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与海
瑞鹤与葛城第一次做爱是在战事进行到第七年的冬季。海战结束全队归港时遭遇了暴风雨,不得已在距离总部甚远的中间基地临时停靠,狂风和暴雨撕碎岛上的通讯设备,同样也使舰上的联络全部中断。夕张花了一整天修复这些东西,而后得到总部的讯息,有大量流冰正在从北方海域向她们所在的方位漂行。瑞鹤也的确看到了。
其年极寒,青白色的冰漂浮的漆黑海面辽阔无尽,从码头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际,它们像一池无根的陷阱,我方无法出击,敌军也难以进犯。
所以是被困在岛上了,她想。自口中呵出的白雾在眼前弥散,与流冰融为一体。
瑞鹤少有地不愿关心联络内容的详情,加贺亦是在冬季死亡,所以她不是很喜欢冬季。她从屋子里走出去,登上岛屿的瞭望塔,坐在水泥台上眺望大海。暴风雨虽然过去,气温依旧是极低,带着盐分的海风吹在脸上有如刀片划过,寒冬藉由石灰与水从布料渗透进肌肤,冻结住她的血液,因此感觉不到伤口的痛处。
远处,短尾信天翁借着风力贴着水面翱翔,在流冰的破口画出一道流苏,她安静地看着,不自觉露出微笑。她的眼里映照出的多是血液和火光,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干净的事物。
有那么短短的一小会,她觉得自己可以永远坐在这儿,什么都不思考,成为一尊铁的雕塑,即使是冬天,但战争和寒冷,她宁可选择后者——直到那道草绿的身影踩着锈迹斑斑的回旋楼梯出现在眼前,对方看到她,迅速畏怯地避开视线。
“总部那边怎么说?”,忽略掉那些无关紧要的部分,瑞鹤抢在来人之前发问,这样可以将无意义的句子减少到最低。
“…说会派破冰船和护卫舰过来,但其他战线的兵力也很吃紧,最快也要两天后才能到达。”
“这样。”
她也有预料到。两人的对话到此结束。
也许是被真正意义上托付了重担,那之后瑞鹤像是被一航战靛青色的隼附身,伫守着一潭撼不动的水。还幸存着的苍龙说:“你变得越来越像那个人了。”也许是的,瑞鹤对此不可置否,但她认为还有个比这更重要的理由是:她现在已经没有可以炫耀战绩的人,也再也无法和谁斗嘴,也没有五航战了,再这么做很幼稚。
——虽然自己真的很享受那种幼稚的时刻,成为前辈很辛苦,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她私心这么想了一下。
“葛城,过来。”
年轻的后辈杵在台阶上迟迟不愿离开,瑞鹤仿佛看到几年前的自己,她叹口气,招呼她来自己身边。
被叫到名字,葛城犹豫了下,怯生生地抬起头,瑞鹤试着笑了笑来和缓气氛——她自觉表情比起那扑克脸要温柔不少——一会后她终于像小动物一样愿意靠近。
“对不起…如果我再机敏一点的话,瑞鹤前辈就不会受伤了……”
同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那时候她处在的是现在葛城的那方。
‘你是旗舰,作为僚舰的我有义务保护你。有时间道歉的话,不如多磨练一下自己的技艺吧。’,她记得那时候她是这么说的,一如既往冷酷又高压的话语让人喘不过气。
虽说被不止一个人说‘像那个人’,但瑞鹤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像,自己没有她骨子里那种冷冰冰的劣根性部分——直到最后才讲明心意什么的,那么那份心意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就算之前的本意并非是伤害,接受的人也会很痛苦。
如果像她那么做,葛城也会很痛苦。
“小伤而已,没事的。你是旗舰,作为僚舰的我有义务保护你,不过比起道歉,我更希望能看到你真正成长起来。”
瑞鹤伸手摸了摸葛城的脑袋,她露出被激励的犬一般的表情。
“我会努力的!”
“好。”
自己和她不一样——瑞鹤希望这样的教育方式没有错。
岛上的补给只够维持一周,幸好她们也只用待两三天。仓库中不知何时劈的柴被湿冷的寒冬侵袭受了潮,木曾在火炉旁折腾半天才将火生起来。葛城在里屋翻到了绷带、简易手术箱和一箱伏特加,没有医用酒精,只有这个,她一脸抱歉地对同样负伤的的那智说,对方大笑起来,如获至宝,说我有这个还要别的有鸟用。
“你要吗?”,她丢给瑞鹤一瓶,瑞鹤伤在右肩,深海的彻甲弹剜去了大部分肉,附赠一堆碎裂的弹片——已经被夕张取 出了。她挥起的左手没有测算好距离,瓶子重重砸在腿上,还好有装甲,不然或许得砸出块乌青。
“哇哇哇,抱歉抱歉,我忘了你不太喝酒。”
她的重点完全不对。瑞鹤为难地看了这份礼物一会,收下了。
“不,我喝。”
不过不是现在。
中午,下午,以及到傍晚的时间都十分无聊。
没有靶场,而且也负伤,能做的练习只有舰载机的释放与回收——是说葛城——考虑到燃料问题,瑞鹤放弃了例常该有的训练。其他人也是同样的无所事事,中午木曾和她的姐姐坐在火炉旁,把罐头分成五等分,研究起哪个罐头味道好一点,结果是全部差强人意,因为总共也只有三种口味,她们在下午改而拿抹布一件件擦拭自己的武器。
葛城花了一个下午打扫空房间,包括壁炉。当她兴高采烈地说各位晚上都可以睡个好觉的时候,大家先是震惊——在此之前没有人打算在铺满灰尘悬挂着蜘蛛网的单间度过夜晚——继而,除了葛城以外的全员都不约而同望向瑞鹤,大井和木曾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夕张与那智看完瑞鹤后相互对视,有些尴尬地避开视线。
“这样的时间很难得,祝你们晚上愉快。”,木曾拍拍瑞鹤的肩膀,搂着她的姐妹舰去了最里处的那间,“谢谢你打扫啦,葛城。”
她也并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火光在床榻的左侧方跃动。她撬开伏特加的瓶盖,倒在盛 过茄汁鹰嘴豆的罐子里小口抿着。肩膀上的绷带被解散开,葛城拿着浸了酒精的纱布给血肉模糊的伤口消毒,她的肌肉因滚烫和刺痛绷紧。深浅不一沟壑般的伤疤在身上纵横,以前加贺负伤时候给她换药看到的也是同样光景,只要是战斗着的军舰,就都是这样。
她把装了烈酒的罐子递给葛城,她没有拒绝,喝水一样一口气喝光,瑞鹤好笑起来,说不是这种喝法的。火炉的温度可能太高了,也可能是一气灌完酒立马醉了,葛城没有像往常一样的反应,只是盯着她肩头撕裂的伤口看,寂寞的表情,怕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表情。
前辈,好像还有弹片……
那你帮我取出来吧。
嗯…
手术箱在大厅,但没有人去拿。葛城往手上倒了酒,分开伤口黏连的部分,修长的手指嵌进血肉中,每动一寸,她的身体便颤抖一分,暗红色的体液黏腻在她的手指间。
不痛吗?葛城问了之前的自己问过的同样的问题。
痛,但这是活着的证明,死去的人是感觉不到痛的——她用那个人的话回答了她的疑问,与此同时,瑞鹤在醉眼朦胧的葛城与那人固有色相似的碧蓝眼眸中,看到了名为‘宿命’的东西,无论是她还是她还是她,都会为这种因果锁链拼尽一生,直至殒命。
葛城没有说谎,她最后真的取出了扎在深处的金属碎片,虽然它几次滑脱,瑞鹤的额头也渗了一层细密的汗,从肩到胸口满是血污。
她虚弱地笑笑,葛城方才如梦初醒。
将我们束缚起来的,即是这种沾满血液的锁。那个时候的加贺可能也是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就是那时,就是此时。超越了单纯的爱意,更像是齿轮与齿轮的契合,为了将某些事物毫无保留地再传到下一辈。
瑞鹤将自己的拇指按进伤口,拔出时上面凝结着鲜红,淹没螺旋状的指纹,她将红色的染料,涂抹到现在还活在世上的,自己最为信任的人的唇瓣。
房间内只剩下麝香、血液、汗褥的味道,一种野兽为引起注意而分泌的物质暂时淹没了作为人的部分。葛城的体液在愈合的缝合线上画出同等长度的银闪,沾血的尖锐弹片在瑞鹤背后刻下细长的烙印。
这种气味葛城之前在哪里感受到过,比现在的淡,却也如阴魂一样胶着在房间里久久不散,直到夜晚越见深沉,两人的胸膛间仍然混杂着彼此的汗水,但灼热和湿气逐渐散去,饱吸汗液的衣物如同退潮般,仅在衣物的皱着缝隙中留下存在过的痕迹,她才想起这种即视感源自留有加贺遗体的病房。
“瑞鹤前辈…你真的爱我吗?”
葛城紧抱布满伤痕的胴体,提了这个问题,她在心里嘲讽这个问题的幼稚。这真的是宿命,瑞鹤苦笑,不过这次总算是能自己把握回答。
“是的,你是我现在最爱的人。”
这个词很狡猾,现在。不过也足够了吧。
“而且也会是我最值得骄傲的后辈。”
那个在脑海中响起,近乎于淡漠的声音,和自己从口中说出的话融为一体。
——…你是不会骗我的吧。
加贺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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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山茶花。
……很香呢。
嗯。
镇守府的山茶开了,于当年的十一月,比往年要晚,冬季似乎一年比一年长,一年比一年冷。瑞鹤想这也许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将花枝插进玻璃瓶,修剪去过多的枝叶,换上新水。那几株山茶树在镇守府的年月比她就任时间都要长,然而瑞鹤从来没有去注意过,直到前几天葛城拿着几枝盛开的茶花来送给她,半个手掌大、玫红色的花朵,葛城小小的手攥着花枝,笑容满面,说:“瑞鹤前辈,这个送给你。”,她在那刻忽然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
瑞鹤这才第一次有兴致去打量它们的存在。
但花可能并不适合这里。
特护病房的窗户敞开着,窗沿伫立着几只像是乌鸦的黑鸟,漆黑如深渊的眼睛直直觊觎着床上那具正在一点点腐坏的肉体。她不想承认,但房间里确实被某种不详所充斥,山茶花的芬芳被接近死亡的气息缠绕,瘴之爪揉碾着花瓣,拧出里面的汁水,使得那气味更加明显,散发出像是水果腐烂的甜腻臭味。
诚然,很难闻。
“…瑞鹤,等会去道歉吧。”瑞鹤盯着山茶花发楞,病床上的人对她说道。
她花了一点时间理解这句话,然后恍然想起指的是方才在走廊发生的事,不同于只把感想掩藏在心里的自己,负责照料加贺的孩子要诚实的多,从病房出来直接就抱怨“好臭”,那句话恰巧被出击归来的瑞鹤所听见,她不加思索便拔出腰间的短刀,白刃抵住驱逐舰的喉咙,逼她收回那句话。
驱逐舰孩子的眼中映出瑞鹤自己的面孔,一如近乎每天会在战斗中所见到——战争使人疯狂——她茶金色的眸翻涌着戾气,看起来与她的敌人才会有的眼神竟别无二致。瑞鹤顿时感到一阵无力,放下握着刀的手。
“你都听到了吗?”
“是,五感中缺失一环的话,其他的感官会变得敏感——更何况动静很大。”
她微微笑着,那颗鼻以上缠满绷带的头颅循匿声音转向她,“你受伤了?我闻到了血的气味。”,她说。
虽然知道她其实看不见,瑞鹤还是下意识地去遮掩手臂上的伤。
“没有,我没事。”
那只是一点点,和她所受的相比微不足道。
瑞鹤咬紧下唇。
洁白床单下遮蔽住的残破躯体瑞鹤只看过仅有的一次,光是回想就几近崩溃。加贺的脊椎从正中被炮火轰断,等激烈的战斗结束后救援队有暇顾及,才发现不仅如此,她的左腿和右臂已经被潜艇的触须注射进虫卵,虽对伤口进行过灼烧紧急处理,但由于战线过长,送至抢救时卵已经孵化成虫,医疗团队最终还是决定截肢以免感染进一步扩散。
脊柱则是打进钢筋支撑,连接人工神经。手上扎着的针管输送用以维持生命的黄绿色营养液。
除此之外,加贺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在这些惨状下,几节手指的粉碎和扭曲了皮肤的烧伤看起来仿佛是可有可无的事情。
“她还能苟延残喘仅仅只是因为意志力强大……一般这样的伤,就算是舰娘也早已死了。”
所有能做的也都只是饮鸩止渴,夕张说她活不过半个月,今天已经是第九天。
而自己却被要求不断出击——因为加贺倒下了——她向军部抗议,结果是被解除舰装,注射镇静剂,在四面密闭仅有一扇手掌大小通风口的监闭室关了一整天——军队不需要无法作战的军人,上面是这么说的。
——去吧,去厮杀,扭断深海的脖子,撕碎它们的肠——
有个声音对她这么说。门开了,她从阴影中起身,海面上的阳光炫目到快灼伤金色的眼。
瑞鹤将仇恨的怒火转而倾泻到敌人身上,敌方战舰在彗星投下的炸弹轰击下沉入海底。她切碎钻进装甲企图植入虫卵的触手,拎起深海潜艇的尸体,扎进匕首扭动,穿透变异僵化的尸块,捣烂那让加贺失去了手腿的罪魁祸首,卵巢中溅出来的腐蚀性粘液滴在装甲上,发出滋滋悲鸣。
满身血污。
军部上层的人亦或还是深海栖舰到底哪一方更加面目可憎,她已经无力分清了,只想快点结束战斗回到那个人身边。不顾守卫的天龙和长门的阻拦冲进病房,满眼的暗红中有那么一小束绿光,还在徐缓地跳动着。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狂躁的心跳。
“你……还没死啊”,喉咙颤抖,瑞鹤发出口不择心,带着哭腔的句子。
“是啊…我还没死呢。”
疯狂奔腾的野兽在听见她回话的一瞬间安静下来,接着世界就在她眼前闭了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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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鹤,听我说,加贺她并不爱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所以呢?”
一阵寂静。瑞鹤直视姐姐晶紫色的眼眸,里面映出的自己的身影,接着,消失了——翔鹤不由自主地挪动了脚步,张口,想了想,又合上。显然,动摇的是她。
瑞鹤知道姐姐一直爱慕着赤城,赤城爱着加贺,瑞鹤——她自己,则是倾心于加贺。作为同型舰,瑞鹤和翔鹤就像人类中的双胞胎,这也许是某种命中注定的感知,姐姐会爱上错误的人,妹妹也就一样会爱上错误的人。
苦痛四角。
“假如,去世的是加贺的话,现在处于我的位置就是姐姐了吧。”
瑞鹤叹了口气。先前占据爱着的人,之后又夺走了自己的妹妹——如果死去的是加贺,现在的立场一定会戏剧性地变成翔鹤和瑞鹤位置对调:赤城占据着加贺,加贺死后又抢走姐姐。
因此她充分了解翔鹤现在的心情,也许换位的话,她还无法做到这么冷静。
“姐姐觉得,赤城前辈会爱上你吗?”,瑞鹤问她。
翔鹤的表情变得难以言喻,一会后,颓然地垂下肩膀。“不。”
人一生中真的全心全意爱过的机会只有一次,赤城和加贺将爱奉献给了彼此,唯有死亡才将两人分开——而去爱上未亡人的一方,这本身就是个陷阱——你觉得与生命定格在最美好时候的亡者抗衡,胜算能有几分呢。
于是答案是完败,瑞鹤永永远远也代替不了赤城,翔鹤也永永远远无法代替加贺。
……这种事情,姐姐其实再清楚不过的吧。
暴跳如雷,心灰意冷,妄自菲薄,平心静气。瑞鹤用了绝对会比同状况下翔鹤会花的要长的时间去弄清楚,到底应该把自己摆在一个怎样的位置才合适,当考虑清楚的那天到来,她便释然了。任由自己躺在布满尖刺的阱底,伤痛化为身体的一部分,有这样感受的不止她一人,加贺又何尝不是如此。
像是要结束这段回想般,伤口的疼痛将她从黑暗中唤醒,瑞鹤听到心电仪发出的缓慢的滴、滴声,她往右挪了挪,手掌触及一具不知该称之为冷还是温的躯体,本该有左腿的位置空空如也——直接掠过床单,碰到她的右腿。
加贺醒着,她的声音如石洞清泉,清冽且寒冷。她说,你昏倒了。
加贺用简短四个字概括瑞鹤的记忆空白,对于怎么昏倒的,怎么会在这里,谁抬上来的,只字不提,任君猜想。瑞鹤也习惯了两人总是如此简略的对话,她吸了口屋里消毒水和腐烂组成的空气,抖了抖嘴角。时间大约已经过到八九点,窗外的天全部黑下来,因而这苦闷表情唯有她自己的面部肌肉才感知得到。
不,她想起来——她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现在是晚上吗?”
“是。”
“开灯了?”
“没有。”
“暗么?”
“嗯”,她觉得她接下去会问程度,接着说:“我看不清自己的五指。”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一分钟,加贺提出了让她出乎意料的请求,但,也并不是那么的吃惊,或者如果是之前她一定会吓一跳,现在不会,不如说,潜意识里她有料到会这样。瑞鹤没有多去想她要这样的意义,即便真的有,也并不过分吧……这不是什么不道德的事,更何况此时此刻只有她们两人。
手臂上的舰装没有被拆下,她小心翼翼挪动加贺的身体,跪坐在她身上,尽量不压到她——俯下身,与之唇瓣相合。手掌紧捏的肩膀窄得让人感觉是那么脆弱,然而对此感到恐慌的依旧是瑞鹤,她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抱住加贺哭泣的自己,还想回去那个时候,不过已经太迟了,她无法拥抱她,缺失的部位仅能靠记忆填补,一路下行的舌触碰到的多是绷带与纱布,完好的肌肤像透过茂密树叶漏下的光一般稀有,最后,只剩下唯一还算完好的。
瑞鹤祈祷般跪在她腿间,屋子被甜腻的腐臭萦绕,心电仪演奏着单调诡异的乐曲,那具残破的躯体是贡品,仿佛在进行某种献祭。
这是最后一次——
加贺压抑着呻吟。隔着绷带,瑞鹤的手掌感到灼热。
可悲的是,拼命渴求,贪婪吞咽,她所能获得到的也就只是那些黄绿的营养液换了一种方式的表现,这株胡杨终于要倒了,她的生命宛如燃烧的薪柴,破裂的沙漏,焦炭和细沙从齿缝间流过。
从加贺口中出来的话,一直是寥寥无几,就连到这种时候也是。
你不会想看我痛苦的死去吧。瑞鹤的眼里映出她平生见过的她最温柔的笑容……她没有拒绝的权利。短刀的刀尖戳住加贺的皮肉,手颤抖不止,这把伴随了瑞鹤足有十年的刀,在这几分钟她竟不会使了。
“…加贺前辈…你真的爱我吗?”
请告诉我真话。
她松开手指,吸了口气,再度握紧,刀子因犹豫不决而刺入缓慢,小小的血珠涌出来,加贺笑着,对这样的痛楚无动于衷。
“是的,你是我现在最爱的人。”
很狡猾的答案,她也基本料到,已经足够了。
平日杀人的感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体,她静下心,果断地将整把刀刺入加贺的心脏。她将会在一分钟内死去。
“虽然我们是军舰,使命是战斗,没有选择的余地。”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更久一点,不要轻易死去——我说这个不是出于前辈的教诲,而是处在恋人的立场。”
是的,这个人只会这么拐弯抹角地讲话。
……不然怎么说她很可恶呢,那冷冰冰的劣根性。
她的心跳在一瞬间高涨至极致,继而像熄灭的烛火,在心电仪上归于平静,只剩下一道长线和刺耳的声响。瑞鹤愣住,冲过去疯狂摇晃加贺沉如石块的肩膀,但无论她再怎么质问,再怎么哭喊,那具尸体也不会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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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城记得,加贺去世后半个月,镇守府起了一次大火,原因似乎是不知谁丢的烟头点燃了地板,火势一直蔓延到档案室,当时关于加贺的除籍还在审批,火舌吞掉了包括加贺在内的诸多舰娘的遗书——生者可以再写一份,逝者却永远不能提笔了。
她看到瑞鹤站在庭院的茶树下,看着渐渐凋零的花朵很久很久。
再次找到那封亲笔写的遗书是在很多年以后,战争失败了,前辈们所做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但那个时候大家都已经精疲力竭,同伴一个接一个死去,她们体内流淌出的血冷却了最开先对于战事的狂热,原先满员的空母寮亦变得如弃屋一般阴冷。瑞鹤走之前曾经安慰过她:“比起战争如何,我更希望你能活下去,活到战争的结束”。
所以,或许这样也好。
葛城是镇守府那么多航母中唯一的幸存者,复员后去了军部外的其他地方生活,那是个种有大片植物,安静而远离战火的地方。
某天她回家打开信箱,发现了一封边角焦黄的信,检查后发现是加贺的遗书。所有人——包括瑞鹤和葛城,都以为它已经被火烧掉了,但可能是幸运舰的庇护,旧镇守府拆迁清理房屋时,工人随手翻弄一本和遗书毫无关系的文件夹,在其中发现了这封信,遗书收件人的署名应该是瑞鹤,但考虑到瑞鹤已经去世,那封信几经周折,最后选择寄给了生前与瑞鹤关心最为亲密的葛城。
清丽的字迹。
可能真的是巧合,她打开后,发现整张纸上只有一句话,与瑞鹤留给自己的那封竟别无二致。
「 假如有来生的话,努力赶在那个人之前吧。也许我爱的会是你。
加贺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