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别之前
“可不可以停一下?”直到身后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夏树才醒悟过来,自己是不是开得太快了。她平素独来独往,连最要好的舞衣都未能有幸坐上她机车的后座,所以对于开车载人这方面,她实在是经验匮乏。
靠边停车,摘下头盔,可是心里有种隐约的不对劲。怎么说呢?载了静留,夏树就有一种停不下来的感觉。她想起带她入行的前辈在赛道边的小酒吧里夸夸其谈的一番话:“重机带给骑手的不仅是机械的震动、发动机的轰鸣、扑面而来的风和速度的激情,那身后的人因高速而必须抱紧的手臂和紧贴的身体,也是重机文化中不可或缺——不,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夏树还记得自己当时翻了一个白眼,丢下一句:“猥琐!”便转身离去。可是现在隐隐地感觉,前辈不愧是前辈,经验之谈毕竟有几分道理。
啊,不要!那岂不是将“猥琐”的标签贴到了自己的头上?何况身后的那个女人,还是一个重病人。这时候夏树才猛地想起,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让一个可能会失去行动能力的渐冻症患者没有任何保护坐在高速行驶的机车后面,无异于谋杀!
“夏树,不舒服么?”下车之后,那位病人反倒是关心起她来了。夏树抬眼看向静留,那双柔和的赤眸满是关怀。
“没有,怎么了?”不用说也猜得到,没有头盔的保护,自己的脸红程度估计让对方吃惊了吧。
“夏树的脸好红,我怕你是发烧了,或开车太累了呢。”静留的手指覆上夏树的额头,指尖沁凉,带着微微的颤抖,脸上的笑容却温暖纯真,“没有事就太好了。”
“你呢?你有没有事?”现在问这句话是不是太晚了?
“我很好啊。”也许是看穿了夏树冷冽外表下无遮拦的心情,静留的声音格外地明亮,带着安抚的味道,“请你停下只是想告诉你,我得在这附近搭电车回家,不然要绕好多路呢。”
“啊,对不起……”脱口而出的道歉后,夏树看到静留笑着摇了摇手指,想到她们昨天吃冰淇淋时说的话,也不禁笑了,“你急着回家么?”
静留也笑笑:“还好吧,我只是把药忘家里了。”
是呵,昨天静留也是差不多在这个时间吃药的,早期的ASL患者服用Rilutek可以有效缓解症状,如果不能按时服药,很可能会造成神经麻痹、肌束震颤、肌电异常……这都是昨天晚上复习讲义的成果。
这样的静留,玖我夏树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坐电车回家,如果病情加重摔倒或是无法行动……真是想都不敢想。“我送你回家吧。”夏树的语气有一种不容否决的坚定。
“好的。”看着这个外表冷傲的女孩腼腆又勇敢的模样,静留心里油然而生暖意,不由得她不顺从。
等静留坐上后座,夏树给她扣上自己的头盔。动作稍显鲁莽,语气却想不到的轻柔:“你只管坐好,我会开得慢慢的,很安全。”
静留笑了:“啊拉,夏树好有安全感,好让人喜欢啊。”如此可爱的女孩,若不能调侃一二,实在是辜负了良辰美景。
“什么嘛……”重机发动机的轰鸣淹没了夏树后面的话。脸上微微浮现的笑意也昭示着,她也不讨厌这种调侃。这种爽朗而亲切的关系,让人感觉很轻松呢。
让人如沐春风的藤乃静留,还有那如夏日吹过树叶的凉风般的玖我夏树,她们站在一起,就是青春和美好,谁能不这样说?
“谢谢你,特地送我回家。”静留站在一幢有着白色篱笆和紫藤花的漂亮房子前,微微偏着头笑,长发被风扬起,好像是那笑容荡漾了空气。
“这就是你家啊,很漂亮。”夏树由衷地说。当然,除了这句话,她也找不到其他话说。是不是这时候她应该踩下脚蹬,轰轰烈烈又无声无息地离去?
静留回头看了看这极具田园艺术风格的独栋房子,低头笑了笑,笑容中有一点骄傲,有一点欣赏,有一点留恋,有一点忧伤,太复杂了,让夏树看不清,可是越看不清,就越是想看。
“对了,今天夏树来东大见到我,是偶遇还是特意呢?如果是前者,我是不是该慨叹缘分的力量?如果是后者,我更加好奇了。”像是为了转移话题,静留抬头问道,笑容也随之变得明亮。
“是……是……是有原因的!”突然被问道这个,夏树几乎猝不及防,急忙在记忆的垃圾堆里去翻找那个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的理由,不过……幸好还在!
“这是舞衣要我带给你的——对,就是那个餐厅服务员。”夏树从机车服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我们大学餐厅的礼券,一次性消费一万日元才能得到……”
“啊拉,真是不好意思。”静留失笑,“舞衣小姐没有追究我损坏冰淇淋机的责任么?你提到她我还以为是来索要损失赔偿的呢。”她还是礼貌地接过礼券看了看,“真不错呢,三次免费的定食或冰淇淋。如果这张礼券现在属于我的话,我想我可以随意处置吧。那么……送给你,夏树。”
夏树面对她递还的礼券皱了皱眉:“为什么,你不喜欢那个餐厅?”
“不是。”静留笑容不改,“我只是很快就要离开了。”
“你……”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让夏树心头一紧。“离开”这个词,有太多的解释了,比如一个轻轻松松的转身,也比如……可是她想问,又如何张得开口?
“藤乃小姐……”正在这时,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夏树进退两难的局面,“你不在的时候,我替你签收了邮件。”
这位山田太太是个衣着低调素雅却精致不菲的女性,看得出出自优渥的家庭,也在告诉别人,这里是个相当不错的高级住宅区,否则也配不上静留这样气质高贵优雅的少女。静留简洁又礼貌地道过谢,正当她想要结束这场对话,却又被山田太太搭上话:“藤乃小姐,我想知道如果您去美国,这幢房子怎么处置呢?”
静留淡淡一笑:“我还没有考虑这方面的问题,这些问题本来也不需要我考虑。”说到这个“不需要”,她有几分看不清的自嘲。
“那能不能考虑一下……”山田太太明显没有能力发现静留完美的表情管理下的情绪转变,自顾自地说,“我先生的妹妹和妹夫下个月从国外回来,想在我们这个街区租房子。藤乃小姐的房子这么好,又和我家这么近,他们住进来可以彼此照应嘛。”不过她到底还是看到静留不那么热心的态度,连忙又解释:“请放心,租金绝不会少。他们夫妻都是读书人,在大学里做研究,很有修养,绝不会破坏您的房子。”
“我了解,我怎么会不信任您的家人呢。”静留又露出亲切的笑容,“只是这不是我的房子,它的处置问题,您应该去问真正的主人……呃……”静留难得地畏缩了一下,“去问问鸟居小姐。”
“我问过了呀。先前我碰到了鸟居小姐,今天早先她来找你呢。”这个中年妇人无暇顾及静留的反应,只顾喋喋不休,“她说让我直接来问你,这叠邮件里面就有她托我转交的文件,她要把房屋过户给你。她的律师朋友把手续已经办好了,就差你签个字了……”
这个中年妇人看不到,玖我夏树却看得到。她看见她身侧的少女在对方提到某个人的到访时眼睛里闪出的钻石般的耀眼光芒,却又在说到过户文件时彻底熄灭,化为尘埃……
事后玖我夏树会吃惊,为什么有人只看到静留的笑脸迎人,她却看到笑容背后的期待与哀愁,尽管这期待与哀愁,都与她无关。
而后面发生的事让她很快明白,这无关乎迟钝与否,也不是目光敏锐,全是因为你在不在意,关不关心。有些东西,不在于眼光,而在于心意。
而此时的玖我夏树想不了这么多,因为她那颗号称坚若磐石的心,会微微地动,微微地疼,因为眼前这个少女……“哦,对了,鸟居小姐还托我交给你画展的邀请函,嘱托我要你明天一定去,她本来想亲自邀请你的,看不出你这位学姐对你可真好……”该死的欧巴桑,你难道看不出静留已经恍惚地听不见你的话了么?而且她还有病,她要吃药!
“我们还有事,你回去吧!以后再说!”夏树生硬地挡在静留和山田太太之间,一手接过静留手中可能会随时散落一地的邮件,一手牵起了静留的手,向静留的家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牵静留的手,和小说里写的不一样,那不是一次美好的体验,那只手又冷又湿,指尖冰凉,还在微微地颤抖。
可是玖我夏树只觉得,那只手的主人渴望温暖、渴望保护、渴望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静留需要的那个人,是谁?
可是夏树很快就知道,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