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仲月羽 于 2016-9-4 21:56 编辑
藏秀-三年约 其一
偶尔，若真是闲着没事了，叶清泓会跳上楼外楼去看远处的风景。
登高望远，向来是她的所爱——一个人坐在屋檐上，闭眼感受着清风迎面吹在脸上，徐徐无声，心中才能回归那一点难得的平静。
她素来喜静，随着年岁渐长，越发喜欢一个人多呆着会儿，看一看远处的雪山，天空的飞雁，想一想曾经的那些过往。
都说人老了，总会怀念过去的日子。她想，她大抵真的是老了。
对此，师父可不这么认为。
“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整天净瞎想些什么呢？”师父摇摇头：“有这些闲心思，再多去江湖上走动走动如何？”
她听了只是轻笑，然后也跟着摇了摇头：“师父说的是，但我这般年纪的人了，哪有再去外面抛头露面的道理？”
师父叹出一口气：“我们江湖儿女倒也不看重这些，你这样下去也委实不是个事，怎么说你也老大不小……”师父又看了她两眼，“老大不小了啊。”
师父在内庄当值，忙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多时候只是指导指导庄内弟子的武艺，花不了太多心思，然而平日里为了她的事却生生要愁出不少白发。
“别总是一个人闷在庄子里伤春悲秋的，再这样空耗下去，就真要耗成老姑娘了。”
开始，还会叨上个两句，到后来，也不念叨了。
师父有了新的爱好。
“哎，小清儿你过来，来看看这家的公子如何？”将一叠不知道从哪里顺过来的画卷放到桌子上，师父冲她招招手，又随手拿起一张：“青岩万花谷悬壶济世，也算得上是仁心医手，你喜不喜欢这位侠士？还有这个天策府的少年将领……哼，他们天策看着就不像有什么好人，这人长得差强人意，但是你要是中意的话，师父去帮你把人绑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絮絮叨叨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都是一一笑着点头回应，然后……落荒而逃。
姻缘之事轻易求不得，求不得。
再后来。
再后来，没有了。
那年秋，枫叶片片飘落，将世间染成一片红火般的绚丽。
有人自北归来交予师父一封信，封口处用火漆盖上了一道金印，隐隐看出一个模糊的字。
师父拿着信看了很久很久，没有拆开，只是默默的将它收了起来，难得平常话最多的人，这次意外的什么也没说，只是拽着叶清泓的后领，把她往屋顶上拎，顺便多带了一壶酒。
“来陪为师喝一杯。”
她挣扎不及，只好顺着师父的意，乖乖地爬了上去。
两人在屋顶上坐了好一会儿，师父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酒，直到微醺处，才仰天看了看天，喃喃道：“你说秋雁南迁……来年再回，边关还是那个边关吗？”
这一句话少了平日三分的洒脱随意，多了丝难言的惆怅，看似是在问叶清泓，但她想她应该知道，师父只是在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有的回答。
只是那大概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正如每个人都有有些什么事默默地摆在心底，不会去轻易触碰，也不会与人说起那样。
叶清泓想了一会，然后眯起眼，似乎能看到远方的西湖在阳光照耀下泛着点点粼光。
水光涟漪，正是一番美景。
——一如多少年前那样。
她拿起酒壶，也跟着灌了一口。
入口香绵，清洌爽口。
好酒！
又喝了几口，终究是灌得有些猛了，辣味呛鼻，逼得她直流眼泪。
逐渐模糊的视线中还是那一片熟悉的景色。
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却似乎什么都变了。
第二日再起，已是日上三竿。
叶清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里的，头痛的要命，昏昏沉沉的想睡，偏偏脑中的某处又清醒的很。
她想，下次绝不能再和师父一起喝酒了，那家伙一旦喝醉了，就会拽住她高声痛骂不知道远方的谁，骂着骂着又会哭起来，最后抹了她一衣服的鼻涕眼泪。
……酒品，实在差透了！
然而，却没有那一个“下次”了。
师父不见了，扔下一堆繁杂的琐事与她，消失的无影无踪。
谁都不知道师父跑到哪里去了，过了几天管事的跑来问她怎么回事，她也只是茫然的摇摇头。
“这也不是个事啊。”管事叹了口气，“该说也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净干些鲁莽事，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挑着该挑的担子吗？”
她在一旁默默地听了，恍恍惚惚地想起每次看到师父极目望远，望向北方的时候，也是这样带着一股窒息般的沉默。
她想，大抵这一次，师父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不如交予我吧。”叶清泓轻轻笑了笑：“一个人闷在庄中也怪无聊，师父能做的事情，想来我做的也不至于会差。”
于是师父在庄内担的职务就这么被她接了过去。
其实有了事做也好，起码不会每天闲着没事就在庄里乱转，况且一个人若真是觉得百无聊赖了，就净会瞎想——伤春悲秋，这可不适合她们江湖子弟。
昔日纵马江湖，快意恩仇，那般的生活才当真算得上潇洒自在。
唉。
想着想着，叶清泓忍不住想叹气。
她果然老了。
“看我风～来～如～山！”
一声大喝在原地炸起。
叶清泓随意从地上踢起一小块石子，正中小弟子的膝盖。
那名弟子吃痛不过，手上重剑一个没拿稳顿时失了平衡，在地上摔了个人仰马翻。
这摔的实在太难看了，他心中顿感委屈，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眼泪簌簌直流。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叶清泓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上前将他拉起来，顺手为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土。
“你下盘还没练好，就这么急功进利，能不会被人找到罩门，轻易的破了去吗？”
那名弟子听了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不说话。
叶清泓知道他倔强，只好无奈的摇摇头。
另一旁的小姑娘见了，冲他做了个鬼脸，两根马尾辫在身后直晃：“男儿有泪不轻弹，真是羞羞脸，你这样当真比女孩子还要像个女孩子。”
“你说谁是女孩子！”
“是谁是谁？反正我本来就是，你觉得我还能说谁？”
“你……!”
叶清泓无奈地笑笑，然后在他们后脑勺上各敲了一下：“打住，都给我去扎上一个时辰的马步。”
“诶，我也要去？？”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剑道精髓应当讲求人剑合一，你只会空摆个花架子有什么用？”
“但是……我也没必要也跟着一起扎吧。”她小声嗫嚅，“……实在太无聊了。”
“再抱怨，可就不只一个时辰了。”
小姑娘顿时耷拉下一张苦脸。
叶清泓看着她直笑。
“所以师姐，以前你也跑过江湖？”
结束了一天的教习，三人坐在山庄内的九曲回廊里一同啃着糖葫芦。
叶清泓正感慨着小孩子真是好哄——无论之前多么哭丧着一张脸，只要一两串糖葫芦就能轻易打发走的时候，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话。
她将嘴里的糖葫芦嚼了几下：“嗯……为什么这么问？”
“师姐你武艺这么高强，怎么说也该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吧？”
她哑然失笑：“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世上比我厉害的人多了去，你只凭有限的阅历就这样断言，未免也太浅薄了。”
那名小弟子不服气地瞪着她：“谁说的，我虽然见过的人不多，但都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哦？”叶清泓继续笑：“那你也没见过我用剑啊。”
“师兄说了剑法高低不在形而在意，师姐比划间招招都带着剑式，若不是对此烂熟于心，而且临阵经验丰富，想来是做不到的吧？”
“呵，你这小孩说起这些倒是头头是道。”
“大多都是师兄说与我的，师兄他可厉害了，庄内弟子可从来没有几个是他的对手。”小弟子得意洋洋：“他还说了，来日一定要大败天下高手在洛阳擂台上夺魁……来日啊，不知道来日我能不能也像师兄一样……”
“那也是以后了。”小姑娘含了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道：“你现在连我都打不过还谈什么以后？”
“你等着吧，我总有一天会超过你的。”
“哪会这么轻易给你超过。”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别一天到晚就总是你师兄师兄的，我们藏剑山庄的女弟子可从来不比你们男人差！以前有位师姐不过凭着一重一轻两把剑，一手「翻云」，一手「覆雨」，就在巴陵县中把十数个拦路劫镖的恶人杀的丢械弃甲，好不狼狈！”
叶清泓淡淡地听着他们争论。
“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听过有人只身独闯十二连环坞，也有人以一己之力大战周天七宿，江湖上这样的高手多了去，只是赶赶劫匪有什么了不起的。”
“正是多了去才不一样，听说那十几个人都是一些大帮会的个中翘楚，无论是谁放在江湖上都算得上独当一面的好汉。”
“不过是恶人谷的穷徒恶匪，算什么好汉！”小弟子不服气道：“况且若那位师姐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她现在又在哪里？”
“唔……”小女孩想了一会，最终还是摇摇头，她看到叶清泓，眼前顿时一亮，连忙凑过去问：“师姐你知道吗？”
叶清泓眯起眼也跟着想了一会，在糖葫芦上又咬了一口，入口有些甜，去了糖衣有些酸，嚼着嚼着似乎还带了一丝涩，青涩的味道，一时间难以下咽。
“不知道。”她笑了笑。
……
…
“江湖啊。”
“啊？”
“你说，江湖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不过应该也不会和现在一样有什么不同吧。”
”你这说的还真是轻描淡写。”
”不是吗？反正去哪里我们都一直在一起，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哈哈哈，言之有理。只可惜月无长圆，人无常叙，却不知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你又在伤春悲秋了。”
“偶然而之，这是人之常情。”
“……”
“怎么又不说话了？大闷葫芦？”
“……没什么。”
“噗，你这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紧，好了，别一天到晚总沉着张脸。走，今天可是个难得的日子，我们去河边放花灯，你要是有什么话不想说，就写下来吧。”
“……”
“清泓？”
“好。”
……
…
“师姐，师姐？”
叶清泓回过神：“啊？”
小姑娘将头伸到她面前，一脸好奇：“你在发什么呆？”
“想些事情罢了。”
“什么事？”
叶清泓看着她，似笑非笑：“我想你这性子定不住，于武学修习上是大忌，不如罚你去名剑大会那擦上一天雕像静静心好了。”
“不要不要不要！”小姑娘顿时把头往后撤：“我才不要去呢，那可无聊了，而且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要跑多远，会累死人的。”她连连摆手，忽然眼珠一转，立刻举起一边的重剑，“不如师姐你看看我这一招云飞玉皇使得如何？我可是废了好些力气去练它的。”
说着，她已经挑起重剑，挽过一道长长的剑花，划出个好看的弧度，又重重地砸在地上。
叶清泓眉头轻皱，刚准备去扶正她的架势，右手一伸出，她又连忙收了回来。
“还是不行。”她摇摇头。
小姑娘还架着剑，顿时泄了气：“是师姐你要求太高了。”
叶清泓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严格点有什么不好？凡事不可一步登天，你们的路还长，慢慢走总归是好的。”
小姑娘还是沮丧：“但是这样一天没练好武功，一天师父也不可能放我去闯荡江湖，那样的日子却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你很向往？”
“人人都向往。”
叶清泓思索片刻：“江湖叵测……若只有一身好武艺，那你的江湖路也走不远。”
小姑娘疑惑：“但是行侠仗义，不就是江湖人的本色吗？”
“……不一样。”
小姑娘更加迷惑：“除了武功还需要什么吗？”
叶清泓想了想：“朋友吧。”
“朋友？”
“…生死不离，休戚与共的朋友。”她沉思，过了一会，又看向小女孩，轻轻一笑：“就像你和那名小弟子一样。”
小女孩立刻瞪大一双眼：“谁、谁和他是好朋友了！”
“不是？我看你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却是难得的好缘分，再说了，你不是确实很喜欢他的吗？”
“才没有！”小姑娘涨红一张脸，矢口否认。
叶清泓看着她直笑。
“那、那么师姐呢？师姐以前闯荡江湖的时候有过这样的好朋友吗？”
“当然。”
“是我们的同门？”
“不。”叶清泓摇摇头，想了一会忍不住补充道：“她是……隔壁秀坊的弟子。”
“隔壁秀坊？但平时也不见有人来拜访过师姐啊，若是朋友的话不至于一次也不来吧？”
“……”
见叶清泓不答，小女孩低头琢磨了一会，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戚戚然道：“那个……师姐，你的朋友该不是因为什么恩怨而卷进什么事情……遭遇不测了吧？”
叶清泓一下子笑出声：你这是哪里的传奇话本看多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哪来的那么多爱恨纠？即便有也不会是个什么大事。”
“那她既不是不在了，难道是失踪了？”
“当然不是。”叶清泓道：“她若是失踪了，那我便是踏遍整个江湖，一点一点的找，也要将她找回来。”
“既然两样都不是，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啊。”叶清泓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想像往常一样再笑一笑，于是她就笑了笑，同时抬头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西湖。
“她嫁人了。”
对岸杨柳依依，只看得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也没有。
下篇遥遥无期，等我回来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