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卷耳 于 2016-7-17 00:46 编辑
十一、爱你无声
这顿饭她们吃得结结巴巴,不能朗声说话——当然也没心思说话,也不能提前走出,因为若是被隔壁的两个人看到,怕是要让千歌音和姬子背上一个背后嚼人舌根、静留背上一个暗中听人墙脚的名声,今后还怎么见面呢?
而夏树内心还是不平,为什么静留是没有过错的,却总是如此委曲求全?
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无法出言抚慰,也不知道如何说出动听熨帖或是聪明幽默的话,这一点静留的那位前女友应该比较擅长吧,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静留不开心的时候,默默地陪伴在静留身边。
因为玖我夏树是藤乃静留的女朋友啊,虽然只是一天的女友,可是这一天还没过去,她就应该不折不扣地履行女朋友的责任,不是么?
回去的路上,像是为了弥补吃饭时的沉闷,静留依然毫不在意似的笑语晏晏。她实在是个圆融聪慧的女人,总是能让身边人如沐春风,只是这样,太累了她自己。
“静留,你累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夏树想到就会这样说。
“诶?夏树不喜欢听我说话么,还是觉得我太聒噪?”
“当然不是!”不是不喜欢听静留说话,光是听她雅致柔和的京都腔就够享受的了,只是觉得她这样实在是太辛苦了。可是心里想的这些话,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呢,只能这样硬邦邦地回一句。
静留是何等心思细密的人,她也很快察觉到夏树的本意,回之一笑,便把头靠在车窗上,静静地凝视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
静留在想些什么呢?是在想今天朋友说的话,还是在思念那个想爱却无法再爱的恋人?
不说话的静留,有一种薄雾弥漫的忧伤。凝眸之处,又结起新的哀愁。
夏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至少让静留不会沉迷在伤感中,于是她开始没话找话:“今天隔壁那两个人,是艺术家么?”
静留愣神了一会儿才回答:“是的,千歌音是钢琴家,她很有名的。姬子是摄影师,目前事业刚刚起步,但江利子说她前途远大。”
真是的,为什么问的第一句话就能联系到那个人!夏树暗暗地在意念中咬了自己的舌头,接着说:“我听那个叫千歌音的人说,静留是诗人。觉得好了不起!”
静留摇摇头,淡淡地说:“哪里啊,我不过是文学部的学生,诗歌的爱好者罢了。”
“可是我刚才明明听千歌音朗诵你写的诗啊,会作诗的难道不是诗人么?”
静留终于笑了:“那不是我写的诗,我只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诗歌的名字叫《雏菊》,写诗的人是缪塞,法国的名诗人。”
“怪不得我听不懂她在朗诵什么,应该是法语吧。”
看着夏树睁大的绿眼睛,静留的心有一种被纯真击中的柔软触感,她笑着点点头,语气宠爱:“当然啦。”
静留灰暗的心情也像是被夏树眼睛里郁郁葱葱的生气点亮,为了让这小小的车厢不至于沉闷,同时也善解人意地为夏树解释刚才千歌音和姬子说的那段话里的不解之处,她顺带着谈起了乔治·桑分别和缪塞、萧邦的两段爱情。原本是结局充满遗憾的悲伤恋歌,却被静留幽默浪漫地说得有趣而动人。
她半是日语半是法语地说道:“相识之初,缪塞给乔治·桑写了一首诗,表达对这位女作家的爱慕之心:
Quand je mets a vos pieds un éternel hommage,
Voulez-vous qu'un instant je change de visage ?
Vous avez capturé les sentiments d'un
Que pour vous adorer forma le créateur.
Je vous chéris, amour, et ma plume en délire
Couche sur le papier ce que je n'ose dire.
Avec soin de mes vers lisez les premiers mots,
Vous saurez quel remède apporter à mes maux.
这首诗意思是:我仰慕在您的脚下,我如此爱您,甚至连我的笔也欣喜若狂。诗歌的最后两句的意思是:请您仔细读每行诗的第一个字,您就明白带什么解药来医治我的苦痛。
你知道他耍了个花招,每行诗的第一个字组在一起是Quand voulez-vous que je coucheavec vous? 就是:您想什么时候和我睡觉。”
“切,他是找抽么?”夏树毫无风情地回答,可是这看似冷酷的少女是如此的可爱,连听这个故事都会脸红。
静留笑了,如果有人对夏树这样说话,一定是直接获得迎头痛击吧:“也许吧。面对如此直白的挑逗,乔治·桑很快给予了回复:
Cette insigne faveur que votre réclame
Nuit à ma renommée et répugne à mon
意思是——
您的心对我表达的深深爱慕
损害了我的名誉令我厌恶。”
夏树点点头:“嗯,她说的不错。”
“你真这么觉得?如果这样,桑夫人就不是桑夫人了,而是我们的夏树了。”静留眼睛里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按照缪塞的来信的规则组织每行的第一个字的话,两行诗首字组在一起是cette nuit。你猜猜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道。”虽然不懂法语,可是夏树隐隐约约觉得是某种少儿不宜的东西。
“cette nuit的意思是——今夜。”说完,静留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说,“这是第一次我觉得学法语真有意思。”
古人毫不掩饰的情欲和放浪隔着两百年也让夏树的脸颊发烧,更让她心跳的是,就在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听出了静留笑声里的挑逗。
她轻咳了一声,为了不让身边那个灵动狡黠如白狐的女孩子察觉到什么,她硬拗了话题:“你法语说得真好。虽然我一句没听懂。”
静留又笑了:“可是江利子总说我的法语总带着京都腔呢。”
说完这句话,她的笑意在瞬间黯淡,像是太阳突然下了山。而夏树的心也重重一堕,这一刻她羞惭得无以复加,原来她刚才听到的、感觉到的,不过是错觉,静留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个鸟居江利子。她潜伏在静留的脑海、心灵、舌尖,时时刻刻!
可是当她的眼角瞥见静留那强自镇定却无法掩饰的失神时,通红的脸颊又转为苍白,她真的不想静留再伤心,哪怕这伤心的原因与她无关。
她鼓起勇气找话说:“那个……静留……你对那个叫千歌音的,说的那首诗,我到现在都听不懂呢。你能用日语说说么?”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识相,会不会被拒绝,或是获得更加令人尴尬的沉默。
她看见静留笑了笑,即使是这样的状态,静留的笑容仍然是带着暖意的,如同她秋阳般的发色:“听我用京都腔吟诵法国诗?”
夏树没有犹豫,她只是轻声说:“我喜欢京都腔。”
静留看向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女,目光渐渐柔和。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她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比起江利子总是略带嘲讽的口吻,蕴含着多么迷人的温柔。
静留闭上眼睛,仰着头靠向椅背,当夏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就听见静留轻缓的声音,让诗歌如在云端歌唱:
“我爱着,什么也不说;
我爱着,只我心里知觉;
我珍惜我的秘密,我也珍惜我的忧伤;
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怀抱任何希望,
但并不是没有幸福-----
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满足。”
玖我夏树,她的家庭充斥着科学、严谨、上进,而她向往的生活是机车、皮革、金属,她接触过的诗,只是来自中学的国文课本,在她的头脑中,诗就是无病呻吟,诗人是最浪费粮食的人。
可是在这里,在这时,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诗是个不坏的东西,它可以直接说到你的心里。
就像她现在的心里。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看着静留站在白色房子的门前向她轻轻挥手,一阵惘然笼罩了夏树。屋前台架上刚刚盛开的天竺葵,红色的像火热的心,粉色的像旖旎的爱情,衬得雪白的木屋更加纯洁雅致,还有那木屋前的女人,花丛中的笑格外动人。
如此动人,以至于会拖住离去的脚步。
可终究得离去,玖我夏树不过是藤乃静留的一日恋人,如今已经完全履行了她的责任,是该卸任的时候了。
强迫自己走到车旁,夏树还是忍不住回头了。她看到那扇已经关上了的门,还有门内的人,两个星期,不,已经过了一天应该是十三天后,那个人就会离开这里到美国去,而她会不会回来,不知道。
那么今天之后,她们还会再见面么?今天的她们是恋人,是那么亲密,她们分享着彼此的秘密,共同承受着别人不友好的眼神,她们手牵着手,紧紧地相依偎……她在车里那么狭小的空间里,听静留说起爱情,说起诗……
可是她真的了解她么?
藤乃静留,夏树知道这个名字,知道她住在哪儿,在哪里读书,可是十三天后,她就不在这儿了,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想到这点,夏树突然觉得心脏的部位一下子空落落的!
有一种感觉迫切而来,她有太多的想要知道,有太多的不知道。她不知道静留最喜欢吃什么、最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听什么样的歌、喜欢什么样的风景……
她却又有一种无名的冲动,她有太多的东西想要告诉静留,她想要静留知道:她高中时的学业其实很不错,最擅长的科目是物理;她还参加过射击部,差点就想去做职业选手;她喜欢骑着机车奔驰在海滨的公路,喜欢带着咸味的风扑打在脸上的感觉;她甚至还想害羞地告诉静留一个秘密,除了机车和美乃滋,她还很喜欢收集内衣……
其实她更想知道:她喜欢的静留会不会也喜欢;她们会不会在同一个时间点睡觉,同一个时间点起床;她们会不会碰巧坐过同一班电车,在同一家餐馆吃过饭,用过同一只杯子,她曾经捡到过一把京都的折扇,是不是静留遗失的……
太多太多了,纷纷扰扰地冲击着玖我夏树简单的心灵,她本能地想去逃开这些困扰,可是一想到静留的眼睛和微笑,她又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冲动,只是扑火的门已经关上,而门内的那一团火,却已经燃烧得如此微弱,不知何时会燃尽……
还是算了吧,就当是做了一个美好却不再延续的梦,过了今天,她们再无干系。静留不是说过了,她也答应了,她们是一天的恋人,只是一天而已。
再去找静留,会显得很无聊,也会给她带来困扰吧。
夏树叹了口气,可是伸到口袋里的手却掏了个空——她的车钥匙呢?
丢了车钥匙,她却并不惊慌,因为事实明摆着。十分钟前她开车送静留回家,然后在客厅里喝了一杯果汁。要找钥匙,肯定在静留家里。
她第一次觉得,丢了东西,也并不是那么让人不开心。
按了两下门铃,又等了一会儿,可是没有人开门。可能里面的人去了浴室,也可能正在打电话或开了音乐。
可夏树还是有点慌,她脑子里第一时间掠过的,是迫水讲义里各种突发性肌无力的症状。
简单观察了房子,她敏捷地跳起身来,双手攀住门上方的格栅,引身向上,隔着气窗的缝隙向里面望去……
糟糕,静留俯卧在沙发上,肩膀好像还在微微地抽搐!
是不是应该叫救护车?不,这时候应该第一时间赶到静留身边,此时如果静留因为肌无力而造成气道阻塞,是万万等不到救护车的!
夏树急得发疯,她跳下来在庭院里转了个圈,瞥到角落里的花锄,一把抄起来,向门锁狠命地砸了几下,又一脚踹向门锁已经歪曲的房门,大门登时洞开。
夏树向沙发上的静留冲过去,可还没两步,映入她眼帘的,是静留转过身,脸上满满的泪痕和惊恐的表情。
“原来你没有……”夏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慢慢地挤出来,同时恨不得用手里的花锄挖一个深深的洞,把自己就地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