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上下君 于 2016-4-16 19:00 编辑
八
纯洁如铃兰般的妳:
到底要怎样绮丽的字句才能将我的心传达?
我写过多少封情书啊——成百上千(成百上千的废话)——我可以把许多段落随心所欲地反复用在各种各样的信纸上而不被人发觉。人们都以为我天生就会写。我为我的情人写过,为我大学时的客户写过,为我的角色们写过,但我唯独没有为我自己寄出过一封。
在能让作家感到无力的事情之中,写情书可能仅次于写宇宙哲理和史诗。人们喜欢听故事,也喜欢编故事——他们常常提到一些真情流露的书信都是一气呵成,自然流泻。我只能苦笑,也许我也不是个合格的作家,做不到这样的地步。还是说,正因为我是个作家,我才空临列列方格无从下笔呢?
你可能不会想到,这里的每一个字,曾被删了又改,删了又改,删了又改,被丢弃,被拾回,被烧毁,被回忆,被撕碎,被尖刀深深地刻上,被赤火烙在心腔内……墨水无谓地由笔尖流到纸上,我无谓地抓着这支羽毛笔——我希望它能吐出什么来呢?简单的话惹人发笑,复杂的话没有意义,我在深秋的夜里想着,由它空着吧,寄一张由中间向四角破洞的残纸。它会是一只濒死的白鸟。
Megurine Luka
五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Hatsune Miku 小姐:
感谢你百忙之中抽空一阅。无意打扰你的生活,一次也好,若心愿得以实现,真的,哪怕就一次也好,想要与你见上一面。
如果你愿意赴约,则可以乘车至多利口街39号的餐厅(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五年前走过的路了)。
我会在二楼的六号桌等候这个迷人的、令人痛心至死的,未知的会面。再诚心的道歉也都无用。假如这封邀请被丢弃或退回,希望那上面不会有你的眼泪。尽管你悲痛的样子也美得令人窒息。时间是否会清除你心中的荆棘呢?我还会在梦里,在深夜的尽头听见心腔中在叫唤你的名字,反响,残响,空虚地回响……
期待你的到来(你的裁决)。
现在我唯一的希望——能再与你相见。
仍然记得你的Megurine Luka
五五年八月三十一日
她站在信箱面前,屏着呼吸将信投了进去。一声清脆的音响,它便被埋入信箱底部的几十封期盼之中。几个月后,这封信被退了回来,起了折角,皱皱巴巴,还有被淋湿过的痕迹,蓝色的字迹标注在背后,有些模糊:地址无法找到。
“这是命运的拒绝吧。”Luka在日记中写道。
给我的爱人:
Miku,我又开始给你写信了。
我应该是想你了——我很想你。仍然是一封也没有寄出过,但我还是很想你。
冬天还没过。我今天生日。年龄早就是秘密了。三十后的零头都不能说,反正也很快就不是三十了。再漫长的时间,只要一旦过去了,就都显得短暂。
一些年轻的姑娘们都在忙着婚事。人们唯独不来打扰我,正因为他们熟知我的德行,反而会劝阻别人道:“千万不要对她动了真情啊。”也或者是因为我是个“只爱角色”的文学家。总之,他们对我格外的宽容。说来也是很有趣的事。也多亏这样,我一如往常地自在过活。至于苍蝇嗡嗡,可不必在意。
冬天还没过,但是春天快到了。叫春天快来吧,好让我暖和些,给我不能被皮衣替代的阳光。以前我好夜游,现在喜欢白天了,也开始规律地生活——十点半睡觉,五点起床,听一两个钟头的黑胶片,吃早餐……写作业可以在白天做;至于约会,则可以作为周末的安排。Lily说夜里比较有气氛,但我自有办法。书房的窗帘可以关死,光透不进来,点上灯,也是一样的。
她说:“这也可以?你太古怪了,半夜亮堂,白天拉帘?”
“我很久没有半夜开灯了——除非是在梦里?”
就在生日的前一天,大家办了一场聚会为我庆生,就在我们常去的大酒店里。Meiko难得大方地带上了她的珍藏,我端起那个酒瓶,等不及倒出来,就直接握着瓶颈仰头吻了一口,当即要她满上一杯(她显然很心疼)。之后我对聚会的印象就只剩这瓶琼浆了。
这一整天我没有做别的事,只是一直在回想。我坐在椅子上,对着窗口,看着白天变作黑夜。窗台花瓶上的花不知是几时插上去的,可能是早上送来的吧。印象中它每年这个时候都在。它很白,干净,耐看,香味很淡。好像觉得这就够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站起来走动,感觉背上酸痛。我很久没有过一整天伏案,以应付来催稿的人了,所以脊椎也不习惯这样的久坐了。
我想起很多事情。回忆是越回想就越清晰的。我想起我们的相遇——我一定很喜欢你——你仅仅只是微笑了一下,目光放到了我身上,我就走到你跟前了。我尽自己所能地搬出许多典故来吸引你的注意,逗你开心;以前我干过一阵子教书的活,我也没有那样搜肠刮肚过。我们只是很愉快,好像别的事都一概不用管那样花大把的时间待在一起。
我什么也确定不了。前天我觉得你的眼神是温柔而痴恋的,昨天我又想起你的青蓝色的瞳孔里应该深情似海,今天我痛心地记起,你明明是用痛苦的目光凝视着我,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不同呢——记忆无常。越回想越模糊。
有时候我也很疑惑自己究竟在给谁写信,疑惑我在想谁。所以我没完没了地写你的名姓,写你的地址,描述你的外貌,描绘你的内心,可能用完了几瓶墨水,只是消磨了时间而已。羽毛笔终究不能把你带到我身边来。越是将那虚无的情感注入到纸张中,那份情感就越是缥缈。
我有意地躲过了一些话题,有意地在一些时候走开,有意地在最后以一种不能再糟糕的方式结束。我把你的经历都听了去,却将自己的心藏了起来。我知道,我们的结局是我擅自定下的。回忆真的是越回想就越清晰的。我记得我很喜欢你。我很想念你,想念那一个月的快乐。我已经连耍滑头的比喻都不会用了。我只能说我思念着你,疯狂地想过,平淡地念过。至于爱,不是可以由我来说出口的字眼。
附:
当我想把这封信放进那个抽屉时,那个抽屉太久没有打开了,一下用力拉出来时边角还撞到了我。里面响起一声轻碰,一个小盒子从伸出滑了出来。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曾打算送给你的礼物。我记得你纤细洁白的手腕,理应被一只精致而不落俗气的手表轻拥。时间的洪流没有将它的光鲜亮丽磨去,以至于我错觉我才刚刚把它买下。至于时针是何时停止的,就不得而知了。
Megurine Luka
六二年一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