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雀 于 2016-12-15 20:41 编辑

眠于树海

夏日的光波一步一步随她的脚步拼合打散，我也盯着她的脚跟。我想我快要追不上她了。

她散步的时间总是很怪，午饭后和晚餐后。

正午阳光透过叶片苍翠成簇，她拿着她断了半截的铁杆摇摇欲坠。光澜打在她的白发，泛起朦胧的晕。我努力抬眼，却为玻璃外壳的楼层落了泪。

地上他物离离散散，偶尔看得见和我类似的物种。它们不再吸引我的注意。若是面善便打个照面，然后各自离去。我已经发不出太高的声音了。

形色各异的狗追随千奇百怪的人。

世人云我们这样的物种会臣服于比自己强大的对象。对此我不置可否。

她比地上的人都矮，狭窄的后背瘦骨嶙峋，手背上都是褶子和斑。不过没关系，她的步伐正合我意。

也许是太老了，我不用再被绳子拽起下巴看她。那种感觉对现在颤颤巍巍跟在她身后的我来说倒有些怀恋。

她牵了我许多年。

其时她松软的黑色毛发散落肩后，“前爪”一碰绳子就泛起粉红。当她用她毛茸茸的黑眼睛荡起水汽注视我，我便只得无奈地舔她的脸。

初次见面时我已经是只成熟的公狗了。

而她还只是女孩。

她把脸埋进我的胸口，用可以忽视的力道胡乱揉搓我的背肌。

她是那么轻，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扑倒。

可我是个绅士。并且，从她黑色的眼睛里我读出了我们相似的地方。

于是我心甘情愿随她回到她的领地。

再来说说她其人。

她总要牵着我走。毕竟她那么瘦那么轻。就好像如果我不让她靠着，她就要被风吹走了。

她的身上总是少有味道。有时我会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她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不过会揉揉我的鼻子。

早些年她的领地只有她一个人。我们呆在一起。她默许我先于她享用食物。

这片空间与我原来的窝相比是旷野的丛林。

她一边唱歌一边为我准备午餐和晚餐，带我巡视领地。

玻璃窗外斗转星移。

有时她会靠在我身上午睡。我尽量小心地圈住她，把头搁在她的胸部。

她的心跳，冒热气的鼻息，她的睡脸，她软软的胸部，她的体味，她的拥抱。

有时她不需我陪伴，我便找一个靠近她的角落安憩。

她的领土只有两样会叫的东西。

一个是她很少让我进的窝，她从那里狩猎，喂我肉、酸奶、植物和奇怪的糊。

另一个小小的，每当她用前爪举起“它”，便若有所思地朝树海彼方叫唤。

拿着它的她总是很反常的。

她的身旁常会凑来男人。

他们在她身边散发的气味比其他男人还要强烈。此时便是我出场的时刻。我磨擦犬齿，来回咬合让口水顺着牙床流到地面。

不解风情的她则栓紧我的绳索。

“乖……”

她蹲下，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在我耳边斥诉。

某几个星星稀疏的夜晚，她剥开鸡蛋到我的盆里，搅拌着搅拌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不知所措，只能摆着尾巴在她周围绕来绕去。

有时我是成功的，她慢慢移到我的脖子，把脸藏回我的颈毛。

她的生活由我，领土，市场和一幢大楼构成。

每天带着同样好闻的气味，同样语调的声音，不同但同样好吃的食物，她和我告别，再见。我原以为长此以往。

直到她煮饭时烫到手肘。

树海起了雾，她的体温上升。

她的身上第一次有了酒精的味道。

另一个女孩送她回家。

她不说话，只是一直在笑，对着另一个女孩笑。

好像要把之前哭出去的泪一齐收回。

喜怒哀乐不是只有两种感情吗？

月亮被浓雾遮住，那个女孩的手盖到她的手上。

往后的日子她开始笑了。比起“曾经被夺走笑容”的说法我觉得说她“学到了笑”是更合适的。

她变得更可爱了，女人因可爱而美丽。周围男人的气味甚至强烈到影响她的气味。

当然她不在意这些，深居简出。

有时她也会像我一样，嗅自己身上的气味。如果那天刚好沾满另一个女孩的味道，她便反复地嗅，直到味道消失。

若说不满的地方，我不再是她的首选撒娇对象。肌肤相触时总有特殊的感觉，不和最喜欢的人或者狗分享不要也罢。

另一个女孩处心积虑想与我搞好关系。

她的地位比我低吧？

可是我的主人常伏在她的胸口，听属于另一个人类的心跳。

月明之夜，主人抱着我听这个女孩喋喋不休地漂浮在云里。

树海有了声响，她沉醉其中。

雨季到来，阵雨滴答到叶片上。

那个女孩来的次数减少了。

她坐在窗边数玻璃上的雨滴。

水珠循各自轨迹落体，她越来越沉闷。

我开始困了。

香槟色的云出现前，我们都耽于迷雾。

黑漆漆的路面承接水分，一滴，两滴，三滴。我极富耐心地等待第四滴。

一日最终的波穿透云层，骨灰色的云裂出缝隙。

天空亮了。

她看看我，我看看她。

树海边坠落了巨大艳丽昆虫的死体。

有一天她的身上没有那个女孩的味道了。

那天她没有抱我，像往常一样地准备食物，打扫，睡觉。甚至没有忘记我的蛋黄。

只是和那气味有关的物件未被碰过。

灰色的云是被弄脏的云，所以它要么哭要么躲进黑夜。

我本以为树海会回到那个女孩从未出现的状态，她虽然不会笑却也没有心碎过。

那个小小的东西响起时的她让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长久地改变了。

每一次都快速地跑过去，每一次都垂着头走回来。

窗外走过类似的人，她也会抬起头趴着玻璃看。

期间不是没有其它访客，高的矮的男的女的。

他们喜欢一边号叫一边碰触她被烫伤过的手臂。

她默默点头，支开他们的手。我挺直背脊，凑到她身边低吼。

这次她只是揉揉我的耳朵。

我永远是她的同伴。

又是曾几何时，她的背影更瘦更小。要是想要接受她，就得接受她身上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依然一个人出门，回窝。不同的是她开始在其他人释放强烈气味时摇头了。

“来日方长。”有人吼叫。

时间对她真的意义不大，她平时总是慢吞吞的，就连记住一个人也是。

但是对我来说……

呼吸般地接受她的拥抱，听她的心脏跳动，交换她的鼻息，偷看她的睡脸，埋在她软软的胸部，嗅她的体味。

虽然言语还无法表达。

我想一直陪着你，

我想让你知道你是我唯一重要的人，

我想再和你一起睡午觉，

我想比你喜欢我更喜欢你一点。

非常的，不甘心。

明明不想留你一个人面对夏天的。

树海的声音愈发轰鸣，我的眼睑不住下扣，那边的世界诱惑我放下脚步。

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