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再度相逢
因为脾气好和念旧,迫水开治教授的办公室至今还在一幢颇有年代的老楼里,这里有一种历史学者的书斋般的陈旧感,架子上堆着的资料犹如他乱蓬蓬的头发横七竖八的,只有窗台和花架上精心修剪的绿色植物,还看得出来医科学者的仔细认真。
迫水开治看上去只是个邋遢不起眼的中年男人,可无论是学问还是为人,在医大都是有口皆碑的。他原先是作为玖我纱江子博士的助手,合作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在纱江子转到国立研究所专心做学问后,他也就成为医大神经学的权威了。因为和玖我纱江子关系非同一般,再加上为人诚厚,纱江子请他担任自己女儿的导师,是非常放心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当时满口答应下来的承诺,现在犹如魔咒一样套在他头上,此时他听到窗外传来玖我夏树的重型机车的轰鸣声,他的脑子也快像头发那样爆炸了。
门外有些松动的木地板被夏树的机车靴踩得嘎吱作响,接下来门被粗鲁地推开,一个高挑的身影伴着蓝色长发的飞扬,如旋风般卷进这间带着灰尘味道的办公室。
“不像话!你今天怎么又缺课,而且缺席的是我的课!”他这句从刚才就酝酿好的威严问话还没出口却被玖我夏树的一句话堵在喉咙里:“老师,你今天接诊过渐冻症的病人么?”
夏树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迫水,这姿势很有压迫感,可是她的表情没有平时的冷漠,而是急切中带着一丝丝……悲凉。
“是啊……那怎么……”迫水本能地向后靠去,他是个好人,可是做人总是欠缺那么一点气势,因为想好的话被堵,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他是医大的教授,教课的同时也是医大附属医院神经内科的主任。每周一、三上午都在医院接诊,比如今天。
“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今天的病历?”
“这绝对不行!”有医疗制度撑腰,迫水的底气总算上来了。可是面对昔日伙伴的女儿,他负责的学生,夏树奇怪的行为还是让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要看病历?”
“我……”夏树的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一旁的盆景树叶,到底还是个心性单纯的孩子,仅仅一个小谎都撒不好,“我想研究渐冻症,希望找一下实例。”
迫水的小眼睛看了她半天,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深究真相。不管什么原因,能让这个孩子重新开始学医,这就是好的。
“病历我是不会给你看的,但是我这里有神经学这个学期以来的讲义和渐冻症的资料,你带回去看,不懂的随时可以问我。”迫水挪动着肥胖的身子,回过身在背后的书架上找相关的资料。
就在迫水背对着夏树时,夏树瞥见桌上一摞文件夹中有一个半旧的灰色的文件夹,她知道那是迫水习惯用来存放当天还未归档的新病历的。她手疾眼快地抽出来,迅速地打开,登时头脑一片晕眩——
病历上患者自填的姓名栏,娟秀的笔迹写着“藤乃静留”,而诊断书迫水的字迹尽管潦草,还是可以勉强地辨认出三个冷酷的英文字母——ASL!
结城奈绪在餐厅里讨人厌的声音此时在夏树耳边自动播放:“ASL,全称是AmyotrophicLateral Sclerosis,翻译过来是肌萎缩侧索硬化,就是全民皆知的渐冻症。”
和医大的现代化建设风格不同,东京大学这所享誉世界的名校则是带着澹泊涵远的优雅与从容。穿过堪称江户时代珍贵古迹的朱红色的御守殿门,可以看到遍植校园的银杏还是绿意葱茏,藏身于浓烈的色彩对比中的楼宇,分外的古朴而深邃。
此时玖我夏树就站在文学部宏伟的穹顶式走廊外,正不知道是进还是退。她有一张美丽到明亮的面孔,此时却不知为何染上些许郁色。而正是这添了一些复杂意味的美,连见多识广的东大生们也不禁在从她身旁走过是频频瞩目。
夏树今天来东大,当然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可是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来东大到底有何目的,她为什么要找那个人,找到之后又怎么样。可是自从她昨天在迫水教授的办公室看到那张病历,又看了带回家的那叠资料后,她原本只容纳的下美乃滋和机车的单纯心灵,突然如打着火的汽缸一样焦躁不安,若是不做点什么,她一定会爆炸的。
可是来到这里她又感到自己的鲁莽。东大这么大,即使知道藤乃静留是文学部的学生,可是她会不会来,是不是已经走了,即使在这里,会不会和她擦肩而过,自己统统都没有考虑过。
要不,找个人问问?可是如果对方问起自己和静留是什么关系,又该怎么回答?如果说是一面之缘就循迹而至,会不会太可笑?
可是正当她犹豫不决,一个机会自动送上门来:“喂,你是干什么的?”一个粗鲁的声音打断了夏树的思绪。
眼前是一个略显健壮的金发年轻女人,正带着不友好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夏树,刚才那声问话,也必是出自她口。
夏树没有回答她,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虽然看上去是个不良的学生,其实玖我夏树并不是个爱惹事的人,不过她的目光若是寒下来,就有一种刀锋般的冷意,连武田将士那样的彪形大汉被这种冷冷的目光一慑,也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可惜夏树今天遇到的是一位意志坚定、不屈不挠的女性,夏树的无视更增添了她的怒火,让她更加粗声大气地问道:“喂,我问你,为什么要骑机车进校园!”
“这个……”夏树向她身边停着的机车看了一眼,“我刚才进校园的时候,你的保安同事没有阻拦我!”
“你!”夏树突然看到对面的女人怒火万丈的表情,连满头的金发也似乎都要被喷涌出来的火焰点着。这倒是让她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刚才那句普普通通的话怎么惹着了她。
“你才是保安!你全家都是保安!我是东大文学部学生会的执行部长,不,马上就要成为学生会长的珠洲城遥!”珠洲城遥似乎还想扬起胳膊以助声势,可这不是高中时代,没有定制的校服,更没有胳膊上的袖标。不过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应该是东大的学生没错。
东大生不都是高材生么?即使不是每个人都如静留那般的优雅蕴藉,也应该温文尔雅才是。可是医大那样的一流大学也有自己这样的翘课王,东大有珠洲城遥这样的粗鲁学生也不奇怪吧。
“对不起,我道歉。我不知道你是……”如果是在平时,倔强的夏树不会卖给珠洲城面子,可今天她不想惹事,与其因为这里是珠洲城遥的主场,还不如说她不想让静留看见自己不好的样子。
万一静留真的经过呢?
“小遥,别这样。今天藤乃会长辞职,明天你就是会长了。要有风度,有风度……”旁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拉住珠洲城遥。她戴着眼镜,神情温和中带着拘谨,倒像是个标准的文科生。刚才夏树一直没有注意到她,她的存在感还真是稀薄呢。
但是她的话却陡然让夏树激灵了一下,“藤乃会长辞职”?
夏树连忙问道:“藤乃会长?你说的是不是藤乃静留?”
“是。你是……会长的朋友?”提到会长,那位眼镜女生的神态更亲切了。
“我……”应该算朋友么?如果一面之缘也算是缘的话。
夏树还没说什么,就看到珠洲城遥抱臂冷笑道:“雪之,咱们一年到头遇到这样的女生还少么?校内的,校外的,看到藤乃就追个不停,听到藤乃的消息就盯住不放。不过我可以放个消息给你。她马上就要到美国去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到美国去?为什么!”夏树震惊地脱口而出。还没等到答案,她的脑子里已经迅速地在拼凑着消息。失恋、辞去会长、突然赴美……这些是不是和静留的病有关?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茶泡女做事一向是不按常规的。”珠洲城遥耸耸肩,“可是我还是好心劝你一句,藤乃是有女朋友的,而且她的女朋友是很出色的人,绝对会让你哭着回去的那种。”
“啊拉,小遥说谁很出色?能让小遥赞许的人,一定很了不起。”清雅柔婉的声音让这僵硬到一触即发的气氛奇妙地缓和下来,夏树和珠洲城遥不约而同地向那个方向望去,在那个一道道拱门般的建筑结构组成的回廊中缓缓走来的静留,脚步轻灵,气质出尘,像是要为拉斐尔的名作《雅典学派》里添上一位飘逸绝伦的女主人公。
静留看到夏树,赤眸里闪过一道意外之光:“夏树,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真高兴。”
“她是你的朋友。”珠洲城遥狐疑地说。
“是啊。我们可是心灵相通的好朋友。”静留的回答极其自然,“下任会长可不要为难我这位刚刚卸任的前会长的朋友,这不符合东大的待客之道呢。”
好朋友么?而且还是心灵相通的那种。这实在有些高抬吧?依静留这么受欢迎的程度,如果被人听到,肯定会招来很多的仇恨。比如说眼前这位珠洲城遥小姐,眼神恶狠狠的,鼻孔都张开了。
“随便你。”珠洲城遥在气呼呼了半天后,张开的鼻孔终于哼出一声,“不过你放心,明天的画展上,我可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鸟居小姐的。”
“你要去画展?”珠洲城遥的这句话让静留眼神一滞,她低垂下眼神,用漫不在意的口气问道。
这个下任会长好像事事都要和前任会长较劲,静留一句简单的问话,她也像是拼尽全力地做出抵抗:“你是认为我没有你那样的艺术修养,就没有资格出席鸟居小姐的画展么?我和雪之可是接到鸟居小姐正式的喜帖的!”
“是请柬啦,小遥。”旁边的菊川雪之习惯性地顺口纠正,珠洲城遥也习惯性地不以为意。
“是么?”静留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得到这张请柬对于珠洲城遥显然是很了不得的事。她出身富贵,出入高级场合对于她应该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可也许是因为平时常被人暗讽质木无文,自己对这种情况也不会毫无察觉,因此对于这种文化界的邀请,特别是与藤乃静留关系匪浅,平素又那般目中无人的鸟居江利子的邀约,才是格外令她骄傲的,仿佛是得到一种肯定,登时让她在殚见洽闻、才华横溢的藤乃静留面前可以站直了腰杆。是以她并没有停止住这个话题,顺带着对那位送给她请柬的鸟居小姐赞声不绝,完全没有注意到静留回避的态度。
珠洲城遥本身就是粗枝大叶的人,又如何会细腻到留心到藤乃静留那完美笑容下隐忍不发的难耐。更何况对于她的认知,在藤乃静留面前赞美那位鸟居小姐,是太合适不过的行为了。
她看不出,可是玖我夏树却能看得出。
夏树看得到静留微微颤抖的手,低垂的眼帘,还有那嘴角笑容的弧度,和昨天她们俩在一起时那种真心的笑容大相径庭。
她只是想到了这一点,就立刻行动,握住静留的手腕:“我们走吧。”说罢,就拖着静留走向了自己的机车。
她从未仔细考虑过这种行为是否失礼,静留是否同意她这样做。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她要把静留从这种讨厌的氛围中拯救出来。
这难道不是应该的么?救出塔中的公主,这本来就是骑士的责任。
虽然她的座驾不是白马,只是一辆改装过的重机。
对于珠洲城,最大的轻蔑便是无视,尽管这种无视,并不出自于静留的本意。“茶泡女,你给我站住!”她气得嗷嗷大叫,可是即使石破天惊的声音,也被淹没在重型机车四冲程发动机都轰鸣声和一堆让她止不住咳呛的青烟中,随即被抛得远远的,再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