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
瓦尔瑞斯·曜 变卖掉近乎所有家当：不卖掉会过期变质的朗索红酒、里亚巴斯奶酪，反劫游散的海盗船抢来的金银珠宝，一些杂七杂八的闲置物品，以及——陪伴了她和船员们多年的多桅横帆船。因为挺舍不得的，所以曜没有卖给船厂的商人，甚至连钱都不愿收，只是转让给了大副。想起足有一米九的巨汉老泪纵横，用比曜的大腿还粗的胳膊擦拭眼泪的情景，她就不禁觉得好笑……然后，将难以带走的东西全卖完把闲钱存进商会，她就只剩背着的麻布旅行包和几件衣服，外加护身用的短刀。
一如她初入人类社会般孑然……不过，说是孑然这不太准确，并非这么伤感的词汇，比起来应该更近似卸下负担般的愉悦才是。虽说她很喜欢在海上漂泊的生活——即便最开始几乎天天晕船晕得昏天黑地，她还是喜欢大海——但如果要在千歌和船之间选一个，曜会无条件选择千歌的。
『某日您若需要我的话，请将我的名字写于羊皮纸上，浸润在滴入您血液过红酒瓶中，放置在离您最近的、能沐浴到月光的场所，心中默念需要我前往的位置……』
——我将会于两日内到达您的身边。
三年前千歌离开故乡前往首都之时，曜对她如是说，两天前她接到了翅膀上有橘色纹路的白鸟带来的信报。
曜坐在哥特风格大教堂山峦般尖耸拱顶中的一簇，阴凉处本就狭窄，身旁竟还有个庄严肃穆的大理石雕像和自己抢位置。她转着嘴里衔的草叶，海边独有的，带着些许咸味的微风轻抚起她亚麻灰色的及肩发。
和冰原狼鬃毛一样的发色。
这里是个好位置，大教堂地基就打在海港都市波列席赛地势最高的山崖边，加之规模庞大，从拱顶望下去可以将整个城市都一览无余。
碧蓝的海，白色港湾边停靠的白帆船，蓝瓦屋顶白砖墙面的公共建筑与民居——目之所及，波列席赛整体色调尽是沁人心脾的蓝和白。曜往肺里深深吸入一口气，轻松地摆动着悬在空中的双脚。她无需担心有人会来这里，因为这对于常人来说可是触不可及的高度，是鸟儿才能开心栖息的地方，人类的话，即便是建造教堂的工人，没有万全的准备上到这里来也会腿脚打软，更别说是空手了。
当然，普通人从这里看下去除了蓝白民居以外也看不清什么，街上的行人就跟脚下的蚂蚁一样微小……但，曜不一样。
“喔”，她用手在额前俏皮地搭了个帐篷，她的眼力足够令她能看清集市最角落那面发旧的木招牌上写的到底是什么。
…找到了。
曜在集市上发现了奥希阿纳·千歌的身影。
她正坐在集市广场喷泉旁的石凳上，拿出随身携带的皮水壶饮水。一柄收入鞘中的长剑架在石凳旁。她穿着和曜同样朴素的着装，挽起的兜帽将大部分面容掩藏在阴影下，衣服和裤子上溅满泥点，靴子脏兮兮的，俨然一副落魄旅人形象。虽然这并不能动摇分毫她在曜心中的地位，她在旭日下依然耀眼。
……可本不该这样的才是，她应该会更风光地归来，身着正骑士银白戎甲，像她最憧憬的传说中的骑士王一样。她们有着相似的发色，以及相似的赤诚之心，曜坚信她有朝一日绝对会是接替那个位置的最佳人选。
但现在来说，这个梦想变得比原先更加遥不可及了……想到这里，曜不由感到心疼，若不是自己的存在的话……
……她既想要千歌追逐梦想，又想要她留在身边，这十分矛盾。
一面是对友人前途被断送的惋惜，另一面是发现自己在千歌的心中竟也排得上位子的受宠若惊，两种情感交杂在一起，搅得曜心里乱糟糟的。她甩甩脑袋，娴熟地从教堂的拱顶山峦爬下。
从这里到集市，人类的话或许需要花费半小时以上的时间，不过按曜的脚程只需要五分钟。
而后只要在人群中分辨出千歌的气味就好，很容易分辨，千歌喜欢吃蜜柑，所以曜一直觉得千歌的气味是一种近似于蜜柑的味道。
等到曜接近她身边时，发现她就快要坐在石凳上睡着了。一手紧紧攥着长剑的背带，无暇顾及形象，在人流穿行的广场上狼狈地打起瞌睡。正当曜犹豫要不要叫醒她时，对方像是觉察到自己头上投下的阴影，醒了过来。
她仰起头，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到惊喜，接着转变成某种失落与无奈，曜鲜少见到千歌露出这种表情。若是以往，千歌现在绝对已经扑上来了，现在却连抬手的力气都不足……可以的话，她并不怎么想看到千歌不开心，还是一直元气地笑着更适合她。
但人总是有过多的喜怒哀乐啊……哀伤和愤怒之类也是宣泄负面情绪的途径之一。
“对不起，曜，我被从骑士团……”
她的声音愈发小下去。曜知晓她接下去要说什么，摸了摸她的脑袋，将她搂进怀中。
‘除名’，是吧，而且还成了通缉犯。
虽说曜也觉得白鸟建议两人在这里会合的提议实在是令人捏一把汗，但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七月下旬是波列席赛通商最繁盛的时期，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商户、工人、佣兵、旅者在此地进出歇息，两人的装扮就和沙堆中的某粒沙砾那样不显眼。
‘守城士兵忙得焦头烂额，至少两三天内你俩还是安全的，与其在要啥没啥的乡下，倒还不如到城市去，好好整顿一下装备和心情再迎接今后的命运吧’——翅膀上有橘色纹路的白鸟如是说。
“我从白鸟那边听说了”，曜叹了口气。
白鸟是某种类似于使魔的东西，本身不具备攻击性，人类也仅能在梦中见到它的存在，但因为涉及暗魔法，明面上这种邪术都不允许存在。曜并不会用这种法术，释放白鸟的符纸是个神出鬼没的恶魔（自称）早年相送的——现在她都不晓得这家伙在哪。
近几年王国针对异族的讨伐突然愈发频繁，目前甚至可以说到了狂热的临界状态，掌权的黑曜石家族下令诛杀一切非人类的异端，称绝不能让魔火复燃。
传说千百年前人类和魔族间曾爆发过长久的战争，魔族从极北大陆藉由成百上千的战船运载到人类居住的土地，如蝗虫般不消一个月便把北方一直到冰脊之墙防线的土地都蚕食殆尽。魔族士兵的战力无论从哪方面都远胜于人类，所到之处无不哀殍遍野，在人类的生存环境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有九名少女站了出来，她们每个人皆身怀绝技，成立了以组织【缪斯】为首的骑士团，游说各个王国联结同盟一致抗敌，在长期苦战的同时，缪斯成员研制出一种对魔族的特效感染药——对魔族来说那便是疫病，瘟疫很快便在魔军士兵中蔓延……最终，丧失战力的魔族不得不向人类投降，缪斯在人类大陆边境建立不会让魔族再度入侵的结界。
战争就此结束。
这是存在于书籍中的故事，现在大部分人都把这只当作传说，又或者就仅仅是哄小孩开心的故事而已。只有很少的人明白这并不是编造出的，极少数的魔族依旧残留在这片土地上，只不过经过千百年与人类的融合，他们变得不那么好战了，也不想统御谁，仅仅就想做和其他人类一样的普通人而已。
至少曜是这么想的……但普世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随意找了个不起眼的旅店安顿下后，千歌洗了个澡，换上新药，套上件干净衣服便倒头就睡，曜坐在床边，凝视着她胳膊上的绷带与新新旧旧的伤痕出神。
——是缔结过契约的缘故吧……曜想。
千歌在前段时间的大清洗中被检测出魔族痕迹，她本人毫无疑问是人类，因此被指控是潜伏在骑士团中的间谍。鉴于千歌一直以来的表现，那边提出两个选项：供出魔族同伙的情报，接受降职处分。要么就被投入监牢拷问。成为骑士的道路艰苦不易，选择前者的话虽被降职，但也总比今后再也无法成为骑士来的好，以后总还是有机会的。
千歌若选前者，曜不会有任何一点的责怪她的意思。
结果她宁可选择背负莫名的罪名，也不愿背叛这段情谊…………
……再次醒来已经是夜晚。
曜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竟趴到床上睡过去了，醒来时她睁眼看到千歌的脸庞，对方静静地笑着，抚摸她亚麻灰的头发。
“快要到满月了呢，曜。”
她瞥了眼窗外夜空悬挂的月，确实已经接近圆了，曜想起最初缔结契约的那晚也是类似于这样干净的天空，不是人类的，只是曜的种族单方面的契约。
“……你后悔和我契约吗？”，曜抬起手，轻抚她的脸颊。
“怎么会，小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和曜成为朋友。”
千歌的手掌缓慢移到曜的喉结……当初的仪式即是这样，曜在她面前半跪下，仰起头，将自己全身最为薄弱的要害暴露在她面前，从她伸手触及到她咽喉的那刻起，千歌在她心中的地位就确定了。
——我会一生侍奉和守护你的左右，直至我的心脏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