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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万事痛苦业

林卓打了个饱嗝，一股羊肉膻味儿和着烧刀子的余酸就烧到喉咙口，他觉得浑身暖烘烘的，不自觉把帽子从头上扒下来。他明明记得去吃饭之前还是晴天猛太阳，一片草木黄落，怎么咕咚黑了，天地就变成一片白绒绒的了？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树叶泥土上都结上了霜花，可不是白绒绒一片。

诶——他歪歪斜斜地边走边掰着指头算日子，姥姥的，今儿，今儿几号来着？哦，是霜降，霜降啊，好节气，好节气啊！他哈哈击掌大笑起来。这趟长春走得值，就他收的那一对珐琅彩的小瓷碗，还有那件海水红月双耳背壶，就算是后挂彩的，也不亏，要是真家伙，他这趟就捡漏捡大发了。他大少爷心情一好，甚至还买了一幅仿《洛神赋图》，不值几个小钱，就一玩意儿，关键是高兴，高兴！千金难买爷高兴！

他高兴得在地上画起了之字，把酒气上涌的胸膛拍得响，实在热得慌，干脆连外衣扣子也解开，凉快，敞亮！等到裕隆斋的生意重新做起来，他就把孟清行给养起来，不必给那个狗屁政府卖命了。他不是不爱唱青衣吗？那咱们就唱《银空山》，唱《柴桑关》，把梨园最好的场子包下来，唱上它十天八夜，爱唱哪出，点！他心里不由有点美上了，最好连林逸也养起来，嘿嘿，他以前是没出息，害得他身边的人都跟着他吃挂落，不管怎么说，总算为时未晚，我林卓，林卓，也不全是个琉璃球嘎杂子，您说是不是？

二贵一言不发地随在他身后，时不时看他要跌倒了才上前去扶他一把。今年东北冷得早，这才到霜降时节，到了晚上已经冻得人跺脚缩脖子，要不是指着那二两猫儿尿在肚子里烧着，人都要冻成冰坨子了。他在黑暗里睁着狗崽子一样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林卓，林家的男人真是像，宽肩膀，细高个儿，仪貌堂堂，连喝醉了也都是一个德行，划大圈儿，说大话，他们就能吧，扒了衣服和他二贵对掉个个儿，还指不定谁比谁能呢！

徐锡川借口患病不愿意来长春这一趟，他可还顾着不和林家撕破脸面。凌锦那个小蹄子，啧啧，她竟然和他们是一路的，那可真是个天生尤物，脸皮子嫩的亲一口都能出水儿来。他忍不住咂巴咂巴嘴，反正他就是个贼痞，下流胚子，纪渊是指不上了，如今是变了天，林家大少爷一洗前尘，要改头换面做当家了。要不是凌锦姓徐的糟老头子还能在林家安享百年，可惜婊子无情啊——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教人拿住了把柄。之前被打断而落下旧疾的肋骨这下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睛在幽长的巷道深处愈发亮起来。

林卓这一觉睡得香，火盆也烤得暖，一觉起来整个儿容光焕发。他盘腿坐在炕上，接过二贵递过来的热毛巾把儿，二贵是个机灵人，不该说话的时候嘴巴严丝合缝，该说话的时候又牙齿伶俐。凡事仆随主性，纪渊自己不争气，也不能把板子都打到二贵身上。徐伯虽然不喜欢二贵，也到底还是叫他跟自己走这一趟，二贵不是个不知好歹的角色，琢磨琢磨，未必不可一用。

二人收拾停当了，这日要到双阳镇去谈一桩买卖，卖主是位「黄带子」子孙，前辈人曾在内务府当差，民国建立后因不愿在北京吃救济，便举家迁回了关外老家，靠种着二亩薄地，捯饬从宫里顺带出来的玩意儿维持生计。

双阳镇地处偏僻，车马颠簸，一大早上出门到了申时才进了镇子，他就近找了一家小店，就着一碗热羊汤，把肚子里之前赶路对付的那点冻硬的干粮化开，一边环顾打量着这灰不拉几没几辆车马行道的小镇子。进了卖主家门，屋里围着炕坐了三个人，个个儿脸色晦暗挂了层灰，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这桩生意此前徐锡川已探了六七分虚实，才叫他跑这一趟，照理他不该多心，他便将心里那点疑虑按下不表。

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儿，陆陆续续拿了几个鸡缸杯，一对儿凤尾瓶，一水儿的手头发飘胎釉欠润，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对方看他态度淡泊，跟另个人咬了下耳朵，就见那人进了里屋，稍许捧出一个天蓝釉石榴尊出来。林卓眼睛一亮，见对方伸手要递给他，他规矩还懂，便请对方搁在二人面前的一方案几上，手刚挨到瓶身，才待要拿起细端详，案几一晃，他伸手去救已是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偌大一个石榴尊给摔成了百八十片。

他晓得这是着了对方的道儿了，荒村野岭，对方人多，怕是难跑脱，再者跑了就显得他理亏。他前几年跑过长江码头，后来又去当了两年兵油子，多少有些江湖经验。当下并不慌张，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银币来。

瘦高个儿瞄了他一眼，细长眼睛似笑非笑，「林大少爷，对不住了，要说这件石榴尊，那还是我祖辈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康熙爷亲赏的，正宗的官窑瓷器，我全家老小还指着它换几年嚼谷呢。您说，您这不是要断我的活路吗？」

林卓不声响，从怀里又摸出一个孔雀绿的笔洗，顺手摸了摸插在后腰的尖刀，亏是要亏点的，但也不是心疼的时候。他罢了拢着袖子耷拉眼，却是再不开口了，是狐狸总得露出尾巴来，他不着急，看看谁能比谁沉得住气。对方见他不吭声，果真先绷不住劲儿道，「听说北京的裕隆斋有一件镇店之宝，林家家大业大，要不，这么个东西就赏给哥儿几个，今儿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如何？」

林卓觉得肩膀上一沉，登时被摁得矮下小半个头去，敢情还是两个练家子，他不由苦笑，「你也不去北京市面上打听打听，裕隆斋被我那嫡亲的姐夫败得一文不值，卖了宅子才勉强没易他人之手。我都不晓得你说的是个什么宝贝，我只知道我要有那么个宝贝，犯得着出关千里来讨这口辛苦饭吃？」

「林大少爷是聪明人，不用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瘦高个端一杯茶递到他面前，「我敬大少爷这杯，当给您赔不是。我知道那件东西在汇丰放着，您帮我们立个字据，您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您要不答应——」他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尖刀来，刀刃磨得锋利，在昏暗天光下仍泛出零星寒光来，「就只好借大少爷的手指头一用了。」

林卓薄唇抿紧，继而便将眼前的茶吸溜了大半杯下去，把搁在眼前的刀尖挪开寸许，「有话好说，何必为了这等小事伤了和气。」他心中庆幸早一步把商尊还给了林逸，别说剁他一根手指头，就算是把他十根手指头都剁了也取不出东西来了。他这么想着，边假意要弯下腰去签字画押，边飞快从后腰摸出刀来，回身便往身后两人身上招呼去。

他吃了冬天衣服厚重的亏，两人只被打得往后一退，马上就抽刀砍上来。缠斗片刻，林卓身上已经七七八八挂了彩，他好容易瞅准个空，就地一滚夺门而逃。「走！」他拉了一把吓得魂飞魄散的二贵，他留了点心，进门之前大约摸了一下周遭环境，知道屋后头有个大湖，这时拔腿便往湖边跑。一路滴滴答答，一条棉裤腿已被染得透红，他勉强又跑了一段，终于是噗通一下栽倒在湖岸边。

「狗娘养的！」没等二贵回过神来，又是噗通一声，林卓黑乎乎的脑袋只在湖面上冒了个头便眨眼不见了。「少爷！少爷！」二贵想也没想也一跃进了水，湖水奇寒，虽不曾冰封，甫一下水也能要了人半条命去。他妈的，糟老头子他妈是黑了心，给臭婊子猪油蒙了心了，他这是要置人于死地啊！他才划了一时半刻水，还不曾找见林卓，四肢百骸几乎已被冻得僵硬，再多划动一步，就是锥心刺骨的痛。

「少爷！少爷！」他昂起头拼命叫唤了两声，脚踝一紧，整个人咕噜噜就往下沉。他心中大骇，连忙抓着那只拽住他的手往上提，好在林卓已没什么力气，他小时候长在河边，水性颇好，一口气就把林卓提溜出了水面。他长吐了一大口水，觉得牙缝里都结满了冰碴子，一面把林卓使劲儿搂在怀里，一面拼命蹬水往回游。好了，老天终于算有眼，他要能救了林卓性命，回北京就有那老东西好看的，林家从此没有了徐锡川，他便是当年的徐锡川，他得把林卓活着带回去！

林卓给冻得木了，又流了太多血，这下倒不觉得疼，只是深感困倦。才闭上眼，在混混沌沌中听到有人急声唤他，「少爷，就要靠岸了，你撑一撑，不好睡着了！」他识得是二贵的声音，双目一睁，突然开口问他，「你怎么没受一点儿伤？」

二贵一时语塞，他觉得靠在胸膛的头颅冰冷，转头看到林卓目光灼灼，在尖风骤起的湖面上寒光点点，「你早就知道？」他这是说的什么话，他知道什么，他能知道什么？他他他——他左腿肚子一硬，竟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抽搐起来，连带着全身的力气都不听使唤了。他想着他撺掇着纪渊做的那些腌臜事，是贴在他背上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了，他怎么会以为他还回头有门？

他这么一晃神，搂着的手臂一松，林卓便无声无息地从他手臂间滑落下去，轻飘飘的，如蒲草一根，转眼湮没于黝黑的湖面之上。他愣了一会神，这才连忙伸手去捞，像一条泼喇喇的大鱼，窜到水下，又窜上湖面来，捞了一把又一把，湿乎乎的头发眉毛上瞬间挂起了冰凌。他拍打着黑黝黝的湖面，拖着一条残腿在湖面上打转，一圈，两圈，三圈，四圈，转得他泛起了恶心，冻得两眼发黑，哪边是岸上灯火，哪边又是天上星辰，在他眼前都连成了一片，是分也分不清了。突然间，他影影绰绰望见了一颗黑发绒绒的脑袋，头骨发硬，面皮冰凉，只有眼睛，如炬的眼睛，活生生的，要把他给活剐了。他喉咙里咕噜怪叫了一声，猛蹬了一脚水，便没命似地往岸上游去。

水面初凝，渐至于坚。林卓睁眼仰头只见星河悬天，月色迷蒙，水声哗啦，哗啦，竟叫他觉得十分安心，天命啊，天命，到头来我这还不是个没起子的二混子吗？真是三岁一眼把人看到老，看到死去了。

林逸掀开船帘，哇一声便吐了。黄稠的胆汁落进河水的飞沫里，又被呜咽北风重新拍到她面上来。徐锡川从旁扶住她，忙叫船夫掉头，「二小姐，今儿的风实在太大了，您这几天都没睡过个整觉。您就听我的，歇一歇吧，这河也不能强渡啊！」

林逸抬手勉强摆了摆，如果真能一觉睡过去多好。她一沾枕头，就叫林卓那张黑里带笑的脸叫醒来。他有父母那里生来的好相貌，眼睛里白瞳少黑仁多，眼珠子转一转，就是个不谙世事的稚子模样。她趴在船头又是一阵干呕，朔风忽而往西忽而往东，把她的脸抽打得东倒西歪，她的鼻子发酸，眼睛生痛，张开口，却竟然不能大哭一场，只吐出又苦又涩的胆汁来。

她只好睁着眼睛一宿又一宿，嘴上生了无数道干裂的口子，她要时不时去舔一舔，觉得痛才不叫手脚都冰凉麻木了。在没有发现这个法子之前，起先她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头也不是头，身体也不是身体，胸口这么闷，只剩呼出去的气，却不能吸一口气进来，床帘落下去，房梁也塌下来，群星落在了头上，像极了忽闪的眼睛。都是在笑的眼睛。忽的一下胸口清明了，她飘飘而然，周身发轻，要欢天喜地而去，回头却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这一看就把她自己也吓着了，那床上躺着的脸色铁青，眼眶凹得只剩两个窟窿的人是她吗？不是她吗？她忍不住上前去用力拍她面颊，醒一醒，林逸！你醒一醒！

她被长久地困在这样的梦魇里，手攥住两个干涩发痛的窟窿，一滴泪也落不下来。这痛终于叫周而复始的漫漫长夜给消解掉了，而今她躺在船舱中，舔一舔嘴唇，就知道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还要渡过一条条河，驶过一条条道，从秋阳娇艳的北京城走到千里冰封的长春城，给林卓收尸，正衣，尔后打道回府，惟愿冬绥。

她因此忽而能彻骨体会在东交民巷外的那一日苏钦面对她的怨怼目光，是如何忍住了才没有落下一巴掌给她。事后前去认领的学生家属蜂拥而至，江朝宗闭门不出，后来干脆被外调到天津去避风头。他们不曾在死人堆里找着小莫，就心存了侥幸，想她趁乱逃窜到城外去了，又或者她压根儿就没有去参加那天的游行。她想，小莫不能真有个三长两短，否则苏钦是要把她恨到死了。

这一年的天气坏极了，风一刀刀剐在脸上的时候，林逸就忍不住把记忆从孩提时起从头理上一遍，也不记得她在中国的那些年岁里有过这样的天寒地冻，一碗热汤端出来就几乎凉透，勿要说去化开冻得僵硬的胃肠。

湖面上的冰已经彻底结厚，走上去用力跺一跺脚，除了把一阵又痛又麻从脚底直接捣到心窝子里，冰面上连一丝缝儿也不会有。二贵在长春的这些时候过的不是人日子，整个人瘦得只剩骨头，风一吹棉衣都能打起晃来。林逸问一句，他就老实答一句，他只是盯着林逸一张一合，又或是纹丝不动的嘴唇，片刻不敢移开眼睛去。林逸苍白脸上目光仍是明净的，与此同时，她的身后，另一双眼睛却目光渐渐阴鸷起来，这样的目光出现在当了一辈子好人，善人的面孔上，竟然瞬间便将其面目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另一个人。

炸成了麻子脸的湖面上，全身挫得通红的人一根绳子放下去，没几分钟就要拉上来，一遍遍地对着她摇头，等来年吧，来年开春，人自然就会浮上来。要是有那么个万一，叫水草绊住，或者叫大鱼吃掉面孔，也不是没有的。这是什么天儿，舍得下水捞人的都是心肠结实的，一边跟她漫天要价，一边就着烧刀子羊肉大快朵颐。呼呼的汗发出来，在人的头顶升腾起一阵雾气，那是人间的烟火气，天再寒，地再冻，也绝不磨灭的人间烟火气。

林逸便是在这样的听天由命之下，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她手背上之前已结痂的血口子，如同连接生死之关，也就随着她的哭声又一道道地崩开来，这哭声便长长久久地，永远盘桓于民国二年双阳镇的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