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ola·空 于 2016-2-23 10:28 编辑

Hello，Myka

任务结束了。

Helena Wells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闭着眼睛，微微扬起头，迎向科罗拉多五月的阳光。

她很高兴这里没有那些恼人的巨大太阳伞，和煦的暖意可以无遮无拦地倾泻而下，由外而内地洒落在她身上，撩起一种心满意足地慵懒。时不时地，悠闲的行人从她身旁擦身而过，两个似乎久未见面的朋友在她背后不远处发出克制地惊呼，愉快热切的交谈借着风断断续续地飘到她的耳边，再轻柔地穿过她黑色的长发渐渐离去。

她仍旧不会说她爱这个新世界，却不妨碍她享受这些平凡的美好。毕竟，在无边无息的黑暗中禁锢了漫长的一百年后，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会让她感到一种生气，一种活着的美妙，她试着学会去欣赏并喜欢它们。

而此刻，她身处其中的这个80年代小镇，不像21世纪的大都市那么喧闹嘈杂，也没有那么多麻木的面孔和忙碌的人们，时间在这里仿佛慢了下来，使她的内心在不知不觉中也跟着轻松惬意起来。

总之，她喜欢这里，喜欢这个被称作“泉水”的地方。

科罗拉多，斯普林斯，这个名字今天好几次出现，但只有这一次真正驻留在了她的脑海里，像不安分的火花噼啪跳跃。

习惯性伸向上衣口袋的手由于左手腕处轻微的束缚感停在了半途。她一时忘记了，她现在不是Helena Wells，那总是随身携带的怀表并不在它平常的位置。她睁开眼睛，默默地对自己笑了一下，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淡金色手表——纤细小巧，装饰多于实用，她绝对不会选择的款式——1点51，离22小时19分钟还有2小时34分钟。

这趟久违的时间旅行让她兴奋不已，再加上Claudia事先收集好的详细资料，追踪艺术品的过程比预想得要顺利得多，她因此为自己赢得了这2小时34分钟的闲暇。

我们不应浪费这珍贵的奖励，对吗，Helena？

她询问着自己，却不需要回答。随后，她缓缓起身，想着仅仅是一分钟之前才突然冒出来的主意，迈出了轻快的步子。她有预感，她一定会很喜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走过一扇暗红色的大门，再将一间蛋黄色的商店抛在身后，HG终于看到了她搜寻着的那一抹蓝色。她放慢脚步，站在那儿，打量着眼前的书店。

“你知道，我是在书店长大的，我爸爸拥有一间小书店，我想那是最开始我喜欢书的原因。”

“哦！你一定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书店的名字是什么？”

“Bering&Sons。”

“你有几个兄弟？”

HG的目光掠过浅黄色书店招牌上的字母，她想起了在仓库图书馆里和Myka有过的一次交谈。那时，Myka留在她记忆中的神情和笑容，在周围这些明艳色彩的映衬下，显得愈加灰暗。

“只有一个妹妹，Tracy。我爸爸觉得……‘sons’听上去更高级……”

毫无意识地，HG微微皱了皱眉头。在她设想的未来乌托邦中，是不应该还有这些愚蠢又可笑的传统观念的。但是显然，就算事情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变坏，也仍然没有变好。

不过她提醒自己，在这个新世界里，女性所获得的独立和自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士们不敢想象而她一直在寻求渴望的，她为这一点感到高兴。

伴随着这些思绪，她跨过一级低矮的台阶，向前走近两步，推开了Bering&Sons的门。

书，另一个她所热爱的事物，连同它们那厚重的油墨味和微微参杂着的蒙尘气息，游荡在书店的每一个角落。灿烂的阳光偷偷跟在她的身后，悄悄地从几净的玻璃窗中探进身来，吓得那些灰色的阴影只好四散逃开，躲藏起来。

书店里很安静，她几乎能听见其他客人翻动书页的声音，他们脸上专注的神情，让她不禁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漫步在书架间随意地浏览着，没有人特地来招呼她，她喜欢这样。

走到书架的尽头，沿着左边唯一的通道绕过去，她步入了书店里更深入的一块区域。阳光在这里退却，光线忽然变得晦暗，深棕色的书架和书架上或整齐或凌乱排列着的书看上去便越发的古旧，仿佛它们自身就是时光的一部分，流露出沉稳安宁的气魄。

HG被吸引着，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在角落的一个书架前，她发现有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儿站在那儿，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牛仔裤，深褐色的头发卷曲而蓬松。她仰着头，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架最上排的某本书，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闯入了这里。

HG看着她，她看着书架，时间似乎屏住了一会儿呼吸。然后，她看到小女孩儿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奋力踮起脚尖，尽量伸展手臂，想要去拿她选中的书，却还是差了一点点。小小的身体为了保持平衡而微微发抖，

HG慢慢走到她身后，抬起头看了一眼，视线停留在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上。她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把那本书拿了下来。

头顶上方忽然投下的阴影让小女孩迅速地回过了头，在她真正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HG就已经把书递到了她的手上。

“我猜这是你想要的，对吗？”她轻柔地问着，尽管她相信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的……谢谢。”小女孩儿接过书抱在怀里，感到自己的脸莫名的有点发热。

“不客气。”HG半蹲下来，“我可以问一下，我刚刚遇到的这位可爱的年轻女士是谁吗？”

小女孩儿很明显楞了一下，然后才有点害羞地回答：“Myka，Myka Bering。”

当然，HG当然知道这是Myka Bering，她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确信无疑，但这不意味着，当她听到Myka亲口说出来时，她不应该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奇。

“Hello，Myka Bering，很高兴认识你！”她优雅地伸出右手，“我叫，Erica Maunice。”这是她借用的这个人的名字。

Myka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其他的表示。她只是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刚刚才出现，有着淡金色长发，穿一身深灰色西服套装的女人。

“什么？”一丝不安暗暗滋长。HG意识到，即使是面对只有10岁的Myka Bering，在那淡绿色眼睛的注视下，有些事情也不会改变。

“你刚才说谎了，对吗？”Myka轻轻地说。尽管她的脸因为质疑别人而更红了，她的语气中却没有半点评判的意思，只是单纯的询问。

HG一边的眉毛微微挑起，“为什么？”

“因为……”她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说得很过分，“因为你停顿了一下，说出你的名字之前，虽然非常……细微。我是说，没有人会在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停顿，除非那不是真的。”接着，她立刻补充到，“我很抱歉，我……我不是有意要这么无礼。”

赞赏的微笑在HG的嘴角勾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一直悬在半空的手温和地碰了碰Myka的手臂，“不，你不需要道歉。我没料想到你已经……这么善于观察。你是对的，我说谎了，那不是我的名字。不过我不得不恳请你原谅，出于一些原因，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将来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10岁的Myka Bering依然没有马上回答，像是等待着HG说的话慢慢沉落下来。

“OK。”她缓缓点了点头。

“就这样？”HG难掩她的意外，“你这么简单就相信我？”

“是的，我相信你。你的解释很模糊，但这一次你说的是真话（truth），我想我能接受真实（truth），就算有时候它没有谎言美好。”她灿烂地笑起来，“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儿，你知道，很多大人都不会拥有你这样的勇气。”

“谢……谢谢。”Myka感觉她的脸已经开始滚烫了，“我以为，每个人都是这样。”

“你会感到惊讶的。”

她略带一点傲慢和不屑的神情在Myka的脸上引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接着，她用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Myka手里的书。

“你喜欢H.G.Wells？”

沿着HG的指尖，Myka的视线落在了那些浅浅凹陷于封面内的烫金字母上。

The Time Machine

H.G.Wells

她想了一会儿才看着HG认真地回答：“这是我读的第一本H.G.Wells写的书，我还没有读完。不过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棒，他是一个有着非凡想象力的作家。”

HG的嘴角犹如能够不受束缚地上扬着，黑色的眼眸中闪动着熠熠的光。在她的生活里，她听到过无数的称赞和恭维，却没有几个能和她刚刚听到的相提并论。这不只是因为是说出那些话的人是Myka Bering，更重要的是，它们来自一个10岁的小女孩儿，充满了最为纯粹的真诚和热情。

“那么，你的这场冒险到哪儿了？”

“第九章，可怜的韦娜死去了。”Myka停顿了一下，“‘那天早晨，我感到孤苦伶仃，异常寂寞，开始想念起屋子，这壁炉，还有你们……’（But that morning it left me absolutely lonely again--terribly alone. I began to think of this house of mine, of this fireside, of some of you）”

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样，Myka突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意识到自己正凭借着她的记忆朗读出书里的句子。她对自己发过誓，再也不会这么做，她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其他小孩子的叫喊。

谁在乎！

书呆子Myka！

Myka是书呆子！

Myka懊悔不已地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把自己的赌咒忘得一干二净，只能痛苦不安地等着再一次被嘲笑。

不管HG有没有察觉到Myka停下的真正原因，她都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回忆了一下，然后用刻意压低的语调念出了Myka没有说完的句子。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她能用她自己的声音。

“伴随这些思念而来的是一阵痛苦的渴望。（and with such thoughts came a longing that was pain.）”

Myka的眼睛亮了起来，兴奋之情写在她的脸上。还没等HG的话音落下，她就忘记了刚才的拘谨开心地喊道：“你知道！你知道这个故事！你读过H.G.Wells的书？”

“是的，”HG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对H.G.Wells的工作很熟悉。”

“你喜欢他吗？”

“我恐怕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发现他自大得让人无法忍受。不过，我算是喜欢他。”她想到了Charles，她很清楚，人们谈论的H.G.Wells永远都只会是她哥哥。不过当然，她也很清楚谁才是那些小说真正的作者，“我同意你的看法，他的故事非常精彩，毫无疑问地绝对是一个聪明又才华横溢的科幻小说作家。”

听到HG毫不吝啬的评价，Myka似乎有点惊讶。她沉默着看着手里的书，轻轻咬着自己的嘴角。HG注意到某种思绪从她的眼中一闪而过，抓着《The Time Machine》的小手在用力收紧。

“我能……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Myka的声音那么轻，以至于HG差一点没听到她说了什么。

“我很乐意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尽管如此，她还是迟疑了一会儿，“能请你念这本书给我听吗？我真的很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爸爸出去工作了，妈妈要照看书店，还要照顾Tracy，”她匆忙解释了一下，“Tracy是我妹妹。我快10岁了，已经认识很多字，但这本书里还是有一些我不认识……”

如果有任何人问她，Myka会说她永远也不会相信自己会对一个陌生人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完全不像她自己。不过她也会说，第一眼见到这位Erica Maunice，她就有一种无法解释的亲切和熟悉，就好像她们早就见过，而且已经认识很久了。

HG看了一眼手表，3点03分，离22小时19分钟还有1小时22分钟。

Myka误会了她的举动，变得不安起来，“我很抱歉，Miss Maunice，你一定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我不应该向你提出这种要求，浪费你的时间。”

“Please，至少叫我Erica。很遗憾，我确实不能在这里待很久，不过我们仍然有一小时的时间。能够为一位像你这样有着美丽头脑的年轻女士朗读，我很荣幸，我怎么可能拒绝呢？”说着，她伸出手，“可以吗？”

Myka看着在她面前摊开的手掌，开心地笑了起来，“谢谢你，Erica！”

HG拿好书走到书架边，背靠着书架坐在了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她的一条腿笔直伸展，另一条腿稍稍曲起，好让书可以摆放在她的腿上。Myka也在她身边坐下，两手环抱着微微抵着胸口的双腿，脸枕在膝盖上，安静耐心地等待着。

在HG翻动书页时，她看着HG线条精致地侧脸没来由地突然说道：“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很……优雅。”

“谢谢你，Miss Bering。”

HG低头致意的动作让Myka咯咯地笑了出来。

“我喜欢你叫我Myka，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HG轻轻摆动了一下头，“Right-ho then。Myka，像另一位有才华的作家阿瑟·柯南·道尔爵士说的，好戏就要上演了。”她点了一下头，目光回到书上，“‘大约早上八九点，我又来到了那把黄色金属制成的椅子旁……”

随着HG富有韵律的朗读，Myka回到了那场跌宕起伏的冒险中。不知不觉地，环绕着书籍的房间消失了，五月的阳光所笼罩的这个世界也消失了。在一段感觉不出长度的时间里，只有一位历经磨难的时间旅行者，一辆勉强维持运转的时间机器和许多凶残丑陋的莫洛克人。后来，莫洛克人也消失了，她们和孤独的时间旅行者一起，历经几千万年的时光，跨越一个又一个的遥远未来，抵达最后那个除了苍白的星光，呼啸的狂风和无穷的黑暗之外一无所有的世界。然后，是人们对时间旅行者的质疑和嘲笑，迫使他开始了另一次时间旅行……

“……然而，值得欣慰的是，我还有两朵奇特的白花，虽然它们已干枯、发黄、变脆，但却证明了即使是在智力和体力衰竭的时代，人类仍然保留着感恩之心和关爱之情。”

故事念完了，HG等了一会儿，直到空气中的最后一点声音也彻底消散了，才慢慢合上了书页。她侧过头，略感意外地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Myka的一只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腿上，身体微微前倾，紧紧靠着她。

浅浅的笑意浮现在她脸上，这种无所防备和距离的亲密让她感到温暖和快乐，尽管她知道Myka很可能只是想看清楚书上的字。

“时间旅行者还会回来吗？”Myka抬起头，微微皱着眉。

“诚实地说，My dear friend，我不知道。不过，”当她写下结局时，她没有想过去设定一个唯一的答案，她更乐意看到读者们去尽情发挥他们的想象力。不过，这不意味着她没有属于她自己的想法，“我相信，如果，在他生活的世界里有他所爱的东西，那么他会回来的。我们永远都会回到我们深爱的事物身边，无论离开多远，离开多久。”

Myka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根手指无意识地一圈一圈地慢慢绕着一束发尾，随后她投降般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别担心，将来你会明白的。”

“为什么大人总是喜欢说这句话？”

“因为我们也很无知，但是我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一点，尤其是那些比我们年轻的人，所以我们用这句话来掩饰。”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愉悦畅快的笑声甚至引来了书店里其他客人好奇的侧目。等到她们好不容易能够勉强停下来时，Myka才感到了一点不合时宜。

“嘘——我们不应该那么大声。”

“是的，大概不应该，我道歉，但是我无法拒绝和一位朋友一起开怀大笑。”

“我也是，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一种同谋的默契让她们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她们克制着只发出了低低的窃笑。或许是连被遗忘的时间都在嫉妒她们了，才会不甘寂寞地通过时钟清脆的鸣响提醒着她们它的存在。HG立刻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了四点。

“Erica，你必须要走了，是吗？”

HG给了Myka一个歉意的微笑，“很抱歉，Myka，我恐怕是的。”

“没关系，我们度过了很棒的时光！”

“你想让我帮你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吗？”HG拍了拍手里的书。

“不，我想……我想我会留着它。我喜欢这个故事，我也喜欢H.G.Wells。”

“Well，你不会想象得到听到你这么说我有多高兴。给……”她把书递给Myka，从地毯上站起来的同时握着Myka的手把她也拉了起来。

“我们……我们还会再见吗， Erica？”

“我们会的。”

HG不知道Myka还会不会再见到Erica Maunice，她记得Claudia给她的资料上说，这是Erica Maunice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这座小镇，但是她知道她和Myka Bering一定会再见。

生命的过往一旦被写下便无法改变。（The ink with which are lives are inscribed is indelible.）

对她来说，这也许是一个即残酷又值得感激的事实。

“当我们再遇见时，你会知道我是谁，我真正的名字，我们将会……”

注定永远在枪口下相见。

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现在看来，那应该算是她们第二次见面——Myka拿枪指着她的情景跃入她的脑海，使得她的眼角也显露出淡淡的笑意。

Myka催促着她继续说下去，“我们会什么？”

“我们将会有很多乐趣。”她决定把悬念保留到揭晓的那天，“我保证。”

Myka对这个同样只能算是模糊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不过作为小孩子，她已经懂得什么是能从大人那里得到的最好答案。

“我会期待的！”

说完，她看了一眼手里的书，接着又认真地看了一眼HG，然后就一声不响地转身跑开了。

HG楞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又看了一次手表，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她必须在她的意识离开之前，让Erica Maunice安全地回到她的车里。可是，她还没有跟Myka正式地道别，那绝对是她不想留下的遗憾。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Myka吃力地抱着几本对开本和四开本的精装书走了回来。她轻轻咬着下嘴唇，在最后一点力气用完之前，尽量把那些书稳当而整齐地摆放在了HG的身边。她小心地站上那摞书，踮起脚尖，双手搂着HG的肩膀，轻轻地吻在了她的脸上。

“谢谢。”她在HG耳边害羞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