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流曳浮苏丿 于 2016-1-2 06:36 编辑
吟诵骑士之歌
没有人知晓她真正的名字,正如隐匿于灰色斗篷中从未现于人前的面容。她出现在荒野、山间、修道院、古堡,形影相吊,身边只有三两只凤蝶缭绕。它们多数时间在外自行觅食,有时会被她收拢进斗篷,乖巧、听话,几乎没有给她惹过任何麻烦。倒是相反,它们总有被她牵累的时候,被那些愚蠢的有着偏执狂般信仰自诩为使者的人一边说着“歌伶的把戏是对上帝的玷污”一边挥动火把将她赶出山门,灼人的火舌差点将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吞噬殆尽。抚着停驻在自己指尖的琉璃凤蝶,它本该穿梭在植满吴茱萸和澄黄的马樱丹的、属于贵族的花园中起舞,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收敛高温肆虐过的双翅,黑天鹅绒与宝石蓝的尾翼仍因受惊而震颤。她心疼坏了,咬着下唇面色凄凉。
当路西法高举反旗公然对抗耶和华时,他距离堕落成魔鬼撒旦只有一步之遥,狂笑着将疾病、疼痛、困苦的种子散播向人间。圣骑士反叛了教会、德鲁伊部族受到大举侵略、吟游诗人被他诱惑,以音乐为名施展着蛊惑操纵人心的魔法。她也曾作为一名吟游诗人,于春天繁盛的花丛间弹唱;在夏日夜晚的篝火旁拨动竖琴;从秋季收获的麦田里捕获灵感;为凛冬飘落的雪花引吭高歌。那时,花丛间的姑娘们会静坐于她身边沉迷在歌声中,篝火边的小伙子们会围绕她跃动起稳健的舞姿,割麦子的妇人会善心地为她奉上热茶,满载而归的猎人会送予她最完好的兽皮过冬。如今她失去了这一切,失去了原属于吟游诗人的高傲,只要再往火堆中添一把柴,她就会落魄成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昔日的吟游诗人为不幸者带来希望与勇气,如今的吟游诗人成为卑劣者的同谋,操控他人攫取利益。她也只是一介俗人,不得已抛弃了令她自小心生向往的名号,为了一块面包、一口热汤游走在大陆的版图中。
行走于夜间,寒风呼啸而过,枯树枝桠间吱嘎的响动更使人心生绝望,像是冻死在雪地中的人伸长胳膊发出了最后的不甘的哀嚎。紧紧身上的兽皮毛毡,横与胸前的手臂酸麻无力,可是为了袖中的凤蝶,她必须坚持。那些小家伙被赋予顽强的生命,却对于寒冷没有太大的抵抗力,失去衣袖的庇护,它们很快会成为冻僵的尸体散落在这片荒土。
临近冬日,夜空倒是愈发干净明亮,南侧与天狼星相反的方向,那里有金牛座最亮的一颗星。相传天神所化的星座,稳健固执的公牛。她只有在无数次仰望夜空直到双眼酸乏后才敢想起扎根心底的小小执拗:恢复她吟游诗人的荣耀。梦想何其伟大,但现实总将人贬低到泥土中反复践踏,直至最后的那点希望也烟消云散。望着古堡的铁门,这是Pile今晚唯一见到的可以称得上“建筑”的地方,如果运气好,她可能会有在壁炉前取暖的机会,甚至能得到一碗浓汤也说不定。将兜帽压得更低,拢拢袖口,叩响铁门的动静惊醒了守门人。
独自一人在寒冷中值夜已经非常辛苦,难得的小憩被打断,守门人看向Pile的目光中压抑着愤怒。
“我来自远方的小镇,有办法医治侯爵所患之症”。
Pile并不擅长与人交往,却有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踏上这次短暂的旅途前,她从那些寻常人家口中漏出的消息得知这座古堡的存在,也顺便记下了古堡主人的大致情况。似乎是曾经显赫一时的豪门望族,即使后来没落,爵位也仍是代代相传。到了这一代的公爵,创业不足守成有余,公爵之女更是天赋罕见的骑士,年级轻轻受封侯爵,为人耿直心善,颇富盛誉的口碑从那片荒芜之中辐射到周围的村村落落。
守门人半信半疑地将她从头打量到尾,伸手将油灯探到她面前,即使视野可及只有半张容颜,他仍然被那副美好所惊艳。有什么东西折射了油灯的光亮,目光触及银质指环时,守门人呼吸一窒——行善救济的象征,除了与恶魔为伍的吟游诗人,任何人拥有它都可以在这大陆畅通无阻——谁会为难肩扛救世重任的勇士呢?Pile被请进城堡时笑容溢满的苦涩与无奈,只有那几尾凤蝶明了。
巨幅的油画皆出自名家之手,鎏金的铜具不落庸俗,璀璨的水晶灯垂下吊饰映出满室琳琅。惊鸿一瞥便能得知古堡主人财力雄厚且地位超群,背景不俗、天赋异禀、加上破例获勋侯爵,Pile难以想象那位天之骄女会有何等姿态,稍稍挺起胸,不想在举手投足间落了下乘。
铃子比起骑士剑,更擅用枪。她喜欢纵马的快意,风从耳边刮过能分担走许多烦忧,与马儿的默契也在日复一日的喂养、驯养中逐渐加深。孩提时有在旅程中驻足的吟游诗人,她年纪尚幼,听不懂其中深意,品不出个中美好,唯有悠扬的旋律在她脑海生根,伴她一路走过许多年,更间接让她走上了枪骑的道路,也正是对吟游诗人的不设防让她落在圈套之中身陷囹圄。
时至今日,铃子只记得年轻的男诗人领着与她一般年纪的女童出现在古堡外的绿野,他们究竟从何而来,要往哪里去,与她所讲的旅程中的趣事已经随年月流逝而淡忘。比起男青年,铃子对那女童的印象反而更深刻。她依稀记得那小姑娘脸上粉粉嫩嫩,跑上前去牵了她的手往自己房间带去,小女孩回头惊慌地找寻哥哥的视线,被示以安心的笑容。铃子当时是很不服气的,小脑袋里想不出亲人间的血浓于水到底是什么样的程度,只是单纯地对于小姑娘向别人求助感到不满。害怕她会伤害她吗?她怎么舍得伤害她呢?她那么可爱,比自己还矮小,她疼她还来不及,想和她一起分享食物、玩具,所有她喜欢的东西。
铃子的笑容自小时起就透澈爽朗,公爵夫妇对她百般疼爱,即使犯了小孩子都会犯的错误,只要揪着公爵的衣摆扬出那副笑容,夫妇二人的火气就会马上被浇熄。小姑娘无疑也是喜欢铃子的,这个看上去比自己个头稍高、衣着华丽举止优雅却不显得趾高气昂的人,笑起来仿佛有净化灵魂的力量。
孩子天**玩,两个小家伙几日下来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公爵夫妇几乎将她当作了半个女儿,所以男青年嘴里说出告辞的话语时,幼年铃子的眼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水。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吟游诗人和他的妹妹,铃子到现在都能回想起分别时的心情,又酸又涩,眼泪把玩偶的布料都浸湿了。
绝不做后悔之事的铃子心里有一件憾事,就是仍未知道那年所遇到的小女孩的名字。相处时间不长,铃子问东问西打听了许多,唯独忘了问女孩的姓名,更遗憾的是公爵夫妇都以为铃子会比他们知晓更多,全然没想到女儿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迟钝非常。
Pile第一眼见到天之骄女时并无太大反应,就如寻常被堕落的吟游诗人的音乐所困的人一样,只要弹奏真正的希望之音,她的症状就会慢慢好转。公爵一家的困扰只是因为这方圆百里都再找不到一个正经吟游诗人罢了,谁让那些愚人不分青红皂白地驱逐、残杀了他们见到的每一个吟游诗人呢,有因终有果。
公爵是非常明事理的人,也是少见的对吟游诗人不抱有排斥感的人,甚至他希望为他们平反,他坚信他们只是受到撒旦蛊惑,原意并非为祸人间。Pile因此对他有了些好感,也仅仅是不厌恶的程度。她如愿得到了免费提供的食宿,代价仅是在接下来几天照看好侯爵,如果她真的完全康复,Pile便可以继续自己未完成的旅行。
Pile少年时头部遭受过猛烈的撞击,一次意外而已,她的生活没有因此受到太大影响。遗失了幼年一部分记忆,她反倒觉得轻松许多,毕竟兄长死后再回忆起两个人曾经走过平原山野的日子也只是徒增悲伤,忘却了反而是种解脱。
侯爵的痊愈比她预想中来得更快。某个午后,飞去觅食的凤蝶们栖息回她的肩头,采蜜后残留的淡淡甜香萦绕在鼻翼间,她散步到城堡后的马场,毫无防备撞见了久违的笑容。
那是匹好马,即便她不懂,也能从锃亮的毛色和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中分辨出它与她所见到马匹的不同,更遑论它身上的人比它耀眼万分。光芒万丈,Pile在此刻词穷,那人半屈的身影比古堡中的水晶灯来得更为流光璀璨,冬日暖阳给她跃动的身体镀上金色轮廓,骑士长枪冲、刺、挑、拨,划开空气的声音铿锵有力。
铃子演练完毕,接过递上来的手帕擦拭汗珠,不经意间瞥见旁观的吟游诗人。父亲是这么对她说的:“吟游诗人的地位已经不同以往,你的康复全托他人之福,心怀感恩,勿要与人提起医治你的人的身份”。她自然明了这些,走上前去脱帽、左手扣住右胸、身体稍微前躬颔首,一系列标准骑士礼行云流水。
纵使她的骑士礼节完美、英气逼人,打破Pile心门的却是她仰起头时展现的爽朗笑容。零星的片段飞回脑子里,Pile恍惚中看到了手牵手嬉戏于草坡的孩童,纯真的笑容刺得她眼眶泛酸,尘封已久的幼年记忆决堤涌出。
铃子也认出了她,那个不期然出现在自己世界,又挥挥手同自己告别的小女孩,这一次,她记得询问她的名字。
“堀绘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