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海】轮回
死者的世界并非人所想的那么恐怖。哪怕管辖这个区域的阎魔是出了名的严厉，不安分的亡灵依旧按耐不住性子，想尽办法取乐，开个店啊聚个会啊，平素辛劳的死神们也因为他们的活动而得以放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中有之道，是这里的亡者前往三途川的必经之路。虽然生者一般对这通往死亡的道路充满恐惧，不过少数来到这里的活人知道，其实中有之道是条商业街。而且中有之道的一部分营业额还算是地狱的灰色收入。
我的小酒馆就开在中有之道。虽然不算起眼，但也有一部分熟客。
……比如正赖在我柜台上的引渡死神绚濑绘里。
“统堂~别这么小气嘛，上回的伏特加再给我来点，我又不是不付账~”
“你以为伏特加这么好弄？我手里的几瓶还是机缘巧合搞到的，不卖。”
我擦着盘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绚濑随手把长镰靠在柜台边，蹙起秀眉曲起指节轻轻敲着桌面，一双浅蓝的眼睛清澈透亮满是无辜地看着我。她倒是一副好皮相，虽然有时被缠得心烦我也生不起气。
“唉……”绚濑见我闭紧嘴巴坚决不退让的样子，泄了气，懒懒散散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随便摸出几个铜币丢到柜台上：“那随便给我倒点酒吧。”
我放下盘子，抹布随手一扔，从身后的柜子里掏出酒瓶和两个杯子。
“怎么，你要陪我喝？”绚濑挑挑眉，嘴角牵了牵。“要陪的话，这清酒可有点没劲啊。”
“哪儿那么多废话。”我坐下来，倒了两大杯酒。我自己拿起一杯，斜眼看着绚濑。她一脸无聊，眼神很是嫌弃的样子。但是就我多年与其相处的经验，我看得出她有心事。
“想家了？俄罗斯的酒这里可找不着。想喝就给我滚去转世啊。”说着我一口干掉半杯。绚濑身体轻轻一颤，有些心虚地转开了眼神。“……你在这里做死神多久了？六十年？八十年？……我都记不清楚。就是为了赎罪也差不多了吧，阎魔大人也不是那么刻薄的人。”
“我有我的原因。你呢，你又如何？”绚濑端起酒杯挑衅似的看着我，“以地狱的罪人之身被差遣来这里替他们赚钱，八十年？上百年？没有赎清罪你也该转世了，你又是为了什么？”
看着她一脸“来啊互相伤害啊”听着她揭我伤疤，我差点没被噎出一口血。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有多吃鳖，就看见绚濑她一脸幸灾乐祸，酒杯举到唇边小口啜饮。
“我向阎魔提出了申请，请求去当书记员。”绚濑见我被她重创说不出来话，于是接着说道。我惊讶地挑起眉，她对我的反应毫不在意。“如果她批准今后我可能就没法来了。提前说一声珍重。”
“你先等等——”我揉揉脑袋仔细消化了一下她刚刚的话，“书记员？！离阎魔最近最吃力不讨好的活？而且还是这个话唠阎魔，你……脑袋进水了放着最清闲的引渡不做？！”
“……逃不出因果啊。”绚濑低下头，默默晃着酒杯，无心继续喝下去。
“可我听说你是自愿给阎魔白打工的。”我瞄了一眼她的镰刀。“你当初大闹是非曲直厅的时候可不是这么窝窝囊囊。要不是阎魔亲自出马，你差点把审判台拆了。”
“有时候人不得不低头。”绚濑长叹一声，眼底透出了掩不住的疲惫。“不只是因为我打不过她。”
“倒是有听说。那你究竟是为什么？”我有些好奇。
关于这个异乡死神的传说有很多。有说她本是仙人，是为了追回爱人的灵魂而大闹彼岸，被阎魔收服而成死神；有说她遭了天谴，乱了因果，阎魔可怜她才收她在此赎罪；更有胡说八道的说她和阎魔本是一对——我估计这人根本就没见过阎魔大人。
我知道绚濑是什么样的人。她很强大，虽然不知与阎魔大人比如何，但至少比我见过的死神都要强大。她很骄傲，面对任何人都不卑不亢，永不置自己于下属之位。我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是怎么甘于屈为死神。
“我说了。因果。”她生硬地回答我，蓝瞳警惕疏离。看来她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只好闭了嘴。
这时街上突然一阵骚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强烈的冲击就将门撞开，碎片四溅。
绚濑反应快，一把抄起镰刀冲出屋子，我也紧跟其后。
“吼嗷————！！！”
那是一个被强拘的恶灵。它咆哮着狠狠甩去身上的铁链，勾魂死神本事不足以制服它，被摔到路边的商铺中，中有之道顿时乱作一团。
绚濑长镰一横，镰上顿时附上了她的灵力，发出了幽蓝的光。兽形恶灵被吸引，低吼着转向绚濑。
绚濑冷冷地哼了一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长镰直砍，恶灵身形庞大反应迟钝，一只前爪直接被绚濑砍掉。
恶灵身体不稳，咆哮着踉跄撞向旁边的商铺才停住，扭过头来对着绚濑张嘴喷出了一股鬼火。她抡了一下长镰，正待凝神应对时——
“嗡——”
三支长箭附着灵力破空而来，直接在鬼火中炸开将其炸散。
所有人都是一呆，包括恶灵，包括绚濑，包括我。转头只见不知何时，一个陌生的蓝色长发的少女站在屋顶，手中长弓弓弦兀自震颤。恶灵怒吼一声奋起，直扑向屋顶的少女，她毫不惊慌，飞快地再次拉开弓，灵力化为的箭快速凝集。
来得及吗？我捏了一把汗，眼角却瞥到绚濑——
她两眼通红满含杀气，双手擎起长镰高高跃起，镰上附着惊人的力量向恶灵砸去。
“绚濑，住手！”我只来得及大喊一声，脑门上顿时冒出冷汗。即使是恶灵，她这一击也足以使之魂飞魄散，这是最高的罪孽之一，下多少回地狱也不够啊！
我刚刚想冲上去阻止她，一股莫名的威压就震慑了全场，金光一闪。待我再次睁开眼，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一个体型娇小的小女孩站在恶灵背上，恶灵已经被她踩得无法动弹。她稚嫩可爱的脸颊上是与外貌严重不符的寒冷，绿色的短发，右侧却有一束长过肩膀。她戴着阎魔的冠冕，手中的金色令牌牢牢抵住了绚濑的镰刀尖，使之无法再前进半寸。
“绚濑绘里，你还觉得你背负的罪不够多吗。”
女孩开口，略显稚嫩的声音丝毫无损她的威严。绚濑眼中的血丝这才渐渐褪去，她深深吐了口气，收回了镰刀，落回地面。之后她再也没看女孩一眼，转身就进了我的店里。
女孩把令牌收回胸前，洞悉一切的蓝眸扫了我一眼。
我默默熄了手臂上蔓延着的血色纹路，向她低下了头：“见过四季大人。”
四季映姬——阎魔大人背了手跳下来，指挥那几个废物死神捆了已经瘫痪的恶灵拖走，然后招呼那屋顶上的少女来到自己身边。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
四季抬头看我，这个视角有点尴尬，于是我稍微蹲下了些——为什么她看起来更不爽了？
“难得四季大人来这里，我就直接问了。我什么时候能回地狱。”
“上次你也问我地狱。”四季的表情有些无奈，然后她严肃了起来。“你的罪早已清算，再要求进入地狱也是徒增新罪。这是无止境的轮回，你又何必。”
“我要去。”我直起身，遥望三途川的方向。“她在等我。”
“绮罗翼……吗。”我听见四季轻叹一声，“逆天改命，无赦之罪。你明明知道。而且她在地狱作为执行者也受不了多少苦。”
“我知道我才不愿意离开。地狱的差使，怎么着都比我开个破店要繁重。请大人准我一同受罚。”我低下头看着四季，四季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蓝发的少女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你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但那个人的选择却……”四季答非所问，摇了摇头。还没等我追问，她就伸手抓住蓝发少女的衣角扯了扯。“这是我这十年来的书记员园田海未，明天就要转世了，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送行，算我的。”
我这才抬起眼皮细细打量这位少女。她身形瘦削，线条柔和，一双琥珀金瞳温润如玉。注意到我的视线，她先是有些羞涩地缩了缩身体，然后向我得体地微笑起来，欠身行礼。
我有点慌，多少年没这么正式了，连忙还礼：“我、我叫统堂英玲奈。”
“鄙人园田海未，劳烦统堂桑了。”她的声音如她的外表一般，沉柔温良。
把她们两个让进店，她们也没在意地上的破门板。我看见绚濑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喝闷酒，镰刀随随便便扔在一边。
“绚濑。你的申请我已经批准了。过了这个月你就可以来上任。”
四季没管她那生硬的态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道。
绚濑什么也没说，弯腰捡起镰刀晃悠着往门外走。经过园田身边，她停下了脚步。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气场在发酵。园田也感受到了，她侧过头，不解地看着绚濑。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因果相应，天道轮回，绚濑，好自为之。”
四季目不斜视，明明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乍起。绚濑肩膀抖了抖，继续迈出了脚步，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那个背影一点也不挺拔了，沉重得让人胸闷。我收回视线，不再去看。
“园田小姐是因何滞留为书记？”我端上自己拿手的料理，随口问道。
园田露出歉然的神情，“也许是我活着的时候有过罪孽吧……”
“是你身上因果纠缠，故而世世夭折。”四季打断了她的话，“不是你的错。是我硬要留你下来，替你消些因果。”
园田似乎是头一次听四季说，她睁大了眼看向四季，一脸的不可置信。“世世夭折……我，犯过很重的罪吗？”
“是罪，也非罪。”四季沉吟一阵，应道。
园田沉默了，静静吃着料理。四季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说话，她看看我又看看园田，无奈地摘下冠冕放在一边。
“园田小姐，这是它的蘸料。”我递过一个小碟子，园田放下筷子伸手接过，向我笑着点点头：“谢谢。”
我触到了她的手指，心下一惊，转头去看四季。四季眨了眨眼示意我，我便压下情绪，不露声色地收回手。
这顿饭还算愉快。四季让园田去三途川边等她，她随后就到。待那个深蓝色的身影消失在中有之道尽头，我迫不及待地转头询问四季。
“大人，她就是您说的“先例”吗。”我回到店中。四季仍倚靠着柜台，慢慢喝着茶，不置可否。
“她的神魂有损，如何转生？”我穷追不舍，逼迫似的凑近四季身前。
“十世以前她的神魂都是不完整的。要她世世夭折就是避免继续受损，到我身边可以慢慢修复。”四季说道，伸手扒拉开我，“别站我前面。”
“是……经历了什么啊。”我咋舌，乖乖坐到她身边。“但我可没听说过受损的神魂允许转生，谁能办到啊？”
“那个人你认识。”四季转身对着柜台，自己提起茶壶续茶。好吧，我知道了。我不禁心有余悸，从没发现那家伙身上水这么深。
“呼——”
四季长舒一口气，一向淡然的脸庞上染上了阴霾。
“六世了——因果的报应，是否有尽头呢。”
我早就知道，修仙乃重罪，超出寿限将有死神索命，有天劫难渡。但我要活下去，不论用什么方法，活下去。我不想看到她为我流泪。
她是自然孕育的妖，虽说力量不强，除了寿命极长之外，灵魂与人类无异，她自己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妖，我怎忍心拆穿，离开她。
死神已经不足以威胁我，可天劫，我只能碰运气。
我失败了，却没有死。我倒是更希望自己能死。她第一次使用了妖的力量，引来了本应落在我身上的数道雷击，魂飞魄散。
我拼命收集了残魂，一路追逐到彼岸。所有人都在拦我，我丧失了理智。
不似人声的嘶吼，那真的是我的声音吗？惨叫，哭泣，崩塌，碎裂……
待我清醒，我已经被阎魔大人压在悔悟棒下。
阎魔可怜她被我连累，答应我修复残魂。只是阎魔也没有一直把不稳定的灵魂留在身边的能力，于是我甘愿以自身修得的仙人之体为引，渡她转生。
她神魂有损，还未完全恢复，故而世世夭折。待阎魔彻底修复残魂，她就能正常转世为人，不会再记得此前的任何过往。而我，逆天大罪，被罚于彼岸永为下吏。
这样也好。只要她还能存在。
第一世她仅仅六岁便夭折，我渡她过三途川，她抓紧了我的衣角，抬起头说，姐姐，我怕。
怕什么呢？我摸摸她的小脑袋，努力笑了笑。阎魔大人是很温柔的人呢，我会护送你到她身边的。
她琥珀色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我，无比信任地点点头。
第二世她还未懂事，还是婴儿就被送到了三途川边。
她嚎啕着。我连忙放下镰刀双手抱起她，她立刻就不哭了，看了我一会儿，伸出小手轻轻摸着我的脸。咦？我哭了吗？
第三世她十二岁。她忍着泪水问我，她可以回去吗，爸爸妈妈都很伤心。我狠下心，摇头。
所有人都要遵守规则啊。
第四世第五世她都是十四五岁，她很乖，拘谨地坐在船上，望着漆黑的水面。大姐姐，我会下地狱么？
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想，我是犯了什么过错才这么早就死去吧。她颤着声音，眼泪无声滴进河中。
我仰起头，死神不可以流泪。
第六世的她亭亭玉立，如我们初见。但这一次不是我接她过河，我没敢。
我的同僚说起转职的事。说起来，她在彼岸滞留的那阵，也是做书记员吧？
如果我能去阎魔身边做书记员，她的每一世，我是不是能和她多呆些日子呢。
绘里远望着看不到的彼岸沉思，没有注意到海未走到了她身边。
“您好……”海未犹豫着还是上前搭话，“您是三途川的引渡人吗？”
绘里回过神，看见海未，深深吸了口气，瞳孔缩紧。
“我叫园田海未。”海未对她的反应有些疑惑，但还是报上姓名，“您……”
“……绘里，我叫绘里。”绘里呆立良久，才颤着声音回答，“绚濑绘里。”
“很好听的名字。”海未嫣然一笑，“四季大人马上就会过来，绚濑桑可以载我们渡河吗？”
“当然。”
绘里苦涩地笑着，怔怔盯着海未，不错视线。海未有些局促不安，顺了顺鬓发。
十分尴尬的局面，但是两个人各怀心事，都没有注意。最终海未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请问……我们有在哪里见过吗？”
绘里怔了一下，然后大笑：“你这搭讪也太过时了吧？”
“不，不是的！”海未羞红了脸，急忙反驳。
“嗯，我知道。”绘里止住了笑声，无比认真地看着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切实地靠近她。
海未没有躲闪，任凭绘里的手轻柔地抚上自己的脸颊，小心翼翼的，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品般谨慎怜爱。
海未没有躲闪，直直地对上了她深情的目光，莫名感到酸楚，眼角一热。
绘里的手不着痕迹地顺着海未的鬓发放下。
“阎魔大人，请上船吧。”她扛起镰刀，冷淡地说道。海未这才惊觉，四季慢吞吞地从拐角处转出，磨蹭着步伐。
“大人来的可够慢。”
绘里不知在奚落什么，率先踏上渡船。
“我腿短步子小。”
四季难得自嘲，绘里却绷着脸。
回到彼岸，绘里目送着四季带着海未远去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
她用长镰的柄一抵岸边，渡船再一次从岸边荡开。
广阔的河面上，这渡船如此渺小。
绘里轻轻哼唱着记忆中仅存的几首歌谣，慢慢摇橹，慢慢隐入了三途川的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