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转寿司店的运输带之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人是一种不虚荣就会死的生物。才记事没两年的南条爱乃已经深谙此真谛,所以为了不在一票别着花花绿绿发卡的小姑娘们中显得太与众不同,她违心地篡改了自己想要开一家回转寿司店的愿望,人云亦云地在制作毕业典礼纪念册的时候填写了花店、蛋糕店这样符合少女憧憬的梦想。
“好冷。”
北海道刚下过一场大雪,毛线帽歪歪扭扭塌在头上南条也舍不得伸手去扶。师傅的寿司店离家门不过几百米远,南条的小牛皮靴子踩在积雪里咯吱咯吱地响。乐此不疲地在没有人经过的地方跺下新鲜脚印,以路人的视角看去大概权当做调皮的少年在雪地中蹦跳。鼻头在短短路程中冻成胡萝卜样,南条回想起年幼时和弟弟堆的雪人也是用一人一口分吃得只剩小半根的胡萝卜作鼻子,一晃眼暗红的婚礼请柬都已经寄到自己手上…
有人问她在弟弟的结婚典礼上如果不得不表演什么的话,除了唱歌她会做什么呢?很奇怪,明明做寿司才是她的主业而唱歌只是附加爱好,为什么所有人都一致认定她去做歌手的话比窝在小小的寿司店来得更有前途?她有想过献上一份从选材用料到制成都只经她一人之手的寿司,毕竟舍利三年之后又经历八年她才学成到可以独当一面的程度,但认真思虑过后还是算了吧。那样嘈杂喜庆的氛围她会静不下心,仓促间为了准备而准备的寿司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
“师匠早。”
“哦,是南条来了。”十一年过去师傅对她的称呼永远停留在なんじょう ,不退一步不进一分,这个固执的老头子。
指甲是在家里剪好了的,平滑圆润甚至短到有些光秃秃,使力不对的话时常会隐隐作痛。南条喜欢偶尔用力捏紧指尖从自虐行为中发掘存在感,一个人住寂寞太久,连疼痛都能变成找乐子的方式。
两手浸在盛满冰水的铁桶中,好不容易在怀里捂出的温度迅速流逝。
南条在正常女性范围中已属体温偏低的,即便如此她依然需要借助冰块冰水浸泡双手以保证接触食材后味道和鲜度不会出现偏差。生理劣势她可以后天弥补,首次拜师被拒后她是这么承诺的。
“渡边大叔,我又来打扰了~”
头也没抬,南条专注在手里的活计。舍利三年,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反复调料配比,经她出汁蒸熟的饭粒饱满不沾手,纯白的一小团呈无懈可击的扇形。米粒在唇齿间迸散,口感尚可却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动作间小片阴影投落眼前,是楠田亚衣奈。
楠田毕业于东京,外婆家住北海道,读书时的冬假她总会来这边小住,也算店里的头号常客。掰掰指头,今年是楠田参加工作的第三年了吧。三年又三年,眨眼间南条在这里的学徒生涯就要期满结束,该说再见了。
知道楠田亚衣奈的名字时南条还是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始终掌握不好水米平衡,蒸出的饭不是太软粘牙就是硬得令人提不起食欲。马尾辫的楠田晃进店里时她正承受师傅的怒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南条耳根涨得通红,无地自容。
“大叔对待女孩子这么凶,难怪一直讨不到老婆。”楠田那时才从国中升学,扮鬼脸冲着师傅吐舌头什么的南条想都不敢想,偏偏她做得行云流水。更加瞠目结舌的是师傅完全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而招呼南条打下手,说是要亲自用刚打捞运送过来的秋刀鱼给小姑娘弄顿好的。
南条转身时接收到了来自楠田的挤眉弄眼,扑闪着睫毛一脸为人解难后的邀功表情,南条没忍住噗笑出声,被师傅一巴掌呼在脑瓜顶。同样都是女孩子,为什么别人能尝到师傅最引以为傲的秋刀鱼寿司,她就只能挨打挨骂还要做苦力?南条的八字眉深深撇了下去。
撑住下颌望着南条发呆。这个人今年三十岁了,日暮昏黄柔和的光线中她的侧脸仍是十年前的模样,该说是逆生长还是称她为被时光眷顾的幸运儿呢。平顺的眉眼此时低垂,手筋和拇指在捏弄醋饭间扩张出有力的弧度。最先迷恋上的就是南条的双手,手指秀而长、长期运用劳作使得突出的关节透着飞扬的遒劲感,手背白皙、为了制作寿司总是保持在低温状态,青色血管隐藏其下、里边流淌着支撑她十年如一日地困在一隅角落独自努力的执着血液。
彼此交换昵称之前她和南条仅是寿司店学徒和顾客的关系而已,再多一点充其量也就是她十七岁终于拥有了第一部手机后每逢过节会和南条交换祝福短讯。南条在这里做了多久的学徒她们就认识了多久,像是每年专门腾出一个月时间用来观察记录对方的成长状况,楠田会把冬假的一半时间耗在北海道,换言之是南条爱乃身上。据渡边大叔所说,南条的日常除了学做寿司就是闷在家里画画打游戏,如非必要她几乎门都少出,因而想见面就只有借由品尝新鲜地道的寿司为名来店里寻找她的身影。
渡边对这样的感情并不赞同。多动嬉笑的小鬼亚衣奈现今出落得亭亭玉立,脾气个性却是没怎么变化,盯着南条的眉目从正午到日落黄昏,那股子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只有傻瓜南条才读不懂吧。不,或许南条都了然,假装不懂而已。
成人礼后的新年,楠田绞尽脑汁威逼利诱,最终带着得胜般的微笑在电流声中听到南条满含尴尬的一声“くっすん”。顺利敲诈到称呼“なんちゃん”的资格,二十六岁的楠田回想起来情愫大约就是在那时滋生蔓延然后占据心扉。
起初只觉得短发的南条蓬发着少年的勃勃英气与硬气,被训得眼眶泛红也犟着脖子不肯抹泪;渐渐地又从中咂摸出柔软的少女姿态,眼角眉梢的细微处净是谦恭,面对师傅字里行间晕出玉质的温润,哪里是刚强有余柔和不足的少年可以形容得尽的。
楠田赶在二十一岁生日马不停蹄自东京奔至大雪纷飞的北海道,莽撞地拉开店面木门只想着一尝南条的手艺。所幸店里客人不多且大都熟识,楠田拘谨着道了歉,大家对她的冒失一哂而过。注视南条的手掌反复在软布上蹭了又蹭直到显出些血色,楠田不愿承认自己对一块毛巾心生妒忌。伸手过来的姿势别扭得紧,南条犹犹豫豫最终覆盖在楠田头顶揉乱她的额发。
“离出师还远着呢,不能因为我让くっすん对寿司失去信心。”
无论请求多么渺小,被拒绝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南条看着小人儿脸上瞬间晴转阴,清清嗓子掩住要冲破喉咙禁锢的笑声。大学即将毕业也没学会好好利用面部肌肉,くっすん的心理年龄永远比身体年龄小十岁。
工作后再没有冬假,楠田只能压缩出新年的休息日奔波于东京与北海道之间。夜深人静的晚上也会反思用疼爱自己的外婆当幌子来见心上人是不是太卑劣了,自责过后又陷入这段漫长单向的恋情何时能止住势头,南条亲手完整制成的第一份寿司究竟谁能有幸品尝的忧思中。
“欸,明天就要搬家了?!”
南条作为学徒的日子截止到昨晚,现在还出现在这里是本着出于徒弟的责任心和尊敬师长来告别。楠田已足够稳重,瞪大眼睛愣在座位上,没有拍案而起。
“那……なんちゃん之后会去哪里?”
“先回一趟静冈老家吧,离弟弟的婚礼日期也没有多久了。”
比目纤细的口感吃在嘴里全然没了味道,比起渡边师傅,她心心念念的是南条本手返四手捏制的醋饭,哪怕没有鱼肉。吞下一片腌姜反复咀嚼,口腔内只剩淡淡的辛辣缭绕,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见面的机会无限趋近于零?只以朋友的身份连上门叨扰的资格都不具备。
“なんちゃん注意好身体,突然想起外婆在等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嗯……明天就不送你了,你一路顺风。”仓惶逃离,继续待下去她怕自己会脱口而出些任性的话。南条的视线追随在她身后,直到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不见。
“なんじょう,知道为什么秋刀鱼最难料理最考验功力吗?”师傅突然的发问强制拉回南条的魂魄,不太明白这问题意义何在。
“秋刀鱼打捞之后不立即加工会很快腐坏变质失去口感。”
“我没什么好教你了。明天会很忙吧,不用来和我打招呼,有时间记得回来看看。”
师傅年近六十,精神矍铄对待她向来严苛得很,提到有空回来看看时语气中倏然多出的几分苍老疲惫揪得南条心头一绞。师傅没有子女,他像她半个父亲,她的学成与师傅过往的教导脱不开干系。南条转过身手背掩住脸,咸涩的液体滑过嘴角,痒痒的。
翌日,楠田还是准时迈进店里。可能是假期的缘故,客人三三两两挤满了不大的空间,唯独少了那个人的身影让楠田心里也跟着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渡边忙得脚不沾地,楠田也不上去打搅,默默退出店门。心不在焉地滑开手机屏幕,未读消息零。真的说走就走,连半分口讯也没留下。蹲在街道拐角的位置,以往她就是在这里看着归家的南条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扭动门把手,简单枯燥的动作她重复看过十一个月,十一年。
东京的夜晚华灯初上,楠田家处在相对繁华的地段,街上时常有店面开张、翻修、转让甚至关门。不知不觉第二年的四月已过,期间和南条失去了联系。倒不是两人中的谁更换了号码刻意隐瞒,只是南条没有消息传来,楠田也就赌气不主动联络。扶在玄关的柜子边换上拖鞋,楠田脑子里寻思着刚路过的回转寿司店。似乎是新开业的一家,铺面不大,光从门口的装修点缀看来很是能让人放松安心的地方,听姐姐说好像风评还不错?不过既然是寿司,算了吧,没有几位师傅比得上渡边大叔,犒劳五脏庙就留待下次回北海道看望外婆吧。绕过梗在心头的名字,楠田窝上沙发逗弄扒着她裤腿不松爪的chip。
日子一天天地过,楠田早就习惯了睁眼后入睡前各检查一遍手机,可惜她期盼的联系人名称始终没有出现过。家附近的寿司店口碑颇高,身边的同事缠着她讲讲味道妙在哪里时她只能无奈地坦白自己还没去过。在同事难以置信的怀疑眼神中逃回座位,区区一个回转寿司店值得这样追捧?楠田抱着打入敌人内部的心态踩上瓷砖地面,明明不是用餐时间店里却挤满了人,师傅就站在运输带后不断将寿司捏制摆盘,看手法还挺像那么回事。
“您好,冒昧打扰,请问是楠田亚衣奈小姐吗?”
“欸?是……”正想反问店员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却被得体微笑着的女性引着往店里深处走去。
小小的店铺内有乾坤。后厨一样的地方,挽起袖子、本手返两手捏出完美形状醋饭的小个子回过头来,照例在软巾上反复擦手直至温度回升,掌心落在楠田头顶:“くっすん,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