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土地和人类的日常

我一直觉得自己想太多，静心绝虑才是修身本事，不然我活了好几百年怎么还是个土地呢？连我教着修行的乌龟和成家粘着它不放的那条蛇都双双升天当了新一任的玄武。但遇上她后，我才发现自己顶多是一点小小幻想，不过就是桃花提前几天开酒能多酿半个月这样，对方已经能造就了整个宇宙，打着做功德的借口赖在土地庙里半个月不肯走。

想及此处，我使劲摇头，“不行，你不可以再呆下去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姑娘想要什么，但姑娘你想的，必定是我所不能的。”

她看着我，只是笑，“除非你心里有我，否则你怎么敢说你对我的心事一无所知。”

这是什么话？我根本听不懂。

“守护一方是土地本分，知悉因果是仙家本事，任一土地都会这么告诉你的。”

“是么？”

她继续笑，“我是这一方的子民，保护我救我一命，是你的本分。那么，被我缠着被我喜欢，也是你的因果。”

我无言以对，索性收了化身，躲回泥像里。

她…她…她居然敢爬香案！她居然还敢靠过来！我上个月才新塑的像，我刚刚刷上的金漆！因为此地香火不盛，我节衣缩食好多年都没办法重塑金身，我这个土地做得多么不容易，她居然还想弄坏我的泥像。

“反正是我出钱塑的，我摸一摸怎么了？”

她还很理直气壮。

“你，你那是摸吗？明明是抠！”

说着话的时候，一块金漆掉下来……啊好心疼好心疼好心疼！我好好的一方土地，怎么活成这个样子，还偏偏是个泥像身修成的，现在欲哭都无泪。

不就是那晚看她跌跌撞撞闯进庙里来，看着她伤势挺重就顺手施个法术救活了她，怎么之后就这么纠缠不清了呢？“……玄武还跟我说好心有好报。”

发现自己伤愈之后，她的神情就一直有点奇怪，在庙里到处转来转去，最后摸摸我掉了半身金漆黑乎乎的泥身，吓得我差点没藏住身形。她想了想，走出去打了电话，很快出现数个黑衣人接走了她，临走前还特意多看我一眼，害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她的排场还挺大，好多随从好多车，明明人前也人模人样的，还跪在泥像前给我上香磕头说感谢我救命之恩，怎么人后就是这副模样？虽然我是很感激她重塑我的金身，不然这泥身多年来风风雨雨只怕等不到我得道就会彻底破败，它坏了我也活不了。但她也不能老凭着这点就要挟我吧？看她还想继续抠泥像上的金漆，我只好再次化身出来，“我要是能哭，一定哭个天昏地暗给她看。”

“谁让你救我，就不知道英雄救美打动佳人芳心是书里惯有的桥段吗？”

我委屈，“我是土地，不是什么英雄。”

“好啦好啦，不要难过了。”

她居然还敢安慰我，“你看你自己的表情，委屈成这样，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你……你本来就在欺负我。”

这么说着，居然感觉眼眶有点湿，我伸手一摸，居然真的有点眼泪冒出来，自己给吓到了，一时愣住。

“唉，怎么还真的哭了。”

她靠过来掏出块帕子给我擦掉泪，又揽住我，“乖啦我没有欺负你，真的。我怎么舍得欺负你。”

这还是我头一次感觉到温度，原来人类是有温度的。我看着我的手，又看她的手，伸手去抓过来握住，“热的。”

“嗯，热的。”

她抬眼看我，叹了口气，眼里有点东西我看不懂，“我真的没有欺负你。别哭了好不好？”

“……不要紧，玄武说过有眼泪是好事，证明我从无情众生修成了有情众生。”虽然我也不知道有情众生比无情众生高明在哪儿，但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这一点我还是懂的。至少今日起，我不再是普通的土地，我已生出灵性，得道成为真正的天仙也指日可待，不再会因为泥身损毁就灰飞烟灭了。高兴之余，这才想起来要回答她之前的话，“何况我……我也没看过你们人间的戏，我不可轻易离开庙里。”当然，等我得道以后就可以离开了！哼哼，才不会担心被她欺负了。不过也多亏她，我才修出这一点灵性，这段因果还是要了结的。不过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说。

“……这个何况来得好晚。”她笑一笑，给我擦掉眼泪又把帕子装回自己身上，“不要紧，我明日找个借口，带个戏班子来庙门口演给你看。”

“这年头，你上哪儿找戏班子？”

“放心，我说话算话。”

第二天，她派出去的人果然叫来好几个戏班子，在庙门口连着演了好几天的戏。围观群众好多，我只好站在庙里从门缝那儿往外偷看。但看着看着，我忽然有点疑惑，“虽然我没看过戏，书还是读过一些的，这霸王怎么是个女人？”

她从后面拦腰抱住我，下巴搁我肩上，漫不经心答道：“土地公公不也都是老头吗？你怎么是个女的？”

“……这…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她的手很不安分，跟对付泥像似的，一直在我浑身上上下下摸索，“是这儿不一样？还是这儿？”

我一心要看戏，没细想回答，“……反正就是不一样。”

她叹气，手放回我腰上，“好吧，反正慢慢你会懂。”

我眨眼，趁着台上的人在转圈，偷空看她一眼，“……慢慢……你还要呆多久？”

“好久的，直到你舍得跟我走为止。”

我哈哈大笑，“就算我想跟你走，我也走不了啊。我是一方土地，不可离开此地。”

“你不是生出灵性了吗？我可遣人问过了，你得道就可以永久维持化形，不再受这泥身的牵扯。”

她拉过我的手，“热乎乎的温度，你不喜欢么？”

此时台上演到霸王别姬那一段，却有别于《史记》里写的那段——

虞姬趁霸王不备夺去她手里的剑，挑去霸王头上的束带，道：“今日之后，世上再无霸王，只有虞姬。”

霸王散落一头青丝，正要说话，却不由自主跪倒，她扶着桌案，看着桌上的酒杯，“这酒里……”

虞姬笑，贴着霸王的脸，“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就是另一方天地了。”

虞姬换上霸王的盔甲，领兵冲锋数个来回，斩杀数百汉兵，拖够了时间，这才拍马转身杀至乌江边上，面对仅剩的兵士，拒绝上船，只道：“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说完便下马，自行步入乌江。

“去选个头颅洗净了献上去，也好保住诸位性命。就说我自刎而亡了吧，我不想留这清白一身在那群狗贼手里。”

兵士跪下，“得令！”

——最终结局是项羽和虞姬隐姓埋名，泛舟五湖，从此不问江湖事。

“……呃，你问过范蠡和西施的意见吗？”

“不要紧，你看他们不是看得挺高兴的吗？”

“世人偏好圆满，只要在一起他们就会高兴。”

“嗯，我也偏好圆满，你和我在一起我也会高兴。别忘了，护佑子民是你本分哦。别伤你的子民的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