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龙师（I）
夏日
通常而言，维京人不算十分危险。
哦，倒不是说他们不具威胁性。这些以力量和韧性著称的战士不容小觑，除了肌肉发达，他们还精通各式武器，不管利器钝器还是远程武器都不在话下。他们没有西班牙水舞者那样的决斗高手，也没有来自新大陆的波瓦坦人那样传奇的弓箭手，说实话，就连他们的攻城车也因东方火炮而相形见绌，但维京人真正的力量在于他们的斧头和锤子。飞斧、双刃斧、战锤、短柄斧、长柄斧，长戟——都是这些野蛮人的最爱。虽然商贩们多年来致力于向北欧岛民推销巨剑、十字弩和长矛，但维京人毫不领情，固守着和维京长船相称的传统武器。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他们……天生固执。
然而，这种固执也导致了维京人的衰败。曾几何时，他们是一支肆意劫掠的强大武装，拥有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舰队。他们发展壮大的唯一障碍是岛上的龙患，另外就是缺少训练有素的步兵；况且维京人生性粗野，只要咫尺之内没有外敌入侵，他们自己也能打起来。
当然，近年来一切都起了变化。维京人始终拒绝接受新技术（他们对任何不适合血腥杀戮和/或迎头痛击的东西都抱有怀疑），世界却不会止步不前。创新和发展衍生出新的进攻武器，新的防御装备，新的作战方式。高地人打造了足可一下劈倒树木的双刃巨剑和长杆战锤，科洛纳人创造了能让敌人迷失方向的新武器，西班牙、法国和英国的造船工匠运用新技术建造了大量舰船充实他们的“海军”，最后，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中国人贡献了一种奇迹般的发明——黑火药。
火枪和火炮如今已是各国军队的重要装备，个人近身搏斗技能越来越为时代所抛弃。即便是赫赫有名的维京狂战士全神贯注、全副武装，也敌不过一发子弹。古老的方式日渐式微，那些因循守旧之人注定会随之灭亡。
当然，这些都是理论。在现实中，枪炮尽管是前卫技术，却仍比不上龙焰的威力。旧世界和它的魔法并不打算不战而降。
不幸的是，比武大会规则禁止龙和它们的维京人搭档一起参赛。显然，使用新式武器和盾牌就是公平比试，火球和盔甲般的表皮却被认为是“不公平”的。娘娘腔。
*
亚丝翠格挡住艾德里安爵士的向下劈砍，那柄钝剑抵着杉木盾滑开，削下几块木屑。如果他们用的是真正的兵刃，剑很可能已经被松软的木头卡住，亚丝翠就可以趁势缴下对手的武器；但是很可惜，在一场（表面上的）友谊赛中制造流血事件会被认为有违比赛精神。
亚丝翠手腕迅速一拧，斧子划出一道弧线，直奔艾德里安爵士的脑袋。虽然不会像她心爱的赫薇尔那样把他的脸劈成两半，但比赛斧也足够砸得这位骑士不省人事了。
不过，艾德里安爵士比看上去要敏捷得多。他块头不小，动作却十分灵活（亚丝翠只在风里飞身上见过这种反差），轻松变换重心让过了她这一击，然后挥起盾牌想把她打翻在地。
亚丝翠向后一跃，落地时钢头皮靴蹭过赛场地面，激得尘土飞扬。不等她站稳，艾德里安爵士又冲上来，肩膀下沉躲在盾牌后，径直撞向维京少女。
亚丝翠单膝跪下，就地一滚躲过了科洛纳骑士。她改鱼跃动作为前滚翻，然后扶着盾牌爬起来……却在土质松散的地面上踩了个空。艾德里安爵士刹住身形时，她听见一声闷响，感觉地面都晃了晃。他全身铠甲，分量比她沉得多，可以更轻松地在松软的泥土里站稳脚跟。
尽管如此，亚丝翠更喜欢皮甲、锁甲而非沉重的板甲是有原因的。首先，她体格不够强壮，穿上铁甲很难动弹。其次，防护力提升是以体力消耗为代价的。如果她能用拖延战术耗尽艾德里安爵士的体力，那胜利终将属于她。
科洛纳骑士也心知肚明。两人再次面面相对时，艾德里安爵士举起盾牌缓缓靠近，挥舞钝剑左劈右砍，封堵了亚丝翠的去路，想把她逼到角落里。这是一步好棋，他拥有达成目标所需的力量、速度和臂展。
因此，亚丝翠采取了面对体格和力量都胜过自己的对手时的最佳策略——出其不意。就像她多少次对抗烈焰狂魔时所做的那样，亚丝翠迎着科洛纳人圆形盾牌上的太阳纹章，朝艾德里安爵士直冲过去，发出一声狂战士特有的高喊。当然，这声呐喊不只是为了装装样子，它确实有示威效果，但主要目的是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让他们忘记迎面冲向敌人其实是一种自杀行为，让他们无暇考虑冲锋动作背后的真实意图。
这个动作亚丝翠已经和钩牙练习过上百次了。盾牌向外，斧子高举过头，呐喊着冲向对手。等你靠得够近了，就蹲下身子，把盾牌杵在地上，借力跃过对手头顶。身在半空的同时，照着后脑勺一斧头劈下去，造成脑震荡。趁对手犯晕，解决膝盖，然后在两眼之间给他最后一击。很简单。
理论上来说。
亚丝翠顺利完成了前几个步骤。盾牌向外，完毕。把斧头抡得像风车一样，完毕。像疯子一样叫喊着冲过去，完毕。
跳跃动作却遇到了一点麻烦。亚丝翠刚跃过艾德里安爵士头顶，正对准头盔和胸甲之间薄弱的护喉抡下斧头，艾德里安爵士就举起盾牌，把它调了个方向，不再套在前臂上，而是直接攥在了手里。隐藏的机关跳开来，盾牌靠着内部铰链向外弹出，直接拍在金发女战士脸上。
亚丝翠像臭虫一样被拍得喘不过气来。她身在半空被科洛纳太阳砸个正着，去势猛增，顿时变成了一枚人体炮弹。斧子脱手飞了出去，头盔面罩也被掀掉了。盾牌要不是牢牢绑在胳膊上，大概也飞到不知哪儿去了。最后，亚丝翠一头栽在赛场边，胡乱挥着盾牌，像在拙劣地模仿飞鸟。她脑海深处还残留着些许意识没被疼痛和惊讶彻底淹没，她注意到栅栏已经被冲力撞断了几根。至少，她希望断的是木头。小嗝嗝要是发现她弄断了自己的肋骨，非宰了她不可。她试着深吸了几口气。很痛，但没有特别不适的错位感。也就是说，起码没有哪根肋骨折断了戳在她要害上。
亚丝翠从被撞烂的栅栏里挣脱出来，痛得打了个哆嗦。她艰难地站起身，朝对手望去。
显然，艾德里安爵士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用盾牌把她拍飞的时候，她脱手的斧头不知怎么就砍在了他小腿上。要不是有护胫，这位骑士的小腿骨大概早就断了。饶是如此，那一下肯定也伤得不轻，看艾德里安爵士的动作，灵活性怕是受了很大影响。
亚丝翠摸摸肋骨，做了个鬼脸。哦，这点我们彼此彼此。
不幸的是，维京人付出的代价不仅是一夜安眠。没了面罩，她的头盔就是个累赘；更重要的是，她的斧子飞到赛场另一头，落在了艾德里安爵士身后。艾德里安爵士仍握着他的剑和……哦，那原本是他的盾牌。那块之前一直套在他胳膊上的金属圆盘，现在接在一根金属棍顶端，他举着那东西就像举着另一件武器。实际上……
“我不知道科洛纳人现在都开始拿平底锅当盾牌使了。”亚丝翠低声说。对于她竟选择奚落对手而不是呼叫医疗救护，她的肋骨表示了抗议，她强忍着才没缩脖子。
艾德里安爵士耸耸肩。
“大量实践证明，它在军中是非常有效的武器。平底锅不是万能的，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了。既有盾牌的防护力，又有狼牙棒的攻击力。多功能化是未来发展趋势，尊敬的女士。”
亚丝翠闻言大笑。她摘下头盔（反正那东西也没用了），对那位富有骑士精神的对手咧了咧嘴，她金色的发辫随风飘扬。
“拜托了，骑士阁下，我可不是什么女士。没必要开这种玩笑，反正你都打得我浑身瘀伤了。”
骑士耸耸肩，但这个动作仅限于肩膀，他的脑袋和胳膊保持不动，双手牢牢握着剑和……平底锅（？），显得很是警惕。两人一边看似轻松地相互调侃，一边兜着圈子一点点靠近，寻找着对方的破绽。考虑到艾德里安爵士左右都有武器在手，身上盔甲齐全，又没被支离破碎的盾牌弄断肋骨，亚丝翠不得不承认，怎么看她都处于劣势。
“可我仍是一名骑士，尊敬的女士。把瘀伤变成流血实在有违骑士精神。倘若您愿意投降，我们现在就可以结束厮杀，回去接受医治。”
亚丝翠像龙一样露齿而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骑士阁下，我不会为了自己一时舒适就背弃族人的荣誉。不管你们军中有什么新花招，蛮人群岛都不会向科洛纳投降。”
艾德里安爵士微微点头致敬。
“如您所愿。虽然我不以把女士送进医院为乐，但我会尊重您的愿望。但愿这次失败能让您明白，战场不是女士该待的地方。”
亚丝翠嗤笑一声。两人兜着圈子越靠越近，亚丝翠已经可以透过艾德里安爵士头盔的开口看到他汗津津的脸和不安的眼睛。不管嘴上怎么说，但是看样子，艾德里安爵士并不想和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厮杀。
“哦，亲爱的骑士阁下。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我不是什么女士。我是一名战士。战士决不投降。”
亚丝翠踏出一步，用靴子踢起尽可能多尘土。深色的泥土扬起到空中，劈头盖脑地落向艾德里安爵士，把科洛纳太阳蒙上了一层土，最重要的是，还从眼缝飞进了骑士面罩里。趁他吃了一惊仓促退避，亚丝翠将头盔甩向他受伤的小腿，绊了他一跤。艾德里安爵士脚下踉跄，视线又被遮挡，顿时失去了平衡。亚丝翠解下破损的盾牌，抡圆了胳膊，对准他胸口用尽全力掷了过去。
科洛纳骑士被盾牌砸得往后一仰，一边东倒西歪地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一边仍试图用戴护甲的笨拙手指从狭窄的眼缝里抠出泥土。
此刻上前抢过平底锅只是小菜一碟。亚丝翠从骑士手里拽过那件非常规武器，蹲下身子避开他横扫的钝剑，一个转身就到了他身后。她双手攥着平底锅，用力抡起，狠狠敲在骑士头盔上。
艾德里安爵士跌跌撞撞往前晃了两步。令亚丝翠惊讶却也佩服的是，他居然挣扎着没有倒下，甚至努力把前倾势头调整为横向，转身面向袭击者。他脚步虚浮地维持着平衡，同时举起钝剑，仿佛准备抵御后续进攻。
要不是他刚才那番女士不该上战场的言论，亚丝翠说不定会放他一马。
亚丝翠箭步上前，轻松让过钝剑徒劳的劈砍，又敲了艾德里安爵士一锅底。骑士踉跄退后，亚丝翠紧追不舍，抄着平底锅进行了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最后一下直接拍在了骑士脸上，终于把艾德里安爵士砸倒。科洛纳人倒地时撞在了圈出赛场边界的栅栏上。已经被亚丝翠撞散的木栅栏嘎吱作响，在整副板甲的重压下渐渐四分五裂。
亚丝翠发出一声足可让先祖骄傲的怒吼，冲上前去，一下跳到半空中。维京少女一个前空翻，双脚并拢踹向艾德里安爵士，靴底结结实实撞上了他的胸甲。
有违比赛精神？很有可能。动作太过浮夸？显然如此。但是看起来可帅啦。
栅栏终于不堪重负。随着一声开裂的巨响，木头炸成了碎片，艾德里安爵士被亚丝翠施加的巨大力道压倒在地。
骑士倒下的同时，亚丝翠已经借力跳开，后空翻稳稳落地。她没理会身上的疼痛，信步踱回艾德里安爵士身旁。看着躺在尘土中的骑士，亚丝翠一边摇晃从他那儿偷来的武器，一边露出最最迷人的微笑。
“你们科洛纳人还挺会挑的。平底锅，嗯？谁想得到呢？”
说完，她把那件武器丢在他胸甲上，转身面对喝彩的人群，耀武扬威地高举双臂，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维京人全都站了起来，又是欢呼又是呐喊。科洛纳人跌坐在位子上，垂头丧气地耷着肩膀。亚丝翠咧嘴一笑。
娘娘腔。
*
半小时后，亚丝翠仍在帐篷里夸耀着自己的胜利。好吧，应该是企图夸耀——医生对此毫无反应，反而尖锐地批评她，说如果成功要以几根肋骨为代价，那或许并不值得。
“你玩的杂耍确实讨观众喜欢，但对健康没有一点好处。”艾伦戴尔医生冷冷说道，他紧抿着嘴，从亚丝翠瘀伤的腹部揭下湿毛巾，把那块脏兮兮的布扔进桶里，又从身后桌上那堆布里抓了一块，“真搞不懂现在的年轻姑娘。我年轻的时候，女人精通家务不是什么不体面的事；那些是很繁琐，学起来辛苦，更难真正掌握，可那是家庭生活的根本所在，是合家兴旺的坚实基础。做饭，打扫卫生，唱歌，跳舞，织毛衣，这些都值得去做。可现如今，你们都只想着找乐子，争强好胜，热衷冒险，想着当弓箭手、战士或者社交名媛。”
伊森学士把手伸进一个冒着冷气的箱子（当地人称之为“冰箱”，显然是女王本人的发明），皱着眉摸出一块冰，用布包成冰袋，按在亚丝翠身上。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拜托了，医生。”亚丝翠牙齿直打战，喘着气说，“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听人说只有家庭是她命中注定的归宿。我们中也有人想走到广大的世界里去，成为举世闻名的英雄，成为自立自强的传奇。要是我们都去当主妇，守在家里等着丈夫回来，就不可能有所成就了。”
“你继续这么下去，能有丈夫才奇怪呢。”伊森学士边说边用绷带进行包扎，把冰袋捆到亚丝翠腰上。亚丝翠咬着牙才没叫出声来，寒意透过皮肤渗入肌体，麻痹了所有感觉。“要是你不更当心点，不出一个月，这漂亮模样就别想要了。如果你喜欢下场厮杀，那就随你便吧，但你也必须接受自己的生活方式带来的印记。”
亚丝翠皱起眉头，看着伊森学士回头从医药箱里取出一个小陶罐。他拧开盖子，斟酌着用勺子挖出一团深绿色的药膏。
“如果一个男人因为我身上伤疤比他多就不想要我，那我还巴不得离他远点呢。我不需要这么没自信的家伙和我共度一生。再说了，我有小嗝嗝。我想他已经证明了，不是所有男人都是粗鲁的白痴。”
伊森学士明智地选择了闭嘴，免得最后变成直接批评维京人首领的世子。他报复般地将药膏糊在亚丝翠裹着绷带的身上，把女战士痛得半是唏嘘半是呻吟。
“那是什么东西？怎么闻起来像沼泽小鬼的屁股？”
伊森学士把勺子放到一旁，拿起一把小刷子，毫不温柔地抹开药膏，给绷带涂上了一层可疑的泥绿色。
“是一种草药，流传很多年了。能消除淤痕，加快恢复。如果你肋骨断了，它能加速愈合过程。和冰块配合使用，还能缓解疼痛。”
亚丝翠皱起鼻子。
“这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我感觉好像一头扎进了龙粪里。”她缩了缩脖子，感觉到医生用力捻着一小块不肯散开的药膏，“而且你就不能动作轻点吗？那是我的肋骨，不是画布。”
伊森学士连头都没抬。“我向你保证，尊敬的女士，我正用尽全力确保您能迅速康复。您的健康舒适对我非常重要。”
他又在亚丝翠腹部狠狠摁了一下以示强调。冷飕飕的冰块压在隐隐作痛的肚皮上，亚丝翠倒抽一口冷气，咬着牙瞪了医生一眼。
“你挺乐在其中的，不是吗？”
伊森学士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就是她所需要的全部回答了。
这些‘医务人员’根本是群蠢货，有事没事就想找借口把人开膛破肚，亚丝翠郁闷地想，大家还说我们是野蛮人呢。我们杀人用的好歹是刀剑锤子。这些家伙简直能用针戳死你，再管那叫外科手术。
“亚丝翠！”小嗝嗝的声音飘进帐篷里，“亚丝翠，你在吗？”
亚丝翠顿时笑开了花。她直起腰，马上就后悔了——这个动作让她本就疼痛的肋骨发出了无声的抗议。她忍住眼泪，咬着牙出声回应。
“小嗝嗝！这边！”
“哦，好极了，我还以为得翻遍整座营地才能找到你呢。”小嗝嗝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一边掀起门帘钻进帐篷里，一边念叨着，“你不知道在这片混乱里找一个人有多难。真该有人教教那些龙，告诉它们不能把巢筑在——哇！”
一看到亚丝翠，小嗝嗝就涨红了脸，飞快地转过身去，突然对帐篷四壁的帆布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一直趴在地上打盹的风里飞被这阵骚动惊醒，哼哼着喷了喷鼻子，用尾巴挠挠耳朵，又继续打起了瞌睡。
亚丝翠藏不住满脸笑容。
“小嗝嗝？怎么了？”
“哦，没什么。”小嗝嗝的舌头像是打了结，亚丝翠从身后也能看见他泛红的耳朵尖，“就是，呃，我以为你没事，所以我就进来了，没想到你需要，唔，接受治疗，在，你知道，那个位置。”
亚丝翠故作惊讶地低头看看自己，没理会搁下刷子的伊森学士那一脸不悦的模样。
“呀，我真傻！我都忘了我没穿上衣！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哦，不，挺好的。”小嗝嗝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还好你已经包扎完了，所以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当，或者……怎么样的。嗯……现在我们可以换个话题了吗？”
亚丝翠大笑着抓起衬衣套上，伸手想拿锁甲的时候，伊森学士攥住了她的手腕。医生意有所指地盯着她的肋骨，挑起一边眉毛。亚丝翠叹了口气，勉强让步，转而抄起套在皮鞘里的赫薇尔，甩到身后背好。令她惊讶的是，战斧熟悉的分量让她感觉无比安心。看样子，她比自己所知的更适合做一名战士。
信步走到死盯着帐篷另一头的小嗝嗝身边，亚丝翠轻轻捅了捅少年的肩膀。
“拜托，放松点，小嗝嗝。又不是什么你没看过的东西。”
“要知道，这对话走向真的让我很不自在。我们说点别的吧，把这……”小嗝嗝无力地比划着，“这一切先放放。”
“什么，就这个？平常你对这一切可没这么拘谨。”亚丝翠笑嘻嘻地指着自己说。
“虽然我很想抚摸你青紫斑斓的身体，但我来找你有正事。我们得觐见女王。我想我们该走了。”
小嗝嗝飞也似的逃出帐篷，耳朵仍红得像着了火一样。
我身体好得很，多谢关心。亚丝翠板着脸目送他的背影，暗自腹诽道，见鬼，这可都是荣誉勋章，才不是什么‘青紫斑斓’呢。
*
如果有一天不能驯龙了，小嗝嗝也可以当个成功的商业大亨，亚丝翠心想。
看着小嗝嗝和艾莎女王用精深的政治术语来回拉锯、对着一桌子数不清的书本、地图、计算结果和图表引经据典，亚丝翠惊讶于小嗝嗝玩这个游戏时的得心应手，哪怕他并不通晓全部规则。虽然他情愿认为自己首先是发明家兼学者，其次才是战士，永远不会是政治家（尽管斯多戈费尽心思地想培养小嗝嗝承担更多氏族首领职责），但小嗝嗝推敲条款、报价还价时和冰雪女王旗鼓相当。为她的法力和美貌倾倒之余，人们总会指出艾莎女王才思敏捷、行事冷静，说这位寒冬法师正是靠着这两点成功引领艾伦戴尔走出了与威斯顿断交造成的不稳定时期。尽管她有着如此声誉，但小嗝嗝还是跟上了女王的敏锐思路和精密计算。
当然，小嗝嗝会觉得自己有责任做好功课也不奇怪，这整个项目都是他的主意。亚丝翠还记得，在氏族大会上小嗝嗝是如何坚持表示，肆意劫掠固然不错，却不是维持对外经济的长久之计。这位未来的氏族首领指出，除非维京人证明他们可以对世界有所贡献，否则世界将会抛下他们继续前行，那些无法适应国际惯例的人只会望尘莫及。而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办法，就是向世界提供一些别人无法提供的产品，这种垄断产品必须只有他们能控制，但又是所有人都想要的。
要找到这样的东西，既容易得有些可笑，又困难得叫人伤神。一个明显优势就是，维京人有龙；在已知世界中，再没有别人能像他们那样把如此强大多变的猛兽纳入家庭生活。不幸的是，这同时意味着维京人不愿像旁人交易牛马一样，把他们的龙搭档当成商品销售，因为他们都曾那么努力地证明自己才赢得了龙的认可；一想到出卖这种华丽的生物，伯克岛的每个居民都会觉得恶心，他们恐怕宁可喝下一桶牦牛奶酒，也不愿靠这个建立自己的生意。
而幸运的是，小嗝嗝不仅是个头脑精明、勇于创新的商人，还是个发明家。在长期担任他导师（但众人一致认为并无必要）的高伯帮助下，小嗝嗝掌握了在龙焰中锻造金属的技术，并开发出爬虫资源的一系列用途。
举例来说，龙粪其实非常肥沃。它腐熟后就是最完美的肥料，在施过龙粪的田里，任何作物种都长势惊人。同样的，某些龙（比如烈焰狂魔）的唾液可燃性极佳，持续燃烧时间比普通油料更长；如今整座伯克岛的火把和灯具都用上了这种油滑的物质作为燃料。
用龙焰锻造的金属质地精良，他们从没见过如此锋利的兵刃和如此坚韧的盔甲还能以如此大批量生产。特别是加入少许龙鳞打造的产品，强韧程度远超任何合金或者矿物。亚丝翠曾用赫薇尔劈开一面实心橡木盾，斧刃上也只是留下一道细微划痕，露出漆面下水波般的金属纹路。
尽管铁匠们在龙的帮助下创造了许多奇迹，但维京人发掘出的最大财富、最大卖点，却并非上述冶金工艺的成果，而是它的副产品。那是一种危险物质，发现过程纯属偶然，却可能改变整个世界。
*
“请解释一下，你们的产品有什么功能是中国烟火没有的？”艾莎女王语气平平，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情绪。虽然态度并不粗鲁，但她显然兴趣寥寥。“据我所知，它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花费却少得多。”
“陛下，我承认我们的产品价格不菲，”小嗝嗝心平气和地回应道，“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它绝对物有所值。世界上再没有和它相似的东西了。那么多国家愿意不计成本和我们通商是有原因的——全世界都找不到我们这样的产品。”
女王不为所动地微微侧过脑袋，亚丝翠猜想这在政治谈判中可能类似于一声嗤笑。
“在我看来，它们非常相似。都是一堆粉末，接触火源后会发生剧烈爆炸。如果置于枪管内，这爆炸就可以推动弹丸高速射出。中国人已经供应了火药，供应了枪支，也供应了子弹。你的产品有什么过人之处，是火枪和火炮不能匹敌的？”
“唔，举例来说，您将来肯定不会把我们的产品放在桶里，陛下。”小嗝嗝话里听不出一点得意。他就是不擅长自吹自擂，这或许源自他儿时的经历，因为他曾是同龄人中最矮小的。“我们的产品如果在密闭空间内点燃，更容易炸毁一切容器、对靠近的人造成巨大杀伤，而不是推动子弹或者炮弹射向目标。相信我，它的用途或许没有黑火药广泛，但它摧枯拉朽的破坏力足以弥补一切。”
艾莎女王脸上肌肉纹丝不动。不过，她双手离开了王座扶手，指尖相对地顶着，显得若有所思。虽然只是个小动作，却隐隐透露了些许兴趣，亚丝翠看在眼里，心中窃喜。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对某种破坏力如此强大，除了作为武器没有其他用途的危险物质感兴趣？”
亚丝翠心中的欢呼顿时变为悲鸣，无力地挣扎着，蜷缩成一声低低的呜咽。
然而，小嗝嗝似乎没受一点影响。
“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陛下。您本身的神秘法力十分强大，我对此毫不怀疑，但艾伦戴尔在您之后仍要继续存在。恕我直言，我们正处于一场军备竞赛中，而维京人愿意供应武器。我们所求的不过是换取食品和手工原料，作为回报，您将得到已知世界中最具危险性的资产。我们正站在悬崖边缘：你，我，科洛纳人，高地人，所有人都是如此。正如青铜取代石器，黑铁代替青铜，精钢又超越黑铁，我们必须接受事实，古老的传统正日渐式微。有了来自东方的中国火枪，兵刃、弓箭和盾牌不再是完美的防御力量。而这就是我们维京人的回答——龙焰，无论它是液态还是固态，都具有其他物质所不能及的爆炸性。”
“艾伦戴尔曾经饱受战乱之苦。”艾莎女王语调生硬，但亚丝翠注意到她微微张大了鼻孔，女王正怒火中烧，“我们与南方群岛和威斯顿争斗数百年，远征高地和英格兰，在战场上对抗罗马和法兰西，还要忍受维京人在沿海的侵扰。直到近代，我们才终于缔结了和平，而你却要我购买军火破坏现状。我不愿因此激怒我的敌人。艾伦戴尔很乐意向蛮人群岛供应谷物和牲口，但我必须强调一点，我们不收沾血的钱。”
小嗝嗝毕恭毕敬地低下头，但亚丝翠太了解维京少年了，一眼就看出他身体紧绷、肩膀轻抖。显然，这次会面没能按计划进展。
“我对此深感遗憾，陛下。虽然您可能对我们的龙焰不感兴趣，不过您或许愿意购买其他产品？龙粪和龙油在军事上派不了多少用途，却同样很有价值，或许有助于艾伦戴尔恢复一些收成，弥补田地遭受……意外寒冬而造成的损毁。”
听到这并不隐晦的嘲讽，艾莎女王眯起了眼睛，但她最终宽容地点点头，极具王室气度地朝那一桌子图表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个艾莎女王简直是完美女性的典范。亚丝翠毫不怀疑，女王的童年时期肯定被一大群侍女簇拥着，头顶书本训练仪态，翘着兰花指品茶，还要学习如何谈吐优雅。
“请讲吧，小嗝嗝世子，我洗耳恭听。”
“非常乐意，陛下。”
亚丝翠不禁惊讶于小嗝嗝的涵养。换成是她，不可能不为女王拒绝了他们视为主要卖点的龙焰而懊恼，但小嗝嗝好像对能销售其他产品同样满意。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亚丝翠会想起小嗝嗝身上最令她尊敬的优点：沉着冷静，富于同情，善解人意。亚丝翠对自己笑了笑。
小嗝嗝会有成熟表现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男人毕竟化解过我们和龙族持续数百年的战争。他当然有的是耐心。
*
“那女人真是叫人难以置信！那么自命不凡、高高在上。我说，行行好！本来还以为她叫我们去见鬼的时候会多少客气一点呢！我是说真的！”
而在这样的时刻，亚丝翠会想起小嗝嗝是个花了许多时间绘制图表的年轻人，他在方案里倾注了全部心血，在他如此辛劳后，别人却不屑一顾，这让他充满了孩子气的挫败感。
一回到他们的私人营帐里，小嗝嗝就大发脾气。哦，对小嗝嗝来说算是大发脾气了。不过，相较亚丝翠用战斧砍木头来释放压力的习惯，小嗝嗝似乎满足于神经质地挥动胳膊，说几句刻薄话发发牢骚。没牙仔显然习惯了小嗝嗝的古怪行为，哼了一声翻过身，咕噜着想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而亚丝翠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摸着膝头的恐怖龙。绿色的小龙呜噜呜噜哼着，快活地拍打着尾巴。
“她整个一副‘哦，我是冰雪女王，我动动手指就能把你和你们的龙都冻成冰块。我才不在乎它们会喷火、身为忠诚的伙伴和朋友能帮很多忙，他们害怕冰块，所以我赢了，你输了’的样子。我说，行行好，让我喘口气。”小嗝嗝长叹一声，终于发泄完毕，满身疲惫地瘫倒在角落里一堆垫子上，那大概是风里飞的杰作，它到哪儿都想筑巢。小嗝嗝双手捂脸，揉着眼睛。“至少和戴恩王子会面顺利得多。南方群岛看样子有兴趣购买我们的龙焰。也许我们可以拿到足够多的种子，耕种足够多的土地，进一步实现自给自足。你怎么看，嗯？”小嗝嗝转向没牙仔，后者听到有人叫它，勉强睁开一只眼睛。“想想吧，没牙仔。以后我们没准能在地里种玉米。说不定还能种一片苹果树林。如果你愿意，每天早上都有苹果汁喝。是不是听着挺棒的，伙计？”
没牙仔闭着眼睛。
“好，你就装吧。等我们有了桔子树，看我肯不肯分给你。”
小嗝嗝气鼓鼓地往后一倒。
“既然如此，我猜我们不会把小不点送给女王了？”亚丝翠边问边指着那条一心想顺着胳膊爬到她头顶做窝的恐怖龙。小不点在伯克岛老家还没找到搭档，它对当地居民兴趣寥寥，却总想偷偷溜上维京长船。高伯说小不点可能想看看更广大的世界。因此，小嗝嗝决定把它带到艾伦戴尔，作为礼物献给女王，以庆祝双方建立新的合作关系。不过如今看来，小不点注定只能打道回伯克岛了。
小嗝嗝摇摇头，翻身侧卧。
“我不会就这么放弃这份合同的。要我说，也许你该试着去找公主？安娜公主？你可以把小不点送给她。这么大老远把它带过来然后又带回去好像不太公平。也许找到公主的时候，你可以跟她聊聊这事。让她知道艾莎女王拒绝了我们的提议。也许你可以说服她改变主意？我可能会去见伊瓦大人，跟他好好谈谈。肯定有人愿意买些龙焰吧，哪怕只是一件样品也好呢。如果这事能成，我们大概就不必总靠盐腌雪藏来保存渔获了。”
“女王已经亲口拒绝了交易，你真觉得公主或者伊瓦大人会愿意听我们的？”亚丝翠怀疑地问。
小嗝嗝呻吟一声，用一边胳膊挡住脸。
“我不知道，亚丝翠。可是当时他们都说这是‘愚蠢的冒险’，是我坚持要来的。我不想给大家希望以后，又让他们失望。我们至少得努力试试。”
“也许你刚才应该提一下戴恩王子已经预订了几百加仑的货。”亚丝翠提议道。她看着小不点拍打翅膀落在她头盔上，开始好奇地啃咬两侧的牛角。“据我观察，不管表面如何，艾伦戴尔和南方群岛的关系始终相当恶劣。如果知道自己的潜在敌人正在大批购买龙焰，至少能引起她的注意吧。”
小嗝嗝又摇摇头。
“客户保密原则。我们不能随意把客户的信息泄漏给他们的对手。这看起来糟透了，不利于建立信任。我们可不想得罪我们最大的买家，况且他对这整桩生意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我本来还以为南方群岛更难搞呢。”亚丝翠一边调侃，一边起身抻了抻腿，“所以，我猜我最好去找安娜公主。走吧，小不点。”她边吹口哨边朝恐怖龙打了个响指，后者正盯着熟睡的没牙仔，很有在它尾巴上啃一口的趋势。亚丝翠用脚尖轻轻踢了小嗝嗝一下。“如果你要见伊瓦大人，最好也早点动身。我听说那家伙可是出了名地难逮。”
小嗝嗝的回答是一声她非常熟悉的呻吟。
是的。亚丝翠暗自思忖着，咧嘴笑笑走出帐篷，小不点紧随其后，你确实不是当政客的料，我的小嗝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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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语
我把科洛纳设定为波兰在迪士尼世界的投影，许多细节即来源于此。
本章发生在弓手(I)和弓手(II)之间，几乎没有EA，却是必要的过渡章节，抱歉啦（才怪，这可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呢）。
——4mation
译者碎碎念
所以说安娜有一个波兰表姐呢（喂），难怪装波兰人装得得心应手（喂喂）。不过乐佩佩居然把平底锅变成了部队制式装备，也是不能好了2333
牦牛奶酒在《驯龙高手》的小短片《夜煞的礼物》里出现过，是亚丝翠的“杰作”，据说非常难喝。
假期头几天有事摸不了电脑，章节末尾的图来不及做了，先这样吧。
祝各位新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