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挽長弓,捏著箭羽的手穩健地向後延伸,隨後定準。
綿長吐息令騎在馬上的她身軀緩緩起伏,如山一般巍巍聳立。
背後跟隨的足輕皆止息仰望著,緊張地大氣不敢出一聲,生怕因為自己而分了心神。
明明該是刀光劍影的紛亂戰場卻寂靜無聲。
然而當園田海未放開羽矢的那一瞬間,發出的狠戾呼嘯鑽入了所有人耳中。
刺入血肉的悶哼,敵軍將領倒抽口氣後負傷造成士氣大幅下降為這場戰爭定下關鍵。
園田海未對此結果並無任何喜色展現,僅是冷靜地收起長弓,率領隊伍前往下一個目標進行討伐。
畢竟,離叛變發生已過了五天。
領軍前夕。
武士端坐的身子挺直,琥珀眼眸平靜無波地注視前方將軍。
「需要你的時候到了,園田武士。」
「是。」
「真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呢。」
「…是的。」
「作好覺悟了?我能給的,只有虛無縹緲的大義與對你重視之人的保護。其它,什麼也沒有。」
「我明白,這是我選擇的道路,自然明白後果。」
「如此,那出發吧。」
即將抵達目的地前,海未命軍隊在接近水源處停下,先行紮營休憩整頓一番。
經過半個時辰,隨身攜帶不多的行囊與輕便裝備使隊伍很快便能夠駐紮開始使用炊具。
等候煮食的時間,海未巡視了一回周遭環境。
深秋已過,迎來的自是萬物休眠的初冬。
邊盤算著馱馬攜帶的糧草和羽織是否足以供應全軍行軍所需,海未遠眺猶如失去生機的大地。
入冬後,行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不必擔憂毒蛇以及蚊蟲咬傷的可能。
向傷兵簡短慰問,要他們好生養傷並再度確認地形與防衛妥當後海未進入為她搭建的營帳。
裡頭已經有人,待著的是與海未隨行的副將以及他的隨從。
方煮好送來的熱食霧氣不斷騰騰上升,模糊了兩人的面孔,但海未依然能夠感受到此處氣氛與外頭是孑然不同的。
曖昧的暖意令海未想立時轉身離開。
脫下甲冑被隨意棄置於旁,副將撇著愜意的笑與隨從玩鬧餵食。見海未走進,這名副將非但未有收斂,反而朝海未發出大咧咧的邀請。
「打仗真是件苦差事,幸好還有他陪著。園田大人可有牽掛之人?若感到寂寞,小的便讓他出來供您享樂,放鬆一下心情吧。他必會好好伺候您,使您舒服的。」
副將大手攬過站在他身旁的清秀少年,少年不閃不避,就這麼順勢跌坐上粗壯大腿。
因深居內院而顯得蒼白的手臂環繞住副將脖頸,長長纖指撫摸突起鼓動的喉結,愛不釋手般的來回撫弄。
明知此現象對於軍隊來說是正常的,海未仍然不適地蹙眉。
排解空虛與生理上的需求,是戰爭中唯一能夠獲得的慰藉。
似乎沒有察覺異狀,男人及少年一同笑得愉悅,正被男人上下其手的少年甚至朝海未眨了眨眼,以來者不拒的親切模樣歡迎她的加入。
「勞煩您掛心,請自行享受。」
海未寒著臉,冷聲拒絕。
不適感升起。
原來,這就是她忠於的幕府所培育出來的武士。
勉強秉持著禮儀用完無視一旁的嬉鬧聲,海未站起身,提出想出去吹風的意思。
許是滿足了,副將不忘關心是否需要隨行。
海未理所當然拒絕了這份好意。
她可不想將剛進入胃中的食物給盡數浪費。
僅卸下護腕及護脛,盔甲留待就寢前脫下,冬日夜晚的寒風吹襲四肢,既冰冷且刺骨。
海未走至看守較為鬆散的地方以防無謂的驚擾,同時也是為了使自身獲得短暫的安寧。
揚手拔去髮帶,因打仗為方便行動而束起的長髮此時隨風擺佈,海未難得不顧及儀態,任之飄散飛舞,終日繃著的臉龐現時也柔化幾許。
無雲的夜空灑下月光,繁星點點佈滿。
過了良久,直到彎月高掛於天,孤身杵立的武士才微微張開唇瓣,想呼喚誰似的吐出幾個音。
但她小覷了冬季入夜之後的威力,變得乾裂的唇無法如願以償,吐出的僅是一團白霧,就跟含糊在嘴邊的聲音一樣,很快便消失了。
什麼也沒留下。
後知後覺的武士這時才驚覺自己吹太久風,把覆在唇上的指頭拿開,藉由月光,隱隱能瞧見一絲暗色,不自主舔了下唇所嚐到的味道已讓她明瞭是時候該回去了。
稍稍放縱的心也是時候收回了。
回去後,帳內的燭火早已熄滅,仍知分寸的二人已然就寢。
對此感到安心,海未摸黑卸下盔甲,思忖著明日的作戰方針與陣形,一邊將刀取下放在身旁。
這次出戰,為以防萬一,海未額外攜帶一把脇差繫在腰間。鮮少使用下,短了一截的長度要習慣需要一段時間,不過用來防身足矣。
海未拔開刀,想先擦拭沾染上塵土的刀再入眠。森冷的刀身反射出自己多日戰鬥已顯疲色的模樣,於是她加快擦拭的動作,畢竟,養足精神才能夠戰鬥可是最為基本的守則。
來回擦拭然後使之傾斜以便觀察是否仍有汙垢殘留,餘光間海未瞧見後方似有異樣,突地身子一個寒顫,本能警覺的反應下海未立時站起,跳至一旁。
低頭一看,原地無聲多出一枚暗器,隱隱顫動的尾端揭露了剛射入的事實。
「何人?!」提刀警戒,海未揚聲大喊。
「呵呵,真不愧是園田大人,這次躲過了呢。」
先是輕笑,而後如自家般從容進入帳內,熟悉的小巧身形輕盈往裡走,朝海未打招呼。
「是妳?」下意識摸向臉上還未好的完全的傷疤,海未緊迫盯著擅入者。
「沒錯。」優雅又含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高貴感,忍者從容承認。
海未望著忍者在與上次相差未幾的距離停下卻未有後續動作,摸不清她的意圖,海未索性直接了當詢問。
「來此,有何目的?」
而她竟然也老實回答了。
「我是受命前來邀請您加入倒幕行動的,德川幕府已然窮途末路,相信您不會看不出來。」撇了眼不遠處熟睡的副將二人,忍者道:「放心,他們被我下了安眠藥,不會聽到我們的談話。」
海未不去理會她的好意,不加思索便回覆:「要我背叛,不可能。」
忍者輕笑,倒也不甚在意。
「呵,是嗎?看來只有使用武力讓您聽進去了……」
漆黑中,覆上暗色的匕首直往海未襲去。
幾乎瞧不清的情況下勉力用脇差抵擋快速逼近的連擊,海未往後退了幾步試圖拉開距離以取得武士刀抵禦,但敵人可不會給她這機會,以海未無法看穿的步法欺身上前,纏住海未不斷給予攻勢。
似乎看穿武士單調的防衛,漸漸提升的速度令海未開始吃不消,平時甚少經歷短時間內數不清的攻擊,緊繃身子採取被動好減少破綻露出與預測下一個可能的攻擊方位已經耗盡海未的全部心力。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敵人很強,無稱手武器在身自己遠非敵手,海未很清楚戰鬥繼續下去的結果只有走向敗北一途。
處於對方最為擅長的黑夜中戰鬥毫無任何優勢可言,再加上白晝征戰消耗的體力,勉力支持住不被擊敗已經抵達海未的極限。
難道即將命喪於此嗎——
面對窮途末路的情況,海未不可避免地想到最糟的結局。
雖然身為武士,坦然接受死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甚至赴死能令自身倍感光榮。
但海未一點都不想死。
相反地,她怕死。
害怕死後珍視的人們會難過、害怕死後不能親自守護他們、害怕死後一切便全化為烏有。
擔憂的有太多,磨滅了海未過去一直以來所認為的武士道精神。
——我果然,不是一名合格的武士呢。
既自私又狡猾,跟那些武士沒兩樣啊。
這時,清澈的嗓音透了過來。
「還不投降嗎?」
「就算死,也絕不背叛。」這是身為武士最後的底線。
「真頑固呢…明明知道目前居於下風還敢如此。」這麼說著,忍者卻停手,不再攻擊。
對此,海未仍擠出最後一絲氣力擺著防禦姿態,靜靜地問:「請問是在…可憐我嗎?」
「不是的。」忍者說,眼神由從容轉為凝重,「我們都是一樣的,僅僅是立場不同而已。」
「…什麼意思?」
「這次先放過您,下次見面,會讓您知曉的。」
這是海未昏厥前聽到的最後一段話。
文真難寫{:4_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