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田医生是绝对不会效仿X木和永X同学,变成屋上的幽灵的,嗯。以上。
三
我个人一直觉得,医院的餐厅对于医护人员来说,是相当尴尬的存在。
先不论菜品质量——光是参考一下相当尴尬的作息时间,再综合了饭点里患者和家属们联合上演的司空见惯的电梯炼狱,就足以把自己一年到头的口舌胃囊交给各家盒饭了。
只有排到白班,中午有了足够的时间自由安排,而又不那么有睡意的时候,我才会说服自己去餐厅坐坐,来逃脱过于浓重的工作氛围。
前田婆婆的事件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一个月。
所幸——虽然我不太愿意用上这个词汇——婆婆独身多年、无亲无故,科室和医院得以逃过了一场原本注定了的纠纷,除去科室人员自发地捐出了一些丧葬费,便也没再多搅起更大的风浪。
而小柳医生却在请了三天事假后,直接递交了辞呈。铃木教授挽留不住,只能默许。
“实在是不怎么能理解小柳教授——拿刀子这么多年,几起事故又哪里能避免呢?何况这次也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后果——”
“......人都死了不是吗。况且这完全是技术上的责任吧。”
“得了吧——哪怕是切西瓜,你也能保证次次切出平平整整的截面吗?是工作就会有失误,医疗行业不也是这样吗——小柳教授又不是故意做得那么近,谁知道就发生了那种情况呢?”
“你就是这样用所谓的‘失误’来轻贱人命的吗?!我可——”
“好了好了,你俩别吵了。我看啊,大概小柳教授还是因为尊严才选择离开的吧。”
“啊,你是指和绚濑医生的——”
“听说绚濑医生在术前讨论的时候曾经提出过发生吻合口瘘的可能呢,但是被小柳教授否决了。当时即使是好脾气的小柳教授也发了好大的火呢,说了‘你以为我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吗’的话。”
“在学生和部下面前被那样质疑谁都会生气的吧——要不是绚濑医生没有参与过那场手术,我都几乎要以为是她为了报复动了什么手脚呢哈哈哈!”
“......我相信绚濑医生的为人。”
“你可快够了吧,看看绚濑现在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像科室离了她就转不了了一样。”
“可是绚濑医生本来就很厉害啊,晋升职称本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别提晋升问题——本来即使小柳教授不走,科主任的位置铁定也只会是长野教授的;现在小柳教授走了,铃木教授又不怎么管事儿,以后科室里除了长野教授,不就直接是绚濑那家伙了吗。真是可惜了吉井和中本医生——这样一来,连横山那种废柴都讨了大好呀。”
“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格外理解小柳教授了......”
医院里,流传得最快的永远不会是新的技术或者手段,而是流言。
新院长上任一个月,连当时正在实习的我便都知道了他的情人的名字;一名副主任医师的辞职所能引起的人事变动所能掀起的浪潮,更甚于此。
科室因此如一潭死水,私下却波澜暗涌。
我偷偷观察过绚濑医生的反应。
她却仍然是近乎疯狂地在手术台上连轴转——失去了一把主要的手术刀的科室里,只剩下她和吉井医生及中本医生勉强支撑了。
好不容易能看到她的时候,她也是和以前一样,除了正常的工作交流和指导学生,从不参与其他讨论。
但东条前辈却一直眉头紧锁——除了我终于得以单独在十点半前上完了第一组静脉治疗的那天,前辈难得地笑了。
“真不错呀,小佐藤。”
我因此觉得有些难过——想到那天不小心看到的画面,看着前辈藏着忧心忡忡的笑容,又觉得有些对不起前辈。
——不过这两个人关系真是好呀。如果我也能有这样的为我分担一切的朋友该多好。
一直到长野教授终于结束了会议回到科室,在他的百般周旋下,科室才总算渐渐恢复了从前的氛围。
而绚濑医生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
——“帮长野医生代刀”这个我不小心听到的传言,大概是真的吧。不过相对于主刀而言,一助才是主要的劳动力,在不少医院和科室,已经是默认的潜规则了呢。
所以前辈也没有松开过拧紧的眉头。
想到这些,站在餐厅长长的队列里,我突然有些失去了食欲。
犹豫着要离开餐厅,随便买点口粮对付一下。
——工作时间带着笑容就好。休息的时候,稍微有一些负面的情绪也没关系吧?
迈开步子的时候,稍微环视了一下拥挤的人群。
——是错觉吗?
然而定睛一看,队列的前方,中年男性的手,确确实实地伸进了前面女孩的包袋里。
四周的人吵吵嚷嚷地抱怨着,他们有没有看到呢?
犹豫了一下,手伸进护士服的口袋,摸到了平常常备的小剪刀。
指腹在不算尖锐的刀头上摸了摸。
——虽然凭眼神并不能判断他是否藏有凶器。
“打扰一下。”
我咬了咬牙,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这家伙——”
“请您把那位女士的钱包还回去。”
我尽力把声音里的颤抖都逼走——男人的手在荷包里摸索着什么,我有些害怕了。
前面的女性转过身来,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遭受到的侵犯。
周围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自动让开一个不小的范围。
“啊,谢——您小心!”
男人的面容有些扭曲了。我手里紧紧拽着那把小小的剪刀。
——然而能有什么作用呢?我全身神经紧绷,在男人从荷包里扬起手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地要闭上眼睛,摆出防御的姿势。
——“啊!”
惨叫声,然而不是我的。
接着是金属物掉落的声音。睁开眼睛,明晃晃的匕首就在眼前。
男人的面容还是扭曲的——却是被擒住了右手,狠狠地被按伏在地上的,痛苦意味的扭曲。
“你他妈的在做什么!”这样叫嚷着。
然而不是对我。
抬头看去,他身后是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性。面色含着一些愤怒的鄙夷而却也是平静的,看似游刃有余之下,让男人怎样也挣脱不得。
“虽然很勇敢,但是未免莽撞了一些。”
应该是医生的女性声音低沉,听起来非常让人安心。
“——是,谢谢您!”
是由衷的,包含着“得救了”这样的欢呼的感谢。
“至于您——这是您放弃了自我尊重所应得的后果。”
而转而就让人不寒而栗。
“我先前打了电话,保安队马上就要来了。”
这样说着,我的余光已经能瞟到不少全副武装的保安从侧门跑进来。
“你这贱人——园田海未是吧?当心我投诉你!”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我的名牌。果然这东西在安全方面来说其实是把双刃剑啊。
然而面前的园田医生似乎无动于衷。
“您请自便。”
事件的结果是小偷被保安队制服,受害的女性拿回了钱包,在感谢声里和保安队一起离去了。
周围瞬间爆发开巨大的掌声和欢呼声。
——是错觉吗?刚刚还无比冷静的园田医生脸上似乎飞起了有些含羞的红色。
“抱歉让您受惊了。”虽然还红着脸,但园田医生还是走上前来,“请允许我进行自我介绍——心内科的园田海未,请多多指教。”
“胸,胸外的佐藤姬子——非常谢谢您出手相助!”
本来以为到此为止了。
——而事情总是会有非常多的凑巧。
园田医生想起了自己下午凑巧有一个胸外的会诊,又发现我们俩凑巧都没能吃上饭,她又凑巧知道餐厅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小饭馆,于是便凑巧地决定请我这顿午饭,然后再凑巧地一起回胸外科。
“我真的非常敬佩佐藤小姐的正直和勇气,既然凑巧相识,又如此投缘——”
——明明随便换成哪位男性来说这种话都会显得非常轻浮,为什么这个人说起来就满满的真诚动人让人无法拒绝?就因为她一脸正气还长得好看?
等等,“投缘”?
——“咱建议你和心内的园田医生和谐友好地交流一下耿直心得”。
“佐藤小姐,发生什么了吗?”
“......不,我想没什么。”
前辈口中的园田医生。
加上几乎每过几天就能听到同事们讨论的——
“那个相亲又失败了的园田医生”。
我坐在园田医生的对面,轻轻地叹了口气。
“佐藤小姐,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不不不,都很好吃!”
想起了刚刚救了自己的恩人就是“那位园田医生”以后,气氛突然略微微妙起来。
而园田医生似乎并未察觉,仍然坐姿端正地小口小口地进食着。
之前参加科室的酒会的时候,东条前辈喝醉了。
“那位园田医生啊,很有可能在将来会变成医院屋顶上的幽灵哦!”
“啊?”
“小佐藤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不,不知道——说起来我根本就不认识园田医生啊!”
“因为太耿直了呀——很有可能对恋人都是过于尊重到,死后双双变成幽灵才会后悔,得去借了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的身体来致敬青春呢——”
“......前辈,背后这样说人家太失礼了。”
“呀,所以咱才说小佐藤真是太耿直了呢——没关系哦,这话我也对园田医生本人说过呀。小佐藤才是,不要和园田医生一样脑子一根筋呢。”
应该说东条前辈在某些时候的确是意外的轻佻;还是应该说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加上酒精作用,稍微有些精疲力尽了呢?
那个晚上前辈没有和绚濑医生说过一句话,只是看着拒绝了每一次敬酒的绚濑医生,喝了一杯又一杯。
——是吵架了吗?
完全劝不动前辈,我只能陪着话唠起来的前辈东拉西扯,然后记住了一些有的没的信息。
比如,东条前辈其实和绚濑医生以及人事处的矢泽老师是高中的同班同学,而且前辈在高中担任过学生会副会长,而绚濑医生则是学生会会长。
再比如,绚濑医生确实有四分之一的异国血统。高中毕业后她回了祖母的故乡俄罗斯,在俄罗斯完成了医学硕士的学业,又在美国名校继续深造而拿到了博士学位。回国后,东条前辈已经拿到了护理学硕士,正面临着一线和管理层的选择;而矢泽老师作为东条老师的大学同学,已经工作了好几个年头。
又比如,矢泽老师选择脱离临床一线只是因为需要更多的个人时间去照顾庞大的家庭——虽然她也一直在抱怨薪水少了不少,但似乎也不曾后悔的样子。而东条前辈本人拿着耀眼的学历却选择了临床工作,则是因为实在很喜欢胸外这个科室,想要一直地守护它。
还比如,东条前辈和绚濑前辈在三十出头的年龄里,其实都还是单身,目前正在合租中。两者都会经常被长辈和同事们操心婚嫁的问题,让前辈很困扰。
这些非常私人的,难以辨认真真假假的信息让我消化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决定忘记,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看到前辈,她却还是那副惯常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想到这些,我的情绪又莫名其妙地低落了下来。
“佐藤小姐有什么心事吗?”
园田医生放下碗筷,温柔又诚恳的眼神落在我身上,让刚刚还在回想非常失礼的内容的我感到相当羞愧。
“——不,没什么。”我端起碗来掩饰自己的窘迫,“只是回想起园田医生刚刚的行为,觉得非常的帅气呢。”
——然后,非常意外的。
对面的园田医生,随着我的话音,脸腾地一下变得绯红。
“......园田医生?”
“......”
“——我说了什么让您不快的话吗?”
“不,不——非常抱歉,佐藤小姐。”
园田医生低下头,仍然掩不住耳廓的通红。
——我想起来了。
“海未那家伙啊,不仅非常耿直,还非常容易害羞呢。”
那晚的前辈,在回忆着入院以来熟识的朋友的时候,还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今天救了我的是,非常容易害羞的、非常耿直的,但又非常帅气的园田医生。
——虽然非常可爱,但是好像明白为什么园田医生总是在相亲失败了呢。
有了这一想法的下一秒,我就被米饭呛到了。
——果然私下对人不敬是会有报应的行为呢,佐藤姬子护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