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静留的女朋友

藤乃静留不愧是藤乃静留，即使是神思不属，即使被玖我夏树扯着身不由己，仍然在第一时间本能地完成了对山田太太点头、微笑、致歉、告别，连该用的敬语和礼貌用词都没有少，精确到了恨不得让人给她打上标点符号之后再点个赞。

直到走到家门口，白色的篱笆和庭院里的藤花掩住了她的背影，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气息飘渺，不知是喜是愁。

“夏树……我得拿钥匙……”

“嗯？哦！”在静留的含蓄提示下，夏树猛地醒悟，她一直牵着静留的手，到现在也没有松开。

“夏树真可爱。这样地保护我，好感动啊。简直让人家都要爱上你了。”明知道是一句调侃的话，可是静留说得半真半假，让夏树不由得红了脸，可又发不了脾气，嘟囔了一声“什么嘛。”便羞涩地转开了头。

她听见静留悦耳的笑声，而在扭头的时候，看到了门边的户主人名牌，怔住了。

一块保持着自然年轮的原木，看似随意，实则精致，雕刻着的浅褐色文字洒脱娟秀，上下排列着两个姓氏，分别是“鸟居”和“藤乃”。

静留也留心到夏树的注目，淡淡地道：“原本想换一块牌子，毕竟她已经搬走了。不过两个星期后我也要离开，所以还是算了。我很懒，也真的挺怕麻烦的。”

“她就是……你学姐？”夏树想起山田太太的话。

“邻居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

“真的？”

“我读东大，她是美大毕业的，你说呢？”静留用问题代替了答案，微笑着开了门，侧身让夏树进去。“没预料有贵客造访，还请原谅凌乱不堪的室内和我这个懒惰的主人。”

进去了才知道，屋主人真的太谦虚了。至少和夏树那间堪称事故现场的卧室相比，这里可以算得上条理井然。

当然这并不是说这是一间整齐到严谨刻板的屋子，相反，整个家居清新柔和，格调雅致，无论是沙发的摆放，桌椅的设计，还是橱柜的设置，都让人觉得舒服自由，情致盎然。房屋的主人，真的是很懂生活、很让人喜欢的人。

“静留，你丢东西了么？”夏树看到静留在招呼她坐下后，自己却打开每个房间的门，挨个看了一遍。她也不禁起身跟过去，看到静留在找什么似的，又想起邻居今天说的话——某个人今天回来过——于是她仗义地说：“如果有东西不见了，我帮你报警。”

“不是。”静留连忙阻止，脸上有一丝奇特的笑容，“我只是发现，家里的东西一样都不少。”

东西没丢应该高兴才是，可是静留的笑容为什么看上去并不那么开心？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进门。或者，这里的东西，她一件也不想要。”夏树听见静留轻轻的声音，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你是说……她？”

“是呵。”回头的静留依然是原先的笑容，态度依然镇静，起身去泡茶之前，还细心地询问夏树的口味。

可是夏树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个姓鸟居的，当然不是静留的学姐那么简单。

刚才她跟着静留看到了三个房间，一间四壁都是书籍的书房，一间略显凌乱的画室，而中间的卧室，只有一张床——双人床。

即使对感情再迟钝，玖我夏树也明白，她们是恋人。

不，应该是前恋人。

那个在三天前和静留分手的恋人。

分手了却送了一幢房子给前女友，经过了这里却不带走一点东西，真不知道她是慷慨大方，还是问心有愧。

如果她知道静留曾为她伤心流泪，曾在这幢她们同居过的房子里苦苦寻觅她是否来过的痕迹，她会不会回头？

如果她知道静留的病，她会不会回头？

“你要记得吃药。”待到静留端着茶盘落座，夏树提醒道。

“是。”静留笑了，声音婉约而娇媚。可就在她准备吃药的时候，又被夏树阻止了。

“不管什么药，最好不要用茶水送服，吃药前后也不要喝茶，特别是这种浓茶。”夏树跑到厨房给静留倒了一杯白水。

“抱歉水有点烫，要不要我重新倒一杯？”

“不必了。等一会儿，不急。”静留笑眯眯地看着夏树，“夏树懂好多，不愧是医学生呢。”

“什么医学生啊，这是常识好不好！”

糟糕，“医学生”是她禁忌的名词，其厌恶程度仅次于“武田将士”，毫无准备被突然提到，感觉像是狗狗被踩了尾巴，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

可是这种反应实在是太鲁莽了。在人家家里这样朝着一个病人吼，简直让人尴尬到死。

下一步就是被冷淡而礼貌地请出去的命运了吧。

这时她看见静留微微愕然，可随即在眼睛里如层层涟漪般荡开的笑意，温暖得能融化冰雪。“夏树真是温柔。”她听见静留轻轻吐露出这几个字，语气里的诚恳内敛，让人无法怀疑这是心发出的声音。

夏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脸红得快烧起来了，不是尴尬，不是惭愧，可到底是什么，她说不明道不清，只能扭过头去，低声道：“什么嘛，说话大声也是温柔？静留真是的。”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在大发娇嗔？真是羞死人了。

静留笑了，那笑声不是调侃，更多的是诚挚和通透：“温柔与否，全在于心。温存有礼、蜜语甜言，未必是真心的温柔；说话大声、举止率真，可只要是发自内心的关怀，又怎么不是温柔呢？夏树内心坦荡、品行端方，又是总能毫无杂念地关心我、帮助我，除了‘温柔’，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你。”

她真的好美啊。这是现在的玖我夏树的心声。

玖我夏树也见过不少漂亮的人儿，她自己不就是医大有名的冰山美人么？可是藤乃静留的美，是让人说不出的好。眉眼之间、言谈风度，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轻灵的小动作，甚至那抑扬有致的京都口音、眼睛里深深的笑意，都让人觉得无比的美好。

可是夏树倒是局促起来了：“可是温柔什么的，我真的不知道……”她双手握着长发，脸儿通红，眼帘低垂，这种娇羞美丽却又不自知的模样，真别有一番风致。

可是换来的是静留一阵笑声：“虽说夏树是内心温柔的人，可也不必硬凹出温柔的造型啊，怪别扭的。”

“喂！你……”怎么回事啊，这种优雅婉约背后突然跳出来的脱线和不良，可又因为那轻灵的笑声和如花的笑靥，让人恨也不是，喜欢也不是。

莫非这就是闻名已久的腹黑？

笑声甫歇，静留的腹黑转瞬即逝，她看着夏树的眼神，又恢复到原来的柔和平静，略带几分忧伤。

“原谅我，夏树。”

“嗯，为什么？”

静留的眉头微蹙：“突然想到的，觉得不应该，可是又不得不说。真的很为难。”

“你说吧。”夏树是爽快的人，何况，她怎么能见得静留为难？

“夏树这么温柔的人，应该不会怪我。”静留欺身而上，她们靠得那样近，以至于夏树被淡淡的茶香笼罩，心中不禁一荡。她很慌，她想躲，可是坐在沙发一角的她既无退路，而且躲了，静留会不会不开心？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静留已经握起了她搁在膝盖上的左手。“夏树……”静留柔婉的眼神，却又有着无法拒绝的力量，“做我的女朋友吧。”

夏树把车小心地停在马路旁边，虽然两年前就拿到了驾照，但是因为平常都是骑机车，没怎么碰过轿车。开车上路当然没问题，但是侧方位停车这些技术活就有些勉强了。再加上这辆车是从病理研究室的阳子医生那里借来的，弄坏了的话可是要被阳子医生的好基友，医学系新晋准教授杉浦碧那家伙好好“关爱”的啊。

别说这辆车，今天她连衣服都是从妈妈的衣橱里借来的——当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种。这套深蓝色丝质裙装和rogervivier低跟鞋看上去虽然有些老气，但是去画展的话，还是比自己的牛仔裤和机车夹克要适合。其实对于玖我夏树，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她才不会在乎，可是要是让静留丢脸了，那就不好了嘛。

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藤乃静留的女朋友。

“夏树……做我的女朋友吧。”静留温暖柔软的手和淡淡清茶气息的体香，让她的头脑一时放空。

“嗯……嗯？”饶是她车手的反应速度，也慢了半拍。可是当她反应过来，犹如点燃了一地的野火，腾地烧红了她的脸。像是不想把这片火烧到静留，夏树急忙转脸，急促地呼吸了两下，低声道：“不行，不行……”

可就在她在喉咙和心尖之间徘徊不定的下一句“我们这样太快了吧”还未来得及从舌尖奔出，她就听见静留柔软含笑的声音：“夏树，拜托。”

告白被拒也能这样平静雍雅，这个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与众不同呢？而静留如此温柔的坚持，是不是该顺水推舟……

这个念头刚刚萌发，那个与众不同的女人继续说：“虽然我也知道这强人所难，不过只是一天而已，我现在也只有拜托你了。”

女朋友，一天……

这跳跃性太大了吧，跳跃性达到玖我夏树的脑筋一时也转不过来。可是转不过来的头脑，又怎能抵挡得住情感上的巨大转弯——突然被告白的震惊和隐约的满足感，拒绝和接受之间的选择困难，害怕伤害静留的忐忑和愧疚，自作多情的尴尬，还有好像被这女人戏耍的气愤——她简直听见耳边有疾驰的机车在突然刹车漂移后轮胎与沥青路面刺耳的摩擦声，闻到了橡胶燃烧的气味……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蹩脚的车手，处理不好突发情况，马上就要从机车上摔下去，摔得七零八落……

可是被这些强烈又混杂的情感即将点燃的怒火还未燃起的时候，触到静留那含着笑意和淡淡忧郁的如水眼神，再也没有了助燃的动力。

“你是说……”夏树低声道，她脑子不笨，已经明白了一些。

“做我一天的女朋友，陪我去参加那场画展。”提到画展，静留依旧含笑的眼睛却挡不住潮气的濡湿，那强自的平静和优雅更让人分外心疼，“希望你能帮助我，夏树。”

“为什么找我，你觉得我一定会答应？”

“因为……”静留自嘲地笑笑，“我认识的朋友，都是她的朋友，我不能让她知道。而且我相信……”静留抬起眼，注视着夏树碧澄澄的双眸，“我就是没有理由地相信，夏树会帮助我，没有理由地帮助我。”

天哪，如果你被这样的人、这样的眼睛注视着，你的内心一定会像七十一年前昭和天皇在广播里说的那句话——“举国无条件投降！”

是的，昭和天皇说出这句话的日子，正好也是玖我夏树的生日，所以她更不例外：“好，我答应你。”

所以，玖我夏树今天要扮演藤乃静留的新女朋友，陪着她去参加画展，和静留以情侣的姿态出现在鸟居江利子面前。

夏树用力拉起手刹，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静留，你放心，今天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我会让你在那个抛弃你的混蛋面前扬眉吐气，让她知道你是多么优秀多么有人追，让她知道离开你是多么错误的行为，让她后悔，让她重新想要和你……

不，打住，后面就不要再想下去了！

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的。她听说那个女人很出色，自己要是比不过她……但是对于她这样一个不畏惧困难和挑战的机车手，这一点不安又会变成跃跃欲试的动力。更何况对她这样一个年轻又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这种隐含着刺激和未知的经历，何尝不是一次小小的华丽冒险？

她借出阳子医生的车，偷偷穿出妈妈的高级套装和皮鞋，像是一个准备好装备的勇者，要开始踏上屠龙之旅了，她要保护的，是美丽高贵柔弱的静留公主。

勇者打开车门一转身，就看见已经迎在门口的静留。

她真美，比世界上所有的公主加起来还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