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月的那一天
看了擱置在桌上的透明禮物袋一眼,徳井的編輯從文件夾中拿出幾頁原稿。手指間夾著的藍色中性筆輕輕敲著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別想用零食收買哦?」
不苟言笑的編輯淡淡地說,卻沒有責怪的意思。大概就像談論天氣一樣無所謂的輕鬆語調。兩手一攤,幾頁原稿被推到桌子正中央。
「妳這次完稿不如前幾回漂亮。」
下定論的語氣,其中夾雜著惋惜地嘆氣聲。徳井一點狡辯都沒有,乖乖低下頭道了歉。
雖說原來是打算在離開曾和三森同居的住所就馬上開始找房子的,但最後因為各式各樣的事情沒法順利進行。最近的漫畫工作都是窩在朋友家完成的。在身心靈都緊張不安的情況下,作品也變得粗糙了。關於這一點,徳井沒有辯駁的話想說。
「主要是這幾張。」擺擺手讓徳井抬起頭,編輯指了下桌面上的紙張,「其實也不是大事情啦,交給下面的人去處理一下也很快。」
打開禮物袋子,看了一眼空丸造型上方用黑巧克力繪有表情的餅乾,他以驚訝且讚賞的表情一口吃下。
處理一下。徳井只在瞬間就明白這輕輕幾個字背後的意思。脊髓發出強烈的拒絕信號。
她一下子挺直了腰桿,像是突然間長高了好幾公分。
「請讓我重畫。」一點猶豫都沒有,徳井再次低下頭。
雖然對於重畫能不能達到水準存疑,但無論如何都不想要接受對方的提議。對自己堅持的地方不打算輕易妥協,徳井認真的看著對方,擺在膝蓋上的雙手手指絞在一起。
頑固也好,固執也罷,假手他人這種事,連考慮都不需要。
「……注意時間。」明白徳井的個性,編輯再次發出嘆息聲。沒有繼續說下去,一邊吃著巧克力從公文夾裡拿出下一回連載的內容。
直到會議結束,兩人稍微聊起一點點私事的時候,徳井才對於自己的現況作出解釋。
「總之,會處理好的。」堅定的下了結論。彷彿前面說的那些輾轉住了幾個朋友家,住了多久的旅館都只是可以簡單解決的小事。
「打算搬到哪裡?」伸手摸到餅乾袋子才意識到自己早就把最後一個巧克力吃掉了,編輯皺著眉頭為了掩飾害臊似的抓抓頭髮。
幾個月前接到徳井的電話,說了要搬家,希望公司的文件和月刊都暫時不要再寄。印象中徳井和那位身分始終保密的室友的感情一直很融洽,房子租約也尚未到期,突然這樣說實在很難讓人不在意。但對於進一步追問,徳井只說了會盡快找房子,不會給編輯部添麻煩。
當時信誓旦旦這樣說著的人,就這樣經過了幾個月,對於新居的地點還是沒有下文。
「還沒決定,」苦笑著,她把托特包的拉鍊拉上,「有推薦的地方?」
「妳原來住的那裡就是全東京最好的地點了吧?」當初看見徳井家的地址,他可是紮實的嚇了一跳。那個社區實在是整個地區,甚至整個東京所有人都知道的精華地段。不過因為徳井明言了不願意在家附近有公事或私人見面,他其實並不清楚徳井家的確切位置。
雖然知道不應該,但還是忍不住想要雞婆地問一句怎麼了,於是拐著彎從房子開口。徳井是個聰明人,從幾年前第一次和她開會就知道了。他不禁懷疑徳井對自己的回答,是隨口應聲還是認真回應。
雙手抱胸,編輯看著被扔在桌子正中央的藍色中性筆,有些忐忑著這樣太明顯的詢問會不會反而惹人不快。
「這麼說來有點可惜啊。」對客觀的房子地段看法表示認同的點點頭,徳井拿起收拾好的包包,簡單的向編輯道別。一路挺直著背走出會議室,沒有回頭。
也許是連日陰鬱的緣故,夜晚的東京,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濕冷的味道。
站在馬路邊等紅燈,徳井抬起頭仰望著各式燈光閃爍著的都市叢林。眼前錯身而過的路人們,沒有表情的臉孔就像是動畫裡頭會出現的,複製人或是機器人大軍之類的角色。冷漠到令人害怕的程度。
縮縮脖子,徳井抬手拉攏外套領口。
吐息間的初春空氣還有點冰冷。忍著鼻尖的搔癢,她在吸了幾下鼻子後,從包包裡翻出口罩戴上。
戴著口罩,屏除了職業、身分甚至長相,每個人都只是一名行人。在不相識的人眼中也許就連長相都和身旁的人無異。此時的自己,在別人眼裡也是這樣一晃眼就會遺忘的樣子嗎?
突然想起一個人,一個無論何時都閃閃發亮著的人。如果是她的話,就算在茫茫人海中都還是特別顯眼吧。
記得在哪裡看過這樣的說法,人和人認識本來就是一種奇蹟,進而相戀更是奇蹟中的奇蹟。
綠燈亮起,徳井和身旁的人群幾乎同時間抬起腳步。
要好好照顧自己。
皮膚和口罩表面摩擦的觸感,讓她想起那個人說過的話。
曾經有個人,對總是熬夜的自己無奈的碎念著,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的。甚至有時候會犧牲她的睡眠,陪著自己一起熬夜。
截稿前的匆忙,總有她的香氣陪伴。就算只是打遊戲熬夜,在規勸無效之後,那人會捧著一杯熱牛奶,精神好的時候陪著自己一起玩,精神不好的時候就在杯子下壓張字條先進房間睡覺。雖然就算她陪自己玩,對遊戲一竅不通的程度也只能安靜地待在一旁,跟著自己的情緒一起起伏,她卻非常樂在其中。
混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徳井快步走進車站,搭上新幹線。
站在靠近車窗的地方,傾斜著身體,向外望著窗外忽掠而過的夜色。凝視著窗玻璃上反射著有些搖晃的自己的臉,默默數著只有自己明白的電車的節奏。車廂在一如往常的那個路段搖晃起來,窗玻璃上的蒼白臉孔也跟著忽遠忽近。
必須快點找房子了。有些事情已經不容許再繼續拖延了。
印象中,三森家的租約也快要到期了。在那之後,就會真的斷了關係了吧。
想起剛剛和編輯的對話,徳井在口罩之下揚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在心裡變更了原本的路線,她在平時下車的前一站走上月台,做出今晚到附近的泰式餐廳吃晚餐,並走路回朋友家的決定。
以散步的步調悠閒前進,想起以前也常常和那個人一起做飯後散步。
在和那個人同居之前,徳井是完完全全的室內派,就連出門都是非必要不會進行,更何況散步這種事。但和她同住之後就漸漸習慣了,有時候心情好還會主動問她,今天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幾年了,還是第一次在少了身旁的甘甜氣息的情況下,試著自己散步。
微微瞇起雙眼,迎面而來的風夾帶著的水氣,冰冷得讓人忍不住低下頭想要逃避。黑髮在風中飛揚著,雜亂無章的糾結起來。對於不斷飄舞在眼前的頭髮感到有些煩躁,徳井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背對著風。
不再搔刮臉龐的黑髮,從這個角度看來,好像根本就不是自己身上的東西一樣。
被風吹著,緊緊貼在背脊上的衣服布料讓人確實地感覺到了風的強勁存在。身為一個室內派,徳井甚至想不起來自己上一次像這樣全身沉浸在自然中是什麼時候。
若說低潮鬱悶的情緒像是濕黏難乾的梅雨季衣服的話,那個人的存在就像是一陣清爽又強烈的風一樣。
讓人深深烙印在身體心裡,在知道無法維持的情況下卻不忍心抽身離開,只能放肆地在風中吶喊直到空氣變得沉穩安靜。風是連聲音都能毫無保留帶走的事物。
有點冷。春天的風。
風中,徳井喃喃唸著。
與其說是全東京最棒的地方……不如說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吧?
這麼說來,有點可惜啊。
前一刻還強烈的要把人吹倒的風,像是刻意安排好的一樣,變得溫柔輕緩。
==========啊...不知不覺間寫得好艱深{:4_383:}
虐文讀者已經夠少了,這樣下去真的沒人要看(苦笑
不過分手文就是要這種基調才虐得夠酸爽吧{:4_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