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临时情侣
“她就坐在这里，不久以前……不，应该是五天前。”静留强迫自己微笑着，强迫自己平静地叙说。她看着对面的沙发，此时坐在这里的是夏树，而五天前，是一个叫水野蓉子的女人。
“静留，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还请你不要打断我。说完之后，我会请你表述你的意见。我保证我向你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都是我深思熟虑的。”
那时候坐在她面前的水野蓉子，虽然穿着浅色的休闲连衣裙，但习惯于挺直的腰身和周身沉静端庄的气派，让她天然有一种威严感。如果有人能让这样的女人变得柔软可爱，一定是她深爱的人。
“静留，还记得四年前么？是我带你到这里，认识了江利子和她的那些朋友。你那时候还是我在法学院的学妹，正为自己不喜欢法律而苦恼，需要有人给你意见。可是你大概想不到，摆出一副热心学姐姿态的我，其实有比你更大的烦恼……我得承认，我喜欢江利子，从那时，不，是更早就开始了。”
她说出这句话，即使她对面的少女再震惊，她仍然平静得如法庭上陈述事实，睫毛都没有颤动。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夏树不禁握住双拳，低声说。
静留摆摆手，涩涩地微笑了一下，好像在说：我不在意，你别气着自己。或者也想表达，更厚颜无耻的在后头呢。
“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理性又自律的人，我的身份和前途，不允许我和一个女人恋爱，更不希望这种关系发生在我和最亲近的朋友身上。我选择拼命地学习，以便取代我情感的困境。可无论是在东大法学院还是到哥伦比亚大学去读Master of Law，即使是每天十六个小时的学习和忙的不可开交的律所实习，也无法让我一时忘却江利子。你知道当我去美国半年之后，从圣那里听到你和江利子恋爱的消息，我是多么的崩溃么？”
“可是当时你还写了那么热情洋溢的祝贺信，你不要告诉我其实你很虚伪。”静留突然插话，能让她说出这样的话，内心已经非常愤怒。
“是的，我的确是虚伪而懦弱的人。”水野蓉子说话时的平静态度却和这句话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很多时候我都是在伪装自信，那么多的坚强其实都很勉强。而看出这一点的，唯有小利。”她知道那语气里的亲厚和独一无二的归属感，足以狠狠地打击她的对手，“而每当我疲惫、消沉、痛苦，或是快乐、兴奋、成功的时候，我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小利在就好了’，即使是一块好吃的巧克力，我都想和她分享。我终于知道，我爱她，我要和她在一起。”
“所以，你从美国回到东京，就是为了插足我和江利子之间？你不觉得这样做很没有道德，也失去了你以往的做人原则？”
“在爱情面前，道德感算得上什么呢？人只有一生，如果我为了所谓的原则，一生骄傲而不幸福地活着，最终我会变成一个悲喜剧——对自己而言是毫无意义的悲剧，对他人来说则是可以用来显示他们优越感的笑话。原谅我，我的价值观是——想要什么，就要努力去争取。我最不能做的，就是殉道的圣女，就连圣女贞德，如果让她选择，她也不愿意被人绑在火刑柱上啊。”身为一名出色的律师，她似乎拥有了把毫无廉耻的话说得出神入化的本领。说到最后，她居然为自己的幽默感而微笑了。
“真无耻！”听静留转述至此，夏树只恨自己为什么当时不在现场，即使这个时候，她仍然想让自己的拳头穿越时空，给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狠狠的一击！
可是她的拳头伸不到那里去，结局也无法改变，她只能无能为力地忍受着——静留被人欺负得这么厉害！
夏树有些气急了：“你为什么不还击呢？这样的人完全不用对她留情，狠狠地反击她，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我能做到又怎样？”静留眼神茫远又苦涩，“我面对的，是爱情。”
在她们一系列的交锋过后，水野蓉子如是说：“静留，我刚才已经承认，我的话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我考虑了很久，不仅是在美国的三年，还有归国的这半年。一旦决定，我就绝不会退缩。我爱小利，因为爱，我只能对你说抱歉，也因为爱，即便是很快我将面对千夫所指，我也会甘之如饴。”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沉静而骄傲，仿佛这个世界上让她最自豪的，不是她的身份和地位，也不是她在法庭上的骄人战绩，而是——她爱着鸟居江利子这个女人。
而真正击败藤乃静留的，并不是水野蓉子。从小到大，藤乃静留何曾输给过任何人？史上最强的学生会长的名号，从风华学园延续到了东京大学，她优雅温柔的外表下，是遇强则强、勇敢坚韧的灵魂。可是当江利子回家，第一时间和蓉子对视的眼神，即使再强大的灵魂，也在这眼神的默契、温情和爱意中溃不成军。
“夏树，你知道么？三年的恋爱，让我自诩为世界上最了解她的女人。可就是这份了解，让我知道，她的眼睛的有些东西，是我永远得不到的，或者说，是永远无法和我一起创造的。”
“所以……你……”夏树迟疑着说，可是她又不想问什么。结局她早已知晓，再问一遍，不过是徒然让静留伤心。
“就这样，我坐在这里，做出了我一生最痛苦的决定。那一天真是太糟糕了，我本以为没有哪一天比这更糟糕的了，可是……”她突然沉默了，带着一点凄凉的笑。是的，本以为没有更糟的了，直到三天后她拿到了迫水教授的诊断书……
当然，还有今天，给她的名誉带来出乎意料的雪上加霜的伤害的，还有一个玖我夏树。
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女，本应该被人镶嵌在心头细心呵护，却为何辗转于人间的苦难，经受千琢万磨，让人分外怜惜。
“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说自己。”是啊，从头到尾，静留都是一个受害者，可是为什么她先前偏偏说自己才是一个恶魔！
“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你会害怕的。”静留直直的注视着夏树，发红的眼眶和赤色的双瞳似乎要滴出血来，“当时我在这里，面对着她们，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我……不知道。”
“我在想……死了吧，一起死了就好了！活着不能在一起，就死在一起吧！杀了她们，再放一把火，杀了自己，化成灰、化成光，就这样同归于尽吧！”她直盯着夏树，突然笑了起来，“夏树，你知道么？人人都认为我优雅大方、高贵纯洁，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就在那一刻，想杀人想放火，想杀了我最爱的人！夏树，我心里有个魔鬼，我会变成魔鬼！你害不害怕？你怕不怕我？”
夏树不知道那个鸟居江利子和水野蓉子听到这番话会是什么表现，可是她不会怕。这不是因为她胆大，而是她看得到，静留狂乱的眼神下有盖不住的凄凉和痛苦，而看向夏树的眼神里，却又有着渴望被拯救被保护的无助。藤乃静留是那么好的女孩子，却被生活逼到了这样的境地，她称呼自己是恶魔，恰恰是因为她是个天使！
夏树怎么会怕？面对静留饱经创伤的赤裸裸的心，她恨不得放在自己的心里去保护，这样的少女，她只愿动用自己全部的温柔去怜惜。
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将浑身颤抖的静留揽入怀中，不断地低声说：“静留，你别难过。你才不是魔鬼，你不是，绝对不是！你是最好的女人，最好的，没有更好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加强语气，说得愈加铿锵有力，好像只要这样，就是千真万确，能把她的所有的信任和感情注入到静留的心里。
“最好的？”她听见怀中静留虚弱的声音，“最好的女人，为什么会失去身边所有的人？为什么没有人来爱我？为什么我只是孤独一人？”
“你不许这么说！”静留被夏树陡然提高的声音惊了一下，她抬头看着这个她一直都未曾认真注视的少女，看着她漂亮的眉头因自己的话而紧紧皱起，严厉的眼神和鼓鼓的腮帮子意外地有一种可爱的少年之气，即使是此刻心痛心伤，也会被夏树那认真稚拙的神情撞击得心头一软。
“你不许这么说！”夏树握住静留的双肩，深深地注视着静留的眼睛，语气坚决，却留着一丝温柔，“你别忘了，我们有约定。今天我是你的女朋友，所以你不是孤独一人，有我陪在你身边，你不是没有人爱你，至少今天，有我来……”
她正准备说出那句用足一生勇气的“只是今天，有我来爱你。”就在此刻，门厅的古董座钟“铛”地敲响了！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这一天结束了，现在的玖我夏树只是十二点的灰姑娘，她不再是静留的女朋友了……
“铛、铛、铛……”十二下钟声仿佛敲得没完没了，夏树坚强有力的臂膀感到力气在一点点逃离，她的手一点点地离开静留的肩膀，尽管每一根手指都分明是依恋着静留的温度和肌肤。
为什么时间是这么残酷，它对静留是那么吝啬，而也不给夏树一点机会，就在她想说出内心真实想法的时候，时间把她打回了原形。在静留的感情世界里，她不是公主，更不是王子，她只是个将要逃走的灰姑娘，连水晶鞋都留不下。
“夏树……”
“时间到了，我……是不是该走了？”夏树轻轻地问，已经做好了合约到期被扫地出门的准备。
“时间没有到啊。”
“诶？”夏树很意外，意外中夹杂着惊喜。哪怕是多一分钟，对此时的她也是开心的。
“今天，不，应该是昨天，你是早上八点到我家的，也就是说，我们一天的约定，是从第一天的上午八点钟到第二天的同一时间。这样算来，我们还可以做八个小时的情侣。”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算，可是藤乃静留作为前法学院的高材生，还是说得头头是道。
“真的呀！”糟糕，是不是表现得太高兴了，要知道静留现在情绪很低落，如果自己太开心，会让静留觉得自己趁人之危，人品很差、很猥琐的。
不过好像没有，即使脸上还有泪痕，静留的目光依然是温润柔和的，她轻轻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应该如此，也许是强人所难。可是夏树，我要告诉你，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很自私，也很懦弱。我很害怕一个人，我希望你能陪着我，也许只有这八个钟头，充实我孤寂的时间，熄灭我心中的魔鬼，让我……让我……”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可是那注视着夏树的眼睛，微肿的眼皮上的一抹红，分外让人怜爱。
夏树的回答干脆有力：“你放心，我愿意！”她心里则是说，我愿意，不仅是这八个钟头，我愿意得更多、更多……
“谢谢你，夏树。能遇到你，真好。”静留终于笑了，淡薄的笑，像桌上粉色的天竺葵，“那么，我们现在是八小时情侣，那么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们就好好地做一做恋爱中的人该做的事情吧。”
“诶？！”短短的三分钟内，夏树遭遇到了第二次意外，而这个意外，简直是她人生的第一次石破天惊！
这样不好吧，是不是太早了点？如果认识第三天就做了，是不是太随便了？静留现在心灵折磨脆弱，这样是不是趁人之危？而且静留的身体也……
“夜深了，你愿意呆在哪里？客厅，还是我的书房？如果去卧室也是可以的。”
夏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那张双人床，这张原本属于静留和鸟居江利子的床。她的脑中登时腾地一声，如野火遍地，烧红了半边天空。
“你要怎么做……”她期期艾艾地问出一句傻话。既然静留这么主动，她是不是应该遵从静留的愿望，而且静留也许想利用这有限的生命……
“音响就在那边，你去选张喜欢的CD来放。我来弄点喝的，绿茶、红茶、咖啡你喜欢哪一种？我记得家里还有千华留上次送的意大利乳酪饼干，可以用来代替蛋糕。”
“为什么要这些？”夏树真是搞不懂她了。
“谈心怎么能没有音乐、饮料和茶点呢？”静留脸色憔悴，笑容却纯洁温婉，“我们现在还算是情侣啊，谈恋爱谈恋爱，就是要谈一谈啊。”
原来如此！
玖我夏树，你真的很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