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作者:卡迪
更新时间:2016-08-09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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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結




背著一個簡易的旅行包,

瑪麗亞站在埃及最大的胡夫金字塔前抬頭仰望,

然後在心裏發出不知道第多少次的驚歎。


人類啊…


真的是一種善於創造奇跡的生物。



算上今年,這已經是瑪麗亞離開日本後獨自踏上旅行的第五年,

在五年前,她突然間毅然辭別所有朋友,背上一個簡單的行囊,揣著這些年積存下來的部分積蓄,開始了僅屬於她一個人的旅途。


現在想來,瑪麗亞的心裏始終都有一些愧疚和難過。


因為那一日在國際機場,兩個被她視為親妹的孩子雖然強忍著眼淚沒有哭泣,可是通紅的眼眸卻讓她們的心事昭然若揭。


她們不希望瑪麗亞離開。


然而…

就算是瑪麗亞也覺得那一日的自己冷漠得幾近冷酷。


瑪麗亞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安慰兩個孩子,注視著她們的眼神縱然依舊是溫柔,也帶有著不容反駁的堅定,

她用這樣的態度無聲的告訴她們:


不應該再這樣的依賴和眷戀自己。

她並非可以陪伴她們一輩子的人。

誰都不能阻止她的腳步。


那日,她在兩個孩子的額前留下溫柔而憐惜的親吻,而後不帶任何猶豫和遲疑的轉身離開,

第一次這樣堅決的將曉切歌和月讀調留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


因為…


早就明白曉切歌和月讀調不再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

早就明白真正在眷戀和依賴的人是自己,


早就、明白…


需要學習放手的人並非曉切歌和月讀調,

應該是自己這個始終都不爭氣的姊姊啊。


而且在離開日本的前夕,

雪音克麗絲、立花響和小日向未來向她再三的保證,一定會好好的照顧和保護她們,

對此瑪麗亞還是放心的,這三個並不比曉切歌和月讀調大多少的孩子,一直是瑪麗亞值得信任的朋友。



立於金字塔前的瑪麗亞思緒有一些飄遠,

視線的焦距也不經意間放到了天空之中,

這湛藍的色調依舊是瑪麗亞喜歡的清澈,也是……她永遠無法去觸及的清冷和遙遠。


拿起掛在脖頸間的相機,

瑪麗亞輕車熟路的從各角度拍下幾張金字塔的全景。


這是瑪麗亞在幾年的旅途間養成的習慣,

她喜歡將自己到過的這些地方拍攝下來,永遠保存於照片之中,

然後從中選擇一張拍攝效果最為優質的,寫下日期,再放入自己特意準備的相冊內。


今年是第五年,

瑪麗亞的相冊也從最開始的一本變為現在的十幾本,

這並不會是最終的數字,瑪麗亞很清楚,至少目前…她還沒有想要停下這場旅行的意思。


在人類短短百年的生命路程之中,

瑪麗亞還有許多想要去一探究竟卻始終无缘得见的人、事、物,

或許在她真正的感覺到厭倦和疲累之前,這場一個人的旅途都不會停止下來。




——嘿,抱歉!可以替我們拍一張照嗎?




這時候,

一對似乎是出身歐美的情侶來到瑪麗亞的面前,請求她幫忙拍攝一張他們在金字塔前幸福相擁的照片。


瑪麗亞稍稍一怔之後微笑著點頭同意了。


五年的旅行讓瑪麗亞的拍攝技術變得專業許多,

她很快便為他們拍出來一張不錯的照片,

情侶開心的表達感謝以後結伴走向別處,留下還待在原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出神的瑪麗亞。


沉默半晌,

瑪麗亞收回自己的視線,

低垂的眼瞼遮擋住流光溢彩的青碧瞳眸…



那鏡頭裏,

是彼此相擁的快樂戀人,他們年輕而充滿活力,兩張猶帶稚氣的臉上都掛著名為「幸福」的笑容,

在那一刻…瑪麗亞竟然將這副景象和自己刻意存放於記憶深處的畫面重疊。



回程途中,瑪麗亞的心情顯得並不太好,

非常沉默,一直望著天邊的雲朵在愣神。


她的手裏捏著一個小小的不僅造型奇怪,而且做工也非常粗糙的人偶娃娃,

指尖一遍又一遍的摩挲,動作輕柔得仿佛手裏拿著的是什麼稀世珍寶一樣,


唇角……揚著一抹淺淺的弧度,


寂寞,

悵然。


晚間回到了住宿的地方,

瑪麗亞在今天洗出來的照片中認真挑選,而後在背面寫上日期,再放入手邊的相冊。


做好這一切之後,

瑪麗亞帶著倦意躺回潔白柔軟的大床上,

在昏黃的燈光中凝視著房間牆壁的花紋。


她的下一站還沒有決定,

但是這不妨礙她的旅行。


這幾年來,瑪麗亞一直都是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沒有人會阻礙她的腳步、

沒有人會干涉她的決定、

沒有人會在意她的去向、


就像自由的小鳥兒一樣,

可以隨心所欲的翱翔於這廣闊無際的天空之巔。


從五年前離開日本開始,

瑪麗亞就不再是被束縛於牢籠中的鳥兒。


最初的一兩年間,旅途之中的瑪麗亞還會做一些偽裝,

她不想引人注目,只想完成這僅屬於她一個人的旅行。


而五年後的今天,

瑪麗亞不再做任何偽裝,


因為她已經不是世人所傾慕的世界歌姬,當年盛極一時的名望、早就伴隨著她數年的沉寂而煙消雲散;

因為她對於各國政府而言都沒有多少利用的價值存在,將妹妹最後的遺物拱手相讓、這使得她從英雄的遊戲之中徹底退場;


現在,

她只是一個懷抱著波瀾壯闊的回憶獨自走在旅途之中的普通人,

只有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懷念許多不見的朋友、緬懷逝去多年的親人、想念…那個愛過的女孩。


瑪麗亞總會在夢中看見…那一年在機場分別時的情景。



淡漠寡言的日本人紅著一雙眼睛,卻沒有絲毫的阻攔,只是這樣沉默安靜的望著她離開的背影,

聽話而乖順得一如她熟睡的模樣。



瑪麗亞心懷愧疚與自責,

因為自己將她一個人留在了日本,沒有陪伴她走下去。




這場一個人的旅行一直進行了整整十年,

直至瑪麗亞邁入人生的不惑之年時才停止下來。

瑪麗亞從來就不是一個熱衷於冒險的人,她缺少一個冒險者與生俱來的探險精神和求知的慾望,

對於這居無定所的生活,她終於厭倦了。


所以……在她四十一歲的那一年,瑪麗亞收起自己的相機和旅行包,準備找一個國家安頓下來。


不過、在安頓下來之前,

瑪麗亞還有最後一個目的地要去,位於英國的比奇角。


她要為自己的這場旅行,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比奇角(Beachy Head)在英格蘭東薩西克斯行政郡薩西克斯歷史郡的英吉利海峽沿岸,在伊斯特本(Eastbourne)自治市內。

為南唐斯丘陵(South Downs)的延伸部分,岩壁高逾150公尺(500呎)。

比奇角因為「自殺」而聞名於世,是僅次於富士山、金門大橋和尼亞加拉大瀑布的第四大自殺聖地。



當瑪麗亞最後一次背著自己的旅行包和相機踏上這個地方的那一刻,

面前的景象忽然讓她的心頭一顫,

她想……她或許有一些明白那些曾經選擇在這裡自殺的人的心境了。


在親眼目睹面前這壯觀的景象後,她竟然也有一種想要從崖邊縱身一躍而下的瘋狂衝動!

雖然,這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



是不是從這裡落下去的那一刹那,

就意味著達到世界的盡頭呢……?



在這短暫的十年間,

瑪麗亞已經獨自走過許多的地方。


埃及的金字塔、

希臘羅德島的太陽神巨像、

巴比倫的空中花園、

英國的巨石陣、

俄羅斯的貝加爾湖、

珠穆朗瑪峰和撒哈拉沙漠、


很多很多地方,

那些曾經她都只是聽聞卻從未來得及親眼一睹的奇觀和奇跡,

瑪麗亞用這短短十年光陰,在這些地方一一留下自己的足跡。


可惜…十年終究還是太短,不足以讓瑪麗亞走遍這整個世界,

就像人在彌留之際,都會感嘆百年的光陰實在太少,自己還有許多的事情沒有做一樣,

不過瑪麗亞並無太多遺憾,至少她比一些一輩子都走不進世界的人要好,看見了很多很多足夠讓她回味一生的景象。


離開比奇角的時候,

瑪麗亞有些許落寞的嘆息,為自己終將迴歸於平凡的人生和生活。


在這方面,瑪麗亞是一個非常矛盾的人,

她本人的確並不是那種熱衷於冒險的人,甚至於可以說甘於平凡和簡單,

然而…年輕時的經歷卻讓她總是和周圍的環境生活之間存在著一絲絲微妙的格格不入,

猶如一個歷經戰火的士兵,在退役之後也始終無法融入和適應普通人平淡無奇的生活,永遠都在渴望著重新回到死亡和危險的懷抱,然後一次一次的回絕來自於死神的召喚。


當然,瑪麗亞選擇結束這場歷經十年光陰的旅行、理由不僅僅是因為她有一些厭倦了,

還有…身體的原因。


無可否認,

對於「裝者」這一特殊的存在而言,

瑪麗亞.卡登扎芙娜.伊芙和天羽奏沒有任何的不一樣,

都只是依靠藥物來維持的偽物而已。


而藥物…、LiNKER所會帶給人體的傷害,瑪麗亞很清楚、一直非常清楚,

清楚到她甚至於不意外自己隨時可能在哪一天突然間於旅途之中病倒亦或暴斃。

那一管翠綠的液體,仿佛和死神簽訂的契約一般,

在賦予瑪麗亞力量的同時,也在一點一點透支她的生命。


因此,當瑪麗亞在漫長的旅途之中感覺到自己對於長途跋涉愈來愈力不從心的時候便明白了,

她不應該再繼續這場旅行。


瑪麗亞從來就不畏懼死亡,

倘若畏懼,年輕時的她也不會心甘情願的將那一管管翠綠的毒藥注射進自己的身體內,以此來換取拯救別人的力量,

只是…她不願意這樣毫無意義的死。她還有願望,還有僅屬於她自己的願望沒有完成。



前半生她為這個世界付出,

後半生她希望為自己而活。



最後,瑪麗亞帶著剩餘的些許積蓄和不多的行李、以及那些珍貴的相冊,

來到北歐五國之中的丹麥。


不是處於東歐諸國的故鄉,

不是曾經待過很久的美國,

更並非是被視為第二故鄉的日本,


瑪麗亞最終選擇了在陌生的北歐,童話的國度.丹麥定居下來。



丹麥。


童話的王國,

美麗的童話,


這就是瑪麗亞曾經最嚮往的世界。


可是現在她雖然身處童話的國度,

卻早就明白…

童話永遠都只是童話而已。


她不會是童話裏人人傾慕的公主,

也自然沒有願意披荊斬棘曆經艱辛前來拯救和深愛她的王子。


美麗的公主、

英勇的王子、


這就是童話,

也只是童話。



不久之後,

丹麥屬地.格陵蘭島的一座小鎮,

在臨近小鎮廣場的地方新開了一家小小的店鋪,

據說是一家味道非常好的蛋糕店。


小小的店面分為兩層,

一樓是店鋪,二樓就是供人居住的地方。


這家小小的蛋糕店在經歷頭半個月的冷淡期後,便迅速進入最受小鎮居民歡迎的店鋪的行列,

尤其是活潑的孩子們,還有年輕的情侶。


瑪麗亞從來不為自己的店鋪做任何宣傳,

更多的時候,她只是一個人待在小店內,

獨自研究著一些市面上並沒有的小點心,亦或隨意的翻閱一些書籍,

悠然自得的模樣似是從未替小店的生意著急過。


假期亦或放學的時間,

總是會有三三兩兩結伴而來的孩子圍在櫥窗前,盯著蛋糕點心的小臉上滿是渴望,

將這一幕收入眼底的瑪麗亞會不自覺的笑出來,眼裏是滿滿的溫柔。


瑪麗亞是一個喜歡孩子的人,

對待孩童的態度也多數以溫柔親和為主,

因此在彼此熟識之後,小鎮的孩子們都親近她,總愛跟在她的身邊、喊她「瑪麗亞小姐」。


瑪麗亞喜歡這種生活,

也同樣珍惜這種生活,

事實上前半生已經算得上是波瀾壯闊的瑪麗亞,

現在這種平淡和簡單,於她而言的確彌足珍貴。


就在瑪麗亞定居格陵蘭島後的第三個月,

在某一天的午後時分,一個陌生的老婦人推門走進蛋糕店。


老婦人半灰半白的頭髮整齊的盤在腦後,

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體型是多數歐洲人都有的……豐盈,

當然,也可以直接說是肥胖。




——您好。




老婦人的笑容非常有親和力、溫柔慈祥,

這讓瑪麗亞突然間想起來那位被她稱之為「Mum」,平時看起來格外嚴厲、實際上非常溫柔的女性。




——您好,您需要一點什麼?




這家小小的店門無需太多人,

再加上這個小鎮是真的不大,瑪麗亞也就一直都是一個人看顧,

兼職店長、蛋糕師和服務生的多重角色。




——請問,可以為我現做一些點心和小餅乾嗎?




後來,

在與老婦人的閒聊之中瑪麗亞這才得知,她竟然是這個小鎮上唯一一家孤兒院的院長,

她收養著十幾個被以各種名義和理由遺棄的幼童與嬰孩。


撫養孩子已經非常累了,

更何況是這樣的老婦人,還要照顧十幾個孩子。


幸而小鎮的人們很熱心,

有提供資金財物幫助的,也有抽空去做義工的,

這才讓這家小小的孤兒院一直堅持下來。


而老婦人每一週的週末,也就是在今天,都會為孤兒院的孩子們製作一些手工點心和小餅乾,

只是這一次孤兒院的食材不夠了,她也來不及再去購買,

這才選擇來到這家之前並未瞭解太多的蛋糕店。




——………我可以跟您去看看嗎?




在將完成的點心交給院長的時候,

瑪麗亞這樣說道。


邁入不惑之年後,瑪麗亞的身上是真的再也找不到一絲昔年的青春氣息和凜然傲氣,

眼角浮現的細紋更在訴說一個殘酷的事實——就算曾經是裝者、就算曾經是萬眾矚目的歌姬,她也逃不掉時間施加的魔咒。


只是女人…

有的女人,就像是釀酒一樣,

時間越久,味道就越是香醇。


非常明顯,瑪麗亞就是屬於這樣的女人。


時間的確多多少少帶走了她曾經的美貌,

卻也為她留下來不經歷歲月磨礪而永遠無法擁有的出眾氣質和迷人風韻。




——……我也是孤兒,曾經…




面對院長疑惑的目光,

瑪麗亞的回答顯得輕描淡寫。


她臉上的笑容非常淡,

嘴角的弧度也非常淺,


整個人看起來淡漠而又不失應有的禮節。



倘若瑪麗亞的朋友們都在場,

或許她們真會集體驚歎一聲。


因為現在的瑪麗亞…,可以從她的身上窺探見另外一個人的氣度和姿態。



院長聞言一怔,隨即揚起一抹溫暖的笑,

她輕輕點點頭,邀請這個陌生的異國女人一起前往自己的孤兒院。


從那一次之後,

瑪麗亞便成為孤兒院的常客,

每一週的週末,她開始代替院長製作精美可口的點心,帶去給那些期待的孩子們,

也就是這一天,瑪麗亞的蛋糕店會歇業一整天。


孤兒院的孩子們大多是本土的因紐特人,

當然,有幾個孩子是丹麥人。


但是唯獨一個…是有亞裔血統的日本人。


那真的是一個不起眼的孩子,

至少在瑪麗亞至今所見過的所有人之中,那個黑髮黑眼的孩子實在是算不得出眾。


然而…

那個孩子的身影卻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便留給瑪麗亞極其深刻的映象。


在孤兒院這十幾個孩子裏面,

那個瘦瘦小小的東方小女孩著實不起眼,

雖然不算孤僻,可是也不太喜歡和別人打交道,瑪麗亞每一次來到孤兒院的時候,她總是在拿到自己的那份點心之後離開人群,

獨自趴在窗邊望著天空愣神。


院長曾經這樣告訴過瑪麗亞,

因為這裡只有她一個是亞裔血統的孩子,所以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異類。


瑪麗亞沉默著,深邃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趴於窗臺邊畫畫的小女孩身上,

似乎從她的身上看見了什麼。




時間不緊不慢的度過,

一晃便是三年,

瑪麗亞也終於真正的融入這個北歐國家的小鎮。


一天,瑪麗亞在為孤兒院送去點心的時候這樣對院長說道。




——…我決定,領養那孩子。




瑪麗亞的語調和聲音是與三年前一樣別無二致的淡漠平靜,

青碧的瞳眸既不帶凜然倨傲,也不顯冷漠寡情,

只是這樣安靜的注視著院長。


而她說的孩子,

自然是那個早就已經過了最佳領養歲數,至今還留在孤兒院裏的唯一一個亞裔血統的孩子。




——…為什麼?




在為瑪麗亞辦理手續的時候,

院長帶著些許疑問的開口道。


那個孩子終究是一個東方人,單從外貌而言就和歐洲人有著非常大的差別,

這也是大部分家庭不願意領養她的緣故,

更何況、那個寡言又不太合群的孩子似乎還有一些自閉。


可是為什麼…,這個女人會想要領養她?


望著院長,瑪麗亞垂下頭沉默了幾秒鐘,

放於膝頭的雙手鬆鬆緊緊的交握了一下,

然後淡淡的開口回答。




——…………我的初戀情人,是日本人。




說完,她在心裏苦笑了一下。


十幾年來,她從來沒有刻意的去想起亦或提及那個人,

未曾料想…原來那個人的身影早就印刻於她的記憶之中無法去除。




——是嗎…




院長的疑問得到回答,

但是她卻有一點愧疚。


因為自己冒昧而失禮的問題。


瑪麗亞孤身一人在這裡生活三年,

從未見過有什麼人走進她的世界。


自然的,這個情人…




——那孩子和…那個人很像?


——不,完全不像。那個人非常優秀,這個孩子現在怕是還趕不上那個人的十分之一…




只是…

她依舊從那個小女孩的身上,尋找到那個人的影子。




辦理過領養手續後,

瑪麗亞便帶著那孩子回到自己的小店,

並且將二樓的書房改成屬於她的房間。


領著沉默的孩子站在簡易的房間門口,

瑪麗亞蹲下身,望著孩子墨黑的瞳眸。




——以後這裡就是妳的房間。我還不清楚妳的喜好,所以…在妳想好之後,再來告訴我想將房間弄成什麼樣子。




在整個孤兒院,

不,應該說整個小鎮,

只有這孩子和瑪麗亞不親近。


聽著瑪麗亞所說的話,

她也只是乖順得仿佛日本娃娃一樣沉默的輕輕點頭,沒有任何回答。


最初,

她稱呼將自己從孤兒院領回來的瑪麗亞——「瑪麗亞小姐」,從來不曾喊過她一聲媽媽,

就像那些在假期裏喜歡趴在小店櫥窗邊的孩子一樣,

對待所有人都顯得疏離冷漠,包括同住一個屋簷下的瑪麗亞。


瑪麗亞清楚自己帶回來的孩子有些許的自閉和自卑,

因此她花在這個孩子身上的時間非常多。


瑪麗亞註定沒有自己的孩子,也不可能會有屬於自己的孩子,

更加沒有體驗過生孩子時所說的猶如煉獄般的折磨,

但是…她將這個孩子當作是自己的孩子,願意像一個親生母親一樣為她付出所有的心血。


所以在一年後,

當那個已經八歲的孩子怯生生的拉著瑪麗亞的衣角開口說道,




——……媽媽,可不可以將我的房間粉刷成深藍色?



那一刻,瑪麗亞的心裏真的升騰起來一種無法言喻的成就感,

那種成就感更甚於年輕時站在舞臺上接受萬眾矚目和歡呼的感覺,


那種成就感名為「母親」。


瑪麗亞在丹麥的格陵蘭島生活了許多年,

直至那個黑髮黑眸的孩子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也沒有想要離開的意思,

只是每一年間,都會有一個薄金短髮的女人和一個黑色長髮的女人不定期的來探望瑪麗亞。


女孩後來知道,她們是母親的兩個妹妹,

年輕的時候都是母親在保護和照顧她們。


大概真的是因為長姊如母的緣故,

曉切歌和月讀調在瑪麗亞離開日本後的幾年也開始了她們周遊世界的旅途,

不過和瑪麗亞有一些不同,她們盡是往貧困和戰亂的地方跑,

希望利用自己僅有的力量,給予那些和曾經的她們擁有相同命運的孩子們。


她們對待瑪麗亞養女的態度頗好,

只是月讀調在望著那孩子的時候,眼神總是帶有一些莫名的意味。




——瑪麗亞把妳教的很好。




在某一次女孩代替瑪麗亞送曉切歌和月讀調前往機場的時候,

月讀調這樣對她說道。


淡淡的語氣帶著她不明白的深意。


女孩十八歲的那一年,

她告訴瑪麗亞,想和幾個朋友趁著假期一起結伴出國玩一玩,

瑪麗亞想了想,點點頭表示同意。


對於這個從小就較為早熟的女兒,

瑪麗亞一半將她當作小孩子對待,一半將她當作成年人對待,

照顧她的起居,教導她是非黑白,卻從來沒有蠻橫霸道的干涉她的生活和私人空間。


在得知女兒應該會前往日本之後,

瑪麗亞稍稍猶豫片刻,接著便交給女孩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在日本萬一遇見了什麼問題,打這個電話。




這是預防萬一,

畢竟這群結伴出國的孩子們之中,沒有一個是真正會日語的,

就算是自己那個女兒,也僅僅只會幾句自學的日常會話而已,遇見突發情況根本沒有任何幫助。


這個電話到最後究竟用上沒有瑪麗亞並不清楚,

只是在半個月後的某一天的深夜,

瑪麗亞突然接到女兒的國際長途。


電話裏的孩子在哭泣,抽抽噎噎的低泣顯得非常傷心和委屈,

然後不知道說了什麼,一直安靜傾聽的瑪麗亞輕聲開口說道。




——…記住,做不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就好了。




就在接到這通電話的數天後,

結伴出行的孩子們都回來了,

當然,也包括瑪麗亞的女兒。


在機場看見瑪麗亞的那一刻,

女孩甩下所有的背包和行李,直接沖上前去抱住自己的母親。




——媽媽,我想妳…


——嗯…,我也是。




被女兒緊緊抱住的瑪麗亞溫柔的回應,掌心輕拍女兒的後背,

臉上…是一閃而過的輕鬆和如釋重負。


伴隨著年齡的增長,

日漸老邁的瑪麗亞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身體機能的下降讓她不再適合日常的繁忙操勞,

到醫院做一次檢查,也發現大大小小各種問題。


對此,瑪麗亞是心知肚明的,

只是女兒滿心擔憂,

望著母親再也離不開的藥瓶,內斂的女孩總會忍不住掉眼淚。



這個人是她的母親,

她怎麼可能不擔心。



所幸瑪麗亞這些年也比較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

雖然身體的確不好,卻也並沒有差到臥床不起的地步。


至於自家的蛋糕店,

在大學畢業後不久,女孩便自覺選擇繼承下來,

一邊守著這家小店,一邊守著日益年邁的母親。




——欸?媽媽……,去日本?




當女孩聽見母親這個決定的時候真的一臉驚訝,

下意識的想要反對,可是看見母親臉上不容反駁的堅定後,她只能沉默下來,

最後,將母親和她的兩個妹妹一同送上了前往日本的飛機。




時隔二十多年再一次踏上日本的領土,

瑪麗亞的心情實際上真的是非常複雜。


她拒絕曉切歌和月讀調的陪伴,

一個人走在這個對於她而言明明應該也算異國、卻帶有親切感的街頭。


這裡有許多的地方已經不同了,

同樣有許多的地方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然而…

就像她早就不復昔年艷麗的容貌一樣,

她曾經熟悉的東西…都不在了。


日本四月盛開綻放的櫻花始終那麼的絢爛奪目,

站在紛飛的花雨中,瑪麗亞憶起了曾經的自己。



還有…

那個深藍色的身影。



一週之後,在登上返回格陵蘭島的飛機的時候,

瑪麗亞對身邊的曉切歌和月讀調說道,




——這是最後一次,我不會再來日本。……都、結束了。




重新回到格陵蘭島的小鎮時,

瑪麗亞依舊是一人,曉切歌和月讀調早就踏上新的旅程,

就算她們都不再是年輕人了,但是仍然希望用自己現在活著的生命,付出最後一點點努力。


帶著並不多的行李,

瑪麗亞回到那小小的蛋糕店。




——媽媽!




女孩看見瑪麗亞非常的開心,

姿容不算出眾的臉上掛著滿滿的笑容。


瑪麗亞擁抱了一下女兒,

將從日本帶回來的禮物交給乖乖看家的孩子,

還說今晚自己來做晚餐。


晚餐的時候,

女孩突然間像是想起來什麼一樣的開口詢問。




——…媽媽,不甜的蛋糕…可以吃嗎?


——為什麼這樣問……?


——嗯…其實就是最近,有一個奇怪的客人,她居然說想要不甜的蛋糕。…日本人、都這麼奇怪…?




最後的那句話非常小聲,

瑪麗亞卻聽得一清二楚。




——…下一次我來做吧。




女孩驚訝的抬頭望過去,

映入眼簾的則是母親一貫的淺淡笑容。


第二天的傍晚,

蛋糕店打烊的前半小時,女兒口中奇怪的日本客人又來了。




——媽媽、一份…不甜的蛋糕!




當瑪麗亞端著那塊精緻的小蛋糕走出來的時候,

首先看見的便是坐在角落裏和別人聊天的女兒,

還有…一個披散著柔順銀灰直髮的人影。




——媽媽!……嗯,這個就是我的媽媽!




女兒一臉讓瑪麗亞失笑的驕傲,

她沖著背對瑪麗亞的人影說道。


但是瑪麗亞搖搖頭,走過去將蛋糕放在了桌上,

連同滿滿一杯牛奶。




——…………謝謝。




瑪麗亞在女兒疑惑的目光中做到那個人的對面,


望著對面那個人陌生卻又有著一些熟悉的臉龐,

聽著對面那個人沉柔卻又有著一點沙啞的聲音。


女兒似是想說什麼,

瑪麗亞揮手阻止她。


她只是注視著面前低著頭品嘗蛋糕和牛奶的人,

認真而專注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我吃飽了,謝謝款待。




雙手合十,

日本人輕聲低語顯得非常虔誠。


然後,她抬起頭來,

靜靜的望著瑪麗亞。




——………瑪麗亞。




這人的眼神讓瑪麗亞想起來一些事情,

二十一歲那年初識,這個人也是這樣不帶絲毫迴避的望著她。




——我們出去一下,妳乖乖看家好嗎?




瑪麗亞並沒有回應,

反而是對女兒說道。


女孩再笨也知道這個日本人和自己的母親是舊識,

她沉默的輕輕點頭,目送兩個人慢慢走出蛋糕店。


格陵蘭島真的很冷,

瑪麗亞的身體不好,出來之後便有一些白了臉色,

然後,她的身上多了一件外套。


身邊的日本人沉默,

望著她的眼神認真,卻始終沒有再多說一些什麼。




——……翼長大了。




日本人——風鳴翼,聞言一怔,

手指下意識的拂過自己耳邊銀灰的鬢髮。




——…我、我老了。




就像是瑪麗亞一樣,

她也老了。


兩人面對面站在小鎮的廣場中,

臨近傍晚,多數人都已經回家,

只有少少的幾個人還留在外面。


看見瑪麗亞的時候,

人們善意的打招呼,然後用帶著幾分探究的好奇目光打量了幾眼那個陌生的東方人。




——嗯,當然……。翼,我們都老了。




說話間,瑪麗亞抬起手,

短暫的猶豫了一下,

最後還是將輕顫的掌心撫上翼的臉頰。


這張臉早就沒有年輕時的俊俏和稚嫩,

甚至於在瑪麗亞看起來還有幾分陌生,

唯有掌心下的輪廓,始終都是記憶裏的那般模樣。




——這一次回家了,就不會再走了吧?




瑪麗亞的話讓風鳴翼有一刹那的呆滯,

然後,她閉上眼睛點頭。




——不走了、不走了…。……瑪麗亞,我回來了。


——……翼,歡迎回家。




年輕時旅行,瑪麗亞曾經到過中國,

聽過有關於「緣」和「劫」的說法。


瑪麗亞覺得,

她的人生就像是一個圓,兜兜轉轉數十年的時間,最後還是從終點回到起點,

她的愛情就像是一個結,永遠找不到解開的辦法。


圓結、

緣劫、


或許從二十一歲那一年的初遇開始,



「風鳴翼」



這三個字就成為她畫不完的一個圓,解不開的一個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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