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晚間的天堂

我揹著常用的畫具和畫本走在沼津的街道上。

抬頭瞇了眼耀眼的陽光。

和第一次來購買畫具不同，今天是無雲的大晴天，隨著時間的推移，氣溫也逐漸暖和了起來。如果是寫生的話也是絕佳的好機會。

挑在星期五來果然是對的，即使晚一點回家也沒關係（雖然早上帶著畫具出現在教室時高海同學生無可戀的臉有點精彩）。

嗡──！

每隔一小段時間，手機就會傳來嗡嗡鳴聲。機體的震動提醒著我又是一則新訊息。

「『梨梨要到了嗎？』」

「就快了，小夜再等等吧。」自從「立下契約」後我們都是這樣彼此連聯絡。

「『好！』」每每秒回的速度令人懷疑她是否未曾把手機放下。

我收起手機夾緊畫本，腳步加快，想著訊息欄上的名字「小夜」的和當事人要求加上的備註「梨梨的墮天使」的字樣，越發難掩噗通的心跳。

那是我，櫻內梨子同學，搬家後除了班主任外在本地儲存的第一個聯絡人！

我興奮地恨不得要全力奔跑又非得顧及著形象。

──想快點見到那孩子。

經過數個陌生的街口與彎道，我一面記著路線一面暗想，往後的日子，肯定會熟記起通往她所在地方的道路。

最後，我停在一棟位落市中心不遠處的日式房屋前。

拿出手機翻找起過去的聊天紀錄確定地址及門牌上「津島」的字樣，再退了一步打量小夜的家。

二樓敞開的窗口邊，一個眼熟的小腦袋吸引我的注意。

雖然對方極力想隱藏自己的蹤跡，但那柑蜜樣的綁髮和抓在窗緣的雙手實在太顯眼了。

黑色的腦袋探了探，紫眸悄悄地窺視。

對上眼的瞬間，我露出微笑，從她眼中發現了相同的期待。

「小夜可以歡迎我進去嗎？」我問。

小腦袋一下完全縮了進去，不見蹤影。

緊接著，我在門外甚至能聽到裡頭有人腳跑過木頭地板時的咚咚聲響，依稀中還有幾次差點跌倒的嫌疑。

真是的，等一會得好好提醒她才行……

幾步之遙的拉門嘩啦聲地被打開，裡頭的人雙手環胸立在玄關，儘管故作冷靜，但胸口的起伏還是出賣了她。

「吾的眷屬呦，梨梨，汝讓汝的主人久等了！」小夜小喘著氣抱怨。

「抱歉呢小夜，可是我已經是用最快的速度的趕來了……」我略帶歉意地微笑。

「看、看在神也感覺得出汝的歉意上，」她好像也不怎麼生氣的樣子，「吾就勉強接受汝的贖罪了！吶，近來吧！」小夜說著退開一步讓出路。

「那麼我打擾了。」

我欠身後將鞋整齊放在玄關，隨在小夜身後。

這是一棟內外皆保存良好的日式居所。坐落在沼津這樣的地區想必有一定年紀，但經過主人的細心打理，屋內散發出一種古典的美，木質的地上打了一層保養臘，光滑至可以照出我和小夜走過的身影，踩起來還有油油滑滑的感覺。

我想起提醒的事，「小夜，下次不要走那麼急，很危險的。」

「吾在吾的城堡中也是高雅的行動的……嘛！不過既然是梨梨贈與的祝言，吾就虛心笑納了。」

在看不見她神情的位置，我揣摩著她現在是不是一臉得意的模樣。

我被領著走到二樓的一間臥室前。拉門拉開的霎那，小夜向獻寶一樣引我入室。

「歡迎來到吾的魔居。」

「啊……」

我想我現在嘴開開的驚詫表情一定蠢死了……

這裡是「凡間」與「魔界」的界線所在吧──我是不是有一點被小夜傳染了？

愣愣地踏入內，更能清楚觀察到裡頭的景色。

房間裡前半邊就像普通的學生，不，應該是資優生的房間吧？一張和式矮桌和床，邊上整面牆的裱框獎狀，塞滿了書籍的書櫃，整齊有序的學生用書桌旁是方才小夜趴著的窗戶，由外灌入的風吹動了桌面筆記本的封面。

但到了後頭畫風就突變了。由於向內的緣故照不到充足的陽光，景色一片黯淡。牆上掛在嶄新校服，旁邊則是一件全黑的袍子(所以是拿來幹嘛的啊？)，牆角歪歪斜斜地疊了一疊書名乍看下有「天使」、「魔法」的硬皮書本，再過去……天知道她是怎麼把一個似魔法陣的巨大圖案刻在她的櫥櫃上的？

畫具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小夜接了過去，隱約聽到「這就是施法的工具吧？」等話。

我跪坐到矮桌旁，稍微仰頭便注意到天花板似乎貼了什麼東西。

「啊，好美……」我脫口道。

那是一張張螢光色的小貼紙，一會兒密集一會兒鬆散，看似雜亂地貼在天花板上，但略涉及星象的人會知道，每一張貼紙的角度和位置都是照著真正的星座在排列──小夜，居然將整片星空都搬到房間裡了。

原來不是魔界──我推翻我最初的看法。

而是晚間的天堂啊。

「那些，是我觀測天象用的。」小夜看了一眼，若無其事道。

耗費多久的時間佈置她似乎不願意講解，但我真的十分慶幸當初是顧慮到小夜可能會不想接觸人群的事才約在她的家裡見面。

好像愈覺得這孩子可愛了。

「梨梨？」

她輕聲把我喚回神，側頭就見那雙卸下防備便顯無辜的紫眸。

「對不起我恍神了，只是小夜的房間太令人出乎預料了。」我說著伸手去勾了勾畫簿。

「當然了，吾可是墮落天使，這種……」

「那麼，我們先從構圖開始吧！」我翻到展新的一頁，再拿支筆，見她扁著嘴。

「嗯？怎麼了嗎？」

「沒什麼……」

我把本子和筆交給小夜，特別叮囑不要太拘束，照著自己心裡的感覺畫就好。不瞞各位，為此我前幾天還特別從圖書館借了幾本講述圖像與內心連結的書來看，但願能派上用場。

其實照我今天帶來的簡易用具，要說作畫更適合是塗鴉才對。大多是考慮小夜是初次嘗試，就沒有太刁鑽了。

小夜幾乎沒怎麼思考就開始動筆。

我再觀察起她的房間，注意到那整面牆的獎狀居然都是年級第一名的表揚！

「小夜的成績……非常好呢。」

她認真的側臉漠然，黑色的瀏海垂下稍些擋住紫眸的視線，卻不被她放在心上，可以想像她之前在讀書時也是這般神情。

「所以我才說人類的知識淺薄。」

「這、這樣啊……」原來那句話是認真的嗎？！

不僅是成績上的努力程度不同，連最應該具有個人色彩的房間也是，像我那樣平凡無奇、隨處可見的房間擺設，和她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嘛，至少可以排除她不肯上學的原因不是因為成績落後了。

我安慰自己，再移開目光落在她那疊歪歪扭扭的書上。

一本本「魔法大全」、「天使法典」、「圖解魔導」雜七雜八地疊在一塊，其中書與書之間夾了一張筆記密密麻麻的白紙。

我向旁頃了下身子，勉強掃到一個單字──「『Lily』……？」

「Lily」……好像在哪裡聽過？

我思索片刻。那不是小夜對我的暱稱嗎？

我不禁好奇，「吶，小夜，『Lily』是什麼？」

她仍低頭作畫，面不改色，不假思索道：「百合花，是天使。」

百合花和……天、天……天使？？！！

她用天使來作為我的暱稱？！

我感到一股熱度攀上脖頸以上的部位直衝耳根。胸口亂撞。

再想起她認真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啊！

是……是我自作多情了吧？天使什麼的……

「梨梨，這是什麼？」

「嗯、嗯？！」我慌張地想掩蓋什麼，定神看，小夜翻到畫本前一頁，圖面對向我，擺在胸前──那是我前陣子新畫的作品──四隻腳、大耳朵、長長的鼻子，很好認啊。

「那是大象哦。」

小夜低頭看了一眼，「……高級惡魔。」

「是大象啦！」

「盯──」紫眸裡赤裸裸的不相信！

「不、不然小夜都畫了些什麼呢？」我扯出笑意。我可是貨真價實的美術部成員啊！

我揍過去看她的畫，彼此的身體靠在一起。遭了，體溫還沒下降，希望她不要發現才好……

「吾當然是繪畫最擅長的咒術！」她飄飄然道。

我面無表情盯著那幅圖。

幾個完美的圓形以相同圓心對齊，中間有個巨大的五芒心，五個角分別寫了擬似拉丁文的文字……

「妳把圓規藏在哪裡呢？」

「墮天使不需要那種東西就能施咒。」

我拿起畫作，瞇起眼仔細端詳。鬼才，是真正的鬼才……

「梨梨，再來要施加色彩的魔法嗎？」

我想她是問需不需要上色，但這個「魔法陣」……

「嗯，如果小夜喜歡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我從袋子裡姿意拿出一罐紅色的顏料罐，沒有想到今天就會用上，所以放在外出袋的顏料都偏舊了些，不過還沒舊到完全乾掉就是了。

我把灌裡濃稠的液體搖到均勻後遞給她，「小夜先幫忙把罐子扭開吧。」回頭繼續檢查其他的。

咖搭咖搭的細碎聲響傳來。

大概是因為最容易沾髒的罐口的都有些凝固的關係。

咖！

格外刺耳的一聲。

「小夜？」

那聲音清脆地就好像……

我回過頭，她茫然地看我，顏料罐握在手裡，手勁還再加大。

燈光的照射下，罐身出現了一條細細的銀線。

我睜大眼，猛然意識到。

「小夜放手！」我馬上抓住她的手腕。

「嚇？！」

她手一鬆，顏料罐頓時掉在「魔法陣」上，應聲破裂，小小的玻璃的罐身徹底碎成三四塊。

腥紅色的液體灑出蔓延開來，畫本上一片朱紅滲透了雪白，

再也找不到她所繪出的魔法陣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