笑。他的大笑。他的眼睛。
克里斯托夫是个非常温暖的人,梅莉达得出结论。
哪怕对一名刺客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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