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遗愿清单
“数一数，发现我真的有不少愿望呢。可惜，我还没有去实现的机会。”夏树喟叹一句。虽然从迫水教授那里拿了有关神经学的讲义，也去刻苦攻读了，可是长久以来想脱离藩篱，做一个独立自由的人，这种愿望与医学的严谨繁琐、不容有失之间的矛盾，不是一天能摆脱的。
“可是这些愿望我觉得都蛮冒险的。在实现这些愿望的过程中，你也要考虑那些关心你的人的感受啊。”
“没有那些啊，最多只有我妈妈。她最喜欢管我了。”夏树从没发现，只要提起妈妈，她就会不自觉地嘟起嘴。既有孩子向大人撒娇时的娇憨，也有难以解开的隔阂。
“怎么没有？还有我啊，难道我们不是朋友？而且我还是你的临时女友呢。”静留的温婉笑容和最后一句话让夏树心头一跳，而静留接下来的话却又让她心中抱愧，“有妈妈管是好事情，你知道我多么羡慕你么？”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不如珍惜现在。这句话谁都知道，可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而夏树眼前这面色苍白、美得让人心疼的少女，她的人生得到的有很多，可失去的更多，就在她将要向命运交还一切的时候，还能在小小地抱怨一句的时候，笑得如此温和包容。
夏树突然想起在餐厅听到姬宫千歌音和来栖川姬子的对话，很想反驳——谁说静留只会忍受？静留也如海一样宽广通透，只不过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鸟居江利子那贱人根本不值得她包容！
那谁适合呢？
就在她想着这个简单又难解的问题，静留说：“人生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可预料，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会先到。夏树，我支持你去实现愿望，不留遗憾。但是也要珍惜自己，有些愿望还是要考虑考虑。”她抿嘴一笑，眼神狡狯又可爱，“比方说飞跃科罗拉多大峡谷之类的……”
“喂，这个不许再提了。”夏树叫道，可是看到静留绽放的笑颜，她又如何能生气？这个笑话会被静留笑很久吧——可是如果能有很久，该多好啊！
如果可能，她愿意是一辈子。
看着静留的笑容，夏树也想有个小小的反击：“你笑我的愿望，你有什么愿望呢？只有你笑我，这不公平。”
“那么好，我来一条条地写，你帮我看看。”静留突然来了兴致，从写字台上随手拿了一本厚簿子和一支铅笔，认真地在上面写字。
作为医学生，夏树也曾经画过解剖图，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素描簿和素描铅笔。
静留不会画画，留下这些东西的人，是她的前女友鸟居江利子。
而静留的动作那么自然，夏树已经能想象，在她们三年的恋爱里，早已经习惯了不分彼此。
何止是素描簿和铅笔呢？这个家里处处都有鸟居江利子的影子。
沙发上的克什米尔羊毛披肩、厨房架子上的大吉岭红茶罐、冰箱里的黑松露苦巧克力、梳妆台上的夜茉莉香水、枕边缓解失眠的橙花精油……还有那设计感强烈的家具，墙上那幅静留的肖像画……无一不证明了鸟居江利子的存在。一件件东西，都嚣张地向夏树显示，它们的主人虽然不在，却是这里的统治者。
夏树突然涌上一股强大的怒气，想把这一切都消灭掉，可是，又怎么能？这些是静留曾经的美好岁月，是静留生命的一部分。就像那幅肖像画，如果撕裂了它，也等于撕裂了画中的静留。
“夏树……夏树……你在想什么？”夏树被静留的轻声呼唤带回现实，抬眼看到她，眼睛里带着担心和不解。
“怎么了，静留？”
静留端详了夏树一下，展颜一笑：“不知你刚才在想什么，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不会是气我刚才取笑你吧？”
“怎么会呢？我绝对不会的。”夏树斩钉截铁地说。是的，她虽然脾气不好，可是这个世界上，唯独不会对你生气。
“是呀，我都这样了，什么事也请原谅一下咯。”她带着顽皮的笑意，却让夏树的心被重重一击。
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伤感，夏树赶忙低头去看她写的东西。洁白厚净的素描纸上，一条条写满了静留娟秀的字迹。
“你写字真好看。”夏树由衷地赞叹，并为自己稚拙的字体感到羞愧。
静留泰然自若地说：“我从小练过书道，老师说我腕力很好。”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被人赞扬，可是夏树知道，前天在和山田太太谈话时，她握着静留的手时就已经感觉到，不吃药的时候，静留已经出现手指僵硬的症状，可能过不了多久，这一笔秀美的字迹，就会荡然无存吧。
“我来看看，啊，第一条是……”夏树压低了声音去读她列出的条目，不时地看向她，看到她手托着腮，眼睛闪闪亮地看着自己，好像她写出来的，是给圣诞老人的许愿单。
静留从不谈起自己的病，夏树也从未对静留显露过知道她的病情，而他们各自心里都明白，这不是普普通通的记事簿，也不是可爱的许愿单，这是一张遗愿清单。
“静留，我原本以为你会有什么‘登上珠穆朗玛峰’‘穿越撒哈拉’‘高空跳伞’‘驾驶F1赛车’什么的愿望呢，原来都不是啊。”夏树用夸张的语调说，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悲伤寒凉。
静留顽皮地笑：“因为我很懒嘛，到处跑动什么的，真的没想过。刚才说的这些，其实是夏树的愿望吧。”
“嗯，可是，也不是……”是啊，她从小就喜欢这些，妈妈一直很头疼像自己这样的学者，怎么会有如此不安分的女儿，最后只能归结于遗传基因是强大的，她那酷爱冒险的人渣老公果然留了一点东西给她添堵。可是现在呢，夏树突然有一种感觉，无论多么宏伟壮丽的地方，多么惊心动魄的冒险，如果没有人陪伴，真的很有意思么？如果她有权力选择一个人，我希望是……
“这一条，去印度，瞻仰泰姬陵，夏树觉得怎么样？泰姬陵在我心中可是纯洁完美的爱情的象征呢。”
夏树老实地实话实说：“我妈妈去印度讲过学，她说那里很乱很脏，泰姬陵她也去过，到处都有人小便。白色的大理石上到处是黄色的……”
“不要不要！”静留皱着眉头连连摇头，她那么有洁癖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那么这条pass掉。”她从旁边摸出一块橡皮，擦掉了。
“还有这个，去中国四川熊猫基地和熊猫拥抱，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愿望呢。”
“可是我认识一个兽医系的，她告诉我其实熊猫不是我们想象的软萌。熊猫的毛又粗又硬，很扎手，根本不好抱。而且力气大得要命，你确定你打得过它？”
“我又不是去和熊猫打架的。”静留失笑，“夏树是不是在报复我，让我一个个的愿望破灭？你又成功了一个。”她又拿起橡皮擦掉了这一行文字。
一行又一行的文字被擦掉，在白纸上留下模糊缭乱的痕迹，有一种流离失所的慌乱和彷徨。夏树看到静留一边淡淡地笑，一边擦掉一个又一个的愿望，好像是在亲手掐断一个又一个的希望，剪短一段又一段的人生。而静留那好似不在意的笑，像是在诉说：反正时日无多，何必保留那么多的希望，让自己有心无力，空自嗟叹呢？
“静留，不要。”夏树终于忍不住，握住了静留的手，“即使愿望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但留着不可以么？也许当你去实现它的时候，会发现另一种美好呢？留着，总有实现的可能。”天，她在静留面前，变得这么会说话。
静留注视着夏树，眼睛里逐渐汇集起了笑意。这种笑意是发自内心的。“我听你的。”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那么，夏树可以帮助我么？”
“帮你实现愿望，这当然可以。”夏树答应得很干脆，“如果我能做到，我愿意竭尽所能。”
“当然，我不会无理取闹，超出夏树的能力的。”静留眼中的笑意又变成那种让夏树有点怕又有点期待的狡黠，“比方说，我不会想要飞跃大峡谷……”
“静留！”
回应她的是静留清澈的笑声。
如果一直这样笑下去，多美好！
夏树看见静留含着笑，不再迟疑地翻过了刚才的那张纸，又重新书写。
而重新拿到清单，第一条就让夏树吃惊了：“骑机车？”
她看向静留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这怎么可能？骑机车的第一步拉动机车就完成不了。
即使拉动了，也会被机车压在底下吧？那真是要了命了。
“不可以么？”静留看着夏树，眼睛里满是期待和担心。
“也不是不可以啦……”夏树犹犹豫豫地说。她很想说反对，可是她已经让静留丢掉了那么多愿望，她真的很害怕，当她提出不同意见，静留又会拿出那块橡皮擦，擦掉这一条，擦掉希望。
“没问题，我会想办法的！”夏树挺起胸膛，干脆地答应了。她看到静留因此欢喜地笑起来的样子，真的感觉自己是个大英雄，马上就可以去冲锋陷阵。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历史上、小说里都会有人为了一个笑容连命都不要，可以为了所爱的人连皇位都可以抛弃。
的确会有人不明白，这样的人，一定是不幸福的人。
夜渐渐深了，静留的身体毕竟无法支撑八个钟头。繁星逐渐散去，音乐逐渐低回，静留也靠在夏树身上，沉沉睡去。
夏树凝视着熟睡的静留，在她醒着的时候，似乎总是微笑着，眼睛里的悠远与深情、淡然和宁静在笑容的涵盖之下，显得高贵而含蓄，美得不像真人。而此时失去了表情，她只是一个真实的少女，美丽而脆弱，还有那眉宇间淡淡的哀愁，让人想要捧在心间、放在唇边，去呵护、去怜惜。
夏树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偷偷去吻她的冲动，可是她到底忍住了。不是自诩有多么高尚，而是这样纤尘不染的少女，对自己完完全全的信赖，她又怎能辜负？
夏树轻轻地将静留抱起，温柔地将她安置到卧室的大床上，给她盖上毛毯。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选择离去。
离开之前，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旁边是静留的药。
如果让妈妈和舞衣她们知道，一定会被这个向来粗线条的女孩如此的细腻而震惊。
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如此细腻，只要有心、有情。性格也好，养成也罢，都抵不过一句“心甘情愿”。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把静留交付的备用钥匙细心妥帖地藏到最里面的口袋，夏树发动了借来的车子。一抬眼，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了发白的天际。
就快天亮了，她这个二十四小时的合约恋人，也快到期了。
但她没有沮丧，恋人到期，她又拥有了新的身份——她要帮助静留实现愿望，她是守护公主的骑士，实现梦想的魔法师。
静留写的那张纸也被她偷偷拿了，藏在胸前的口袋里，沉甸甸的责任，让她单纯的心饱满充实。
哪怕这是一张遗愿清单，哪怕有许多困难，她也要不折不扣地去帮静留完成。静留写下一个个愿望时那清澈活跃的眼神，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受到，即使生命即将凋谢，可就在结束之前，也应该燃烧得热气腾腾。
就像她不知在哪个场合，曾听人轻轻吟唱：
“去爱吧，像不曾受过一次伤一样
跳舞吧，像没有人欣赏一样
唱歌吧，像没有任何人聆听一样
生活吧，像今天是末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