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那样美好
“喂！”
被夏树这一声惊到的少女抬起头来，就在她抬头的一刹那，那原本就盛满眼眶的盈盈泪水，突然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滚滚落下。
她看起来好伤心，这是为什么？是那一声吓到她了，还是打扰了她的思绪？
“你……你不要……”夏树手足无措地嘟囔着，可就是挪不动脚步走到她身边去。电话刚收线的舞衣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看到那少女的模样，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抓了抓本来因为冰淇淋机突然坏掉而发胀的脑袋：“夏树，你闯祸了哦。那个那个，没办法，你得自己摆平。这里暂时交给你，我得在下午茶时间来临之前找人把冰淇淋机修好，否则我真的要被管理员骂死了。”说完这句话，她一溜烟地不见了。
偌大的餐厅只剩下两个人。这种单独相对，夏树必须做点什么了。
那少女又重新低下了头，像是倦了一样，右手扶额，姿态文雅娇弱。阳光在她的侧后方，夏树看不见她埋入阴影下的面孔，只能看见光线透过她的手指，那纤长白皙的手指，被阳光照射得几近透明。
看她的样子并不像是斤斤计较的人，可是闯了祸，总得要去道个歉吧。
夏树硬着头皮走过去，走到她的桌前，低声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她听见声音，缓缓扬起脸看着夏树。她美丽的面孔略显苍白，让红红的眼眶和沾湿的睫毛更刺眼了。声音虽然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可是很好听，很特别，带着京都腔特有的古雅味道。
“因为我，我失礼了。大叫一声，吓着你了。”总觉得看着她不好，夏树挪开视线，盯着她面前一桌子的冰淇淋。真奇怪，那一桌子的冰淇淋没有一样是动过的，再不吃要化了呢。
她又问道：“我想知道，为什么要冲着我大叫呢？我很让你讨厌么？”
“不是不是。”夏树连忙摇头，因为眼睛盯着桌上的美乃滋冰淇淋的缘故，她居然鬼使神差地说，“我想保护美乃滋冰淇淋。”
真是一句蠢话啊！夏树慌乱地看向那少女，已经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烧热了。
她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看夏树，又看看桌面上的美乃滋冰淇淋，突然眼睛一亮，似乎很快明白了原因，忍不住笑了。
三分钟前，她悲伤地落泪，而此时，夏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原来世界上最美丽的笑，是带着点点泪光和几分哀愁，如微雨过后的蔷薇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芒。
她看着夏树局促拘谨的样子，毫不惊讶，又微微地笑了。她这么美，一定是人们瞩目的对象，对这种情景早已经习惯了，现在只不过多了一个玖我夏树罢了。
可惜，夏树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对于这种万人迷式的人物，她向来是退避三舍的。看对方已经没事了，她也松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去。
“请等一下。”她叫住了夏树，也看到夏树犹豫了一下，转过了身。也许不是夏树不想离开，而是她的态度温和得让人无法拒绝。
她把那杯美乃滋冰淇淋推向夏树：“既然这么喜欢美乃滋冰淇淋，如果您赏脸的话……放心，我没有动过。”
夏树慌忙摇手：“不是的，我不是想吃你的冰淇淋……我……”她又想起来刚才那句蠢话，感觉脸又要红了。
她笑笑：“就当帮帮我，你也知道，这么多冰淇淋我吃不完，可是浪费食物的话又会遭天谴的。”她的笑容无奈柔软，让人狠不下心拒绝。
何况，浪费一杯美乃滋冰淇淋，真的要遭天谴哟。
“可是，我们素不相识……”说着这样的话，夏树的身体已经诚实地坐了下来，真让人脸红啊。
“那么现在就认识吧。我叫藤乃静留。”她用柔和的目光等待着夏树的回答。
“玖我夏树。”
“啊拉，夏树。好名字呢。”
说真的，玖我夏树名字很普通，她那忙于工作的理科博士母亲也没有什么余暇给她起个好名字，甚至连对应的汉字也懒得费心去想，可是被那柔软的京都腔婉转地念起来，让人真的感觉这个名字还不错。
就这样，玖我夏树认识了藤乃静留。藤乃静留，她很漂亮，她的声音很好听，她的名字真美。
“好吃么？”
“嗯。”夏树嘴里全是美乃滋冰淇淋，只能这样回答她。静留看着夏树，眼睛里有一丝微妙的笑意，纤长的手指在自己的嘴角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夏树登时看懂了她的示意，天，又把冰淇淋吃到嘴边了。
夏树微红着脸擦了擦嘴角，不好意思向她道谢，只能胡乱地点点头。她善解人意地笑了，像是为了让夏树不至于太尴尬，也选了一杯抹茶冰淇淋，细细的品尝。
和夏树的风卷残云不同，静留吃得很少，很慢，似乎更多是看着夏树吃。虽说那姿态很是优雅好看，可是……
夏树忍不住说：“你这样的话，还没等你吃完这杯，其他的都要化了。”浪费食物是不好的行为，这也是静留自己刚刚说的啊。
静留扫了桌面一眼，露出为难的笑容：“对不起，这些我恐怕都不会吃了。”
“明明吃不了，为什么点那么多？你真是……”夏树吞下去了一句话“真是有病。”好歹收住了口。
“因为我有病。”静留静静地说。
“不是的！我不是真的想这么说你的。”夏树有点慌了，难道她能看得出我的想法？虽说舞衣说她在外人面前是个冰山脸，可是在熟人面前总是脸上挂相，心里有什么脸上就是什么。可这个女孩子和她初次相识啊，怎么会……
静留脸上微露讶色，随即晃了晃脑袋，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啊拉，果然被我猜中了，夏树居然这么不客气地说我，真的让我好伤心呢。”她嘴里说着“伤心”，可是看她满脸的娇俏妩媚之色，初见她时的哀婉动人一扫而空，哪里有什么伤心的影子？
于是夏树嘴硬地说：“就是嘛，明明吃不了，还点这么多，你就是有病。”静留的笑容让夏树不再那么拘谨，不知不觉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是呵。”静留笑着叹息一声，“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生就是这样，明明无法消受，却想占有更多。”她微微收敛了笑意，午后的阳光穿过她浅色的刘海，在她玉润白皙的脸上投下浅金色的光，让她若有所思的赤色眼瞳带着一点慵懒和朦胧，她看上去就像是坠入凡尘的天使。
静留眼波流转，大概是看到夏树呆呆的表情，嘴角扬起，那明净的笑容又回到她脸上：“可是没办法啊。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阳光，又恰好有这么安静的下午，还有那透亮的玻璃窗，是吃冰淇淋的好时候呢。而且我听说医大的冰淇淋是最好的，我怎么忍得住呢？”
“于是不知道该选哪一样，就点了这么多？”医大的冰淇淋很有名，常有外校的学生来这里，就为了一杯冰淇淋，而且犯选择困难症的人也不止一个，医大学生们也习以为常了。
“是的，我却忘了，这世界美好的东西太多了，真正能拥有的却太少太少了。可又怎么办呢？正因为这世界太美好了，真想全身心地去拥抱它啊！”
她说的话让人不太明白，她说话时的表情也让夏树读不懂，明明是笑着的，可不知是不是因为面前摆满了冰淇淋的缘故，好像有一丝丝的凉意。夏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平淡地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和家人或朋友每天来这里点几个啊。有时候餐厅还会应节推出时令产品，很有意思的。”
“我时间……不多。”说这话时，她的眼神稍微黯淡了一下，却依然笑得淡淡的，“我父亲在国外，在东京我也……没什么朋友。”
她真是个特别的女人，态度是那么坦诚大方，可是有时候说话又字斟句酌，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说错什么。
和开朗平和的舞衣不一样，她是个让人稍稍不安的女人。可是她的好，全在那点不安，那种脆弱得让人担心的美，那说起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的寂寞……
在她面前，夏树忽然变得很多嘴：“那么恋人也好啊。”她这么漂亮，应该有很多人追她吧？真不知道她的恋人，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为什么，她真的想知道。
“分手了，三天前。”
“啊……”夏树想起刚才静留的眼泪，一颗一颗，此时如冰雨敲打着她的心头。
看来她的自我评价真的没有错，她不会说话，也说不了多少话，如今多了一次嘴，就说了这么不该说的东西。她只得埋首于冰淇淋中，不是人人都会说话，可是人人都会吃，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吃是最好的掩饰。
可是该死的，刚才吃得太起劲，冰淇淋杯已经空空如也。
她是不是该立刻告辞离去？在吃了人家一杯冰淇淋，说了一句伤人心的话之后？
如果这样也太厚颜无耻了吧？
“那个……”夏树听见自己嗫嚅的声音，“对不起……”
她没有听见对方的回应，慢慢抬起眼看向静留。让她松一口气的是静留没有直勾勾地盯着她，可是随后她又心头一紧——静留低眉垂首的落寞神情，还有那睫毛后若隐若现的泪光。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其实也好。”静留抬起眼帘，她的声音还有些低哑，睫毛上还有隐隐的水痕，可脸上的笑容也如小溪般清浅，“这三天来，我一直无法面对……没办法对人说，没有家人……我的那些朋友，也是她的朋友……真的谢谢你，感觉说出来，好像移去了心头压着的东西，可以透一口气了。”
“那么…… 你没事了？”夏树小心地看着她。
静留看着眼前的女孩子，这时候她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女孩子长眉秀目，眉宇间隐见英气，若不笑时，定是清冷孤傲，可是此时双目晶晶然地看着自己，却又是如此地让人疼爱。
这让静留想起了那个她，还有她那群各自不凡的朋友们。她们那么出色那么美，可是何曾有这样的纯真？
“当然没事了。”静留笑起来，“和你谈话很开心。今天能遇到你，我真走运。”
“真的么？”面对这样的夸奖，夏树有些忸怩。她居然能用说话让人开心，这是人生的第一次。
“那再请吃一杯冰淇淋吧。表达我的谢意。”静留做了个手势，又低声含笑，“或者说，帮我多消灭一点，让我不至于面对如此的尴尬。”
夏树也笑了，很快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脑后去了。失恋嘛，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很平常。她拒绝过那么多追求者，也从来没想过被拒绝的人会有什么伤心难过的。年轻人，有无限的未来，再难过的事，睡一觉，吃一杯冰淇淋，喝几罐啤酒，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你看静留，刚才还在流眼泪，转眼不就笑了么？恋爱这东西，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静留这么漂亮，今天失去了这个恋人，明天一定有成群结队的俊男美女抢着做她的恋人。何况静留性格也那么好，和她说话，其实也蛮舒服的。夏树爽快地挑了一杯栗子三盆糖冰淇淋，又不放心地看了看静留那杯只吃了三分之一不到的抹茶冰淇淋：“你都不吃？”
“我有病。”说这话时，静留依然是含笑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真的有病，医生要我注意饮食。”即使是这样，静留依然耐心地解释，好像她从不会生气。
原来是这样，亏得自己还是医学生，竟然连这个都理解不了——“啊，原来你……”
“你放心，我的病不传染。”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树赶忙说，“对不起……”
“啊拉，这是第几次对不起了？我是不是让你把这个星期，不，是这个月的‘对不起’份额都用完了？”静留依然是笑眯眯的，轻描淡写地化解着眼前少女的尴尬，“不过夏树的表现可不像个医学生哦，医学生不都是对病比较敏感的么？”她还是说到了这个，似乎在把话题从“病”上慢慢地移开。
“我本来就不是个合格的医学生。”夏树为了堵住自己想叹出的一口气，把一大口冰淇淋填进了嘴里。
“为什么？”静留好奇地问。
“说起来你会嘲笑吧。”夏树犹犹豫豫地，勺子不自然地在冰淇淋里搅动，让原本可爱的栗子冰淇淋变成了难看的灰黄色，“大家都羡慕的医学生，我却一点也不感兴趣，却整天想着当一个机械师。”她说完，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静留，准备迎接如约而至的嘲笑，或是为她着想的恳切规劝，这是她这两年来习以为常的了。
可是她隐隐有一种感觉，如果这个少女也像其他人那样，她会很失望。
此时，她看到了静留的笑，可是那笑容不是尖刻的讥刺，却清澈透明如窗外的阳光：“啊拉，怎么说好呢。如果嘲笑，最应该被嘲笑的首先是我吧？”
“你？”
“三年前我考上了东大的法学院，这是我父亲的期望，他经营律师事务所，希望我能成为他的接班人。可是怎么说呢……”忆起往事的静留，白皙的手指轻托着下颌，如玉的脸颊上微现红晕，“因为不感兴趣，怎么的都读不下去，觉得很痛苦……”
看着静留眉间微蹙，夏树不由得担心地问道：“那怎么办呢？”她忘了这是三年前的事，只觉得这眼前的女人就身在这和她一般的烦恼中。
静留的眼里闪动着得意的光：“我瞒着父亲，提交了转系申请。由法学院转到文学部，而且成功了。”
“成功了？真的可以么？”尽管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还有几分矜持，可夏树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文学部转到法学院没可能，可是法学院转出还是容易的。我以前写过一些东西，文学部的导师也很喜欢，所以就……不过我爸爸可是被气得差点吐血。”说到这里，静留难得露出了顽皮的笑容。看来无论多么优雅的少女，骨子里还是有叛逆的根性。
而这点叛逆，让夏树分外敬慕。她也曾设想过自己会这么做，可是到底还是少了勇气，一想到自己现在的虚度年华，也会觉得心头空荡荡的。
“你真的好了不起。”夏树衷心地说。
“哪里啊，不过是觉得人生苦短，不想辜负自己罢了。”静留的笑容含蓄典雅，不知道的人又怎么了解她勇敢的内在呢，“更何况那时候也有人支持我，是她让我下决心的。”提到那个“她”，静留的眉心瞬间掠过一道阴影。
“她？”
“她是我的女朋友，不……”静留撑起一抹虚浮的笑容，“应该是前女友了。”
“你喜欢女人？”夏树脱口而出。说完又后悔，可又不知道在后悔什么。她忽然紧张起来，紧张静留马上的反应。
冰山美人玖我夏树，在她的世界里，她可以无视追求者献媚的笑容；不理睬老师们不满的表情；有没有朋友，对她来说也无所谓；甚至面对最爱的妈妈那失望的眼神，她也可以选择背转身去……
可是现在，她竟然如此在意一个陌生人接下来的反应。
夏树尽量用不在乎的态度掩饰着眼底的惴惴不安，当她强迫自己的视线迎上静留的目光，她看到了这世上最平和温雅的眼神，还有静留平静的回答：“是呀。”
静留如此的安然自若，没有因反感而生的挑衅，也没有自矜而流露出的矫饰。她仿佛在告诉夏树，她喜欢女人，这是她的天性，如同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春风会唤醒第一朵桃花，冬天的大地会拥抱飘然而至的白雪，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她的外表如此柔弱，言谈举止如此的平静文雅，甚至在十分钟前，她还在黯然神伤，泪如雨下。可是她让夏树感到，有一种强大，不是靠机械的武装，不是靠或高傲或冷峻或强硬的态度，能顺从自己的内心，坦然选择自己爱的方式，平静地面对这世界上任何一种目光，这是一种强大。也是一种幸福。
她是那么好，好到让任何人都希望她幸福，更希望能保护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