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血色逆轮 于 2016-8-15 21:39 编辑
仲秋之一
“早上好。”海未迷朦地睁开眼,轻柔的光线轻触眼底,空中的浮尘如片片金碎。她想了想,哑着嗓子说:“早上好。”
她偏头看向床边、或是说工作台旁边的人,沉默半晌,又转回了头透过百叶窗的夹缝打量外面的世界。
“我以为你会有很多疑问。”木椅上的女性双臂抱起靠到椅背上,相当有年头的椅子的接缝处吱扭吱扭作响,但仅是一瞬,水壶蒸汽呜鸣的动静再次成为主旋律。
海未没想回她的话,尽管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所处的这个老旧的工作室位于何处。但她记得这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睁开眼,仿佛重新被世界拥抱,终于能摆脱噩梦的纠缠,但实际上只是陷入新的梦魇。不过这次当她再睁开眼,身边还有一个人类,这无疑是值得开心的事。
海未不说话,女人也不开口。两道清浅的呼吸声循环往复。
海未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女人摇头,红色的柔软发尖垂在肩头,“我们没有见过。但我见过你。”
“嗯。”
“我想没有人不认识你。你是A.I它们的领袖…人们都这么说。”
海未深深看了她一眼,心底一潭死水。她很漂亮,她想,但这和她无关。海未渐渐觉得身躯被金属制成的工作台隔得生疼,她终于恢复了所有正常知觉。
她抬起左手,从百叶窗间射出的光栅映在手上,带来令人安心的温暖。五指边缘处的皮肤因阳光而剔透泛红,流淌着生命的光泽,而映着较深颜色的电路却如毒液穿梭于皮下。仿佛她所有的不堪都被阳光拆穿暴露。
她扭头看了眼右肩,右臂已经全部消失,但好在断臂处的创口似乎在溃烂前就接上了一个信号转换装置,她有了接上假肢的选择。
海未用仅有的左臂勉强保持平衡坐了起来。她对女人说:“谢谢。”女人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颌首算是接受了谢意。
“但你完全没必要再让我醒来的。”海未把头靠在窗户上,回忆上一次这般醒来后的经历。她被推上了战场,这是起始;她死在了战场上,这是结局。总结一下才发现不过是这般可笑的短暂。那么这次醒来又会发生什么?不想思考。
女人站了起来,去把呜鸣了好久的水壶从灶台上拿下。“要喝水吗?”海未顿了顿,说“要”。女人从灶台上的橱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倒了一半水后递给了海未。
“你当时可没在脖子上挂个'我很好,请不要来救我'的牌子。”
海未笑得肚子疼。接着说:“我下次会记住的。”女人耸了耸肩。
“我的手臂是你处理的吗?”她问。女人摇头:“处理手臂的家伙出去给你找假肢了。”“这年头那东西不好找的。”“得看你去哪找。”
“嗯。”
海未又把视线放回了窗外。荒漠,还是荒漠,无垠的黄线延伸到天边的尽头。
“……为什么要救我呢?”她喃喃自语,她一点也不想醒来面对这样的世界。
“也许是那家伙对你感到好奇,觉得A.I的头目会和其它机器人会有什么不同。”
“那她找到不同了吗?”
“她没找到相同点。虽然你浑身都是电路,皮下、骨骼、器官组织…但它们都是辅助系统——你竟然还是个人类。”
这回海未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没拆开我的大脑看一下吗?那里可不是真货。”
女人看着她笑,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她说:“就算那里不是真的大脑,但你确实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我和她断定你与那些有着思考假象的机器不同。”
“你错了。”海未笑得颓然,“我们都一样。除了我是个身上还挂着血肉的类人。”女人哑然,道:“如果你这么想会好受些的话,你当然可以这么认为。”
海未眼神阴森森的,“什么意思。”
女人倒也不怕她:“不管怎样,你都以它们首领的身份示人,并且指挥它们在战争中将人类赶回了'方舟'。但你并不是A.I,明明有着自由思考的选择却还是与族类为敌,怎么想都是不愿直视作为叛徒的屈辱才将自己当做A.I的吧。”
“……我想现在扭断你的脖子。”
“你尽管来试试。”女人笑了,眉宇间尽是骄傲到自负的神采。
“你叫什么?”
“西木野真姬。亲爱的半机械小姐。”
海未嘴角抽了下,还是保持了礼貌的笑意,“那么西木野小姐,你们想让我做什么,还是要把我送给人类政府军才唤醒了我?”
西木野弯起唇角,眼神似是不怀好意,“我要你护着我去周游世界。”
海未捏紧了杯子,考虑要不要把水泼到她那张令人生气的脸上。
所以,西木野真姬是认真的。她们现在开着越野车在沙丘间穿行……感觉就像很久以前的过山车。
西木野先前说的另一个同伴叫高坂穗乃果,是名机械师。天知道她对这两人的名字为何有种诡异的熟悉感。燥热的急流拉扯她的发丝,沙砾打磨她的脸庞,车辆越上了一座高丘却速度不减,直接在断崖处冲出飞跃而下。她后悔了先前没有接受西木野递过来的围巾和兜帽。
“嗷——”高坂那个驾车的家伙兴奋得满嘴怪叫,副驾驶的西木野也是纵声大笑。而她,木着脸,在越野车落地时差点咬到舌头……车轮不停卷起数米高的扬尘,远处的沙漠折射出像水潭一般的倒影。
对比脑中存储的地图和天上太阳的方位,她终于将自己定位在了撒哈拉沙漠北部地区…她不记得自己是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被政府军用导弹炸死的……
她醒来时所处的小作坊已被前座的两人毫不犹豫的炸毁,最终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的园田海未还是上了两人的“贼船”。
高坂又发出奇怪的卷舌音以示亢奋。
一路北行。
过了些时日,海未才悄悄地搞清楚这两人的出发地,车载导航仪的记录最早追溯到苏丹的喀土穆,也就是她记忆中最后到过的战场。这更显得奇怪,非洲中北部和中东早在2041年就被A.I们控制,即使四年后最后一次战役结束,A.I方退居西伯利亚地区,这些荒芜地区也没有对双方民众开放。
而行车记录正是从战后一个月内开始,那时双方甚至都还没有清扫完战场离开。要么高坂或西木野其中一个是军方的内部人员,要么…希望西木野早些时候告诉她的“2048年”是指格里历……
这辆车一直沿青尼罗河前行,开进了沙漠地区,像是有预谋地躲开了其他所有人的视线。但她越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她们带着跑了那么远。
“你还好吗?”
沙漠地带的夜晚寒彻骨髓,她们躲在山洞里过夜。高坂早就躺在舒适的睡袋里昏睡过去,而海未早就不需要睡眠,便无聊地守夜。谁料西木野也还醒着。
“非常好,如果你能解答我的疑惑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她直视那个亮得像太阳的小型核燃炉,心想A.I就是没有设计美感。“这挺好用的,虽然确实难看。”西木野仿佛看穿了她心底所想。海未“嗯”了声。
“喜欢A.I吗?”西木野把燃炉外面的罩子扣下,山洞顿时黑怵怵得吓人。海未的人工视网膜已经开始自调聚焦,发出幽幽的绿光。
“为什么这么问?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不喜欢。”海未把身上穿戴式毛毯裹得更紧,她不是真的怕冷,只是这样很舒服。
“你最后几乎是拿自己作饵创造了战胜对手的机会。别告诉我你可以随意为任何事牺牲。”
“我不知道。记得上次醒来时就是这样,到处都一片漆黑,但脑子里就像有人在对我说'去保护它们,去引领它们'……我无法抗拒那种指令,只是自然而然地就做出了最合理的行动。”海未在黑暗中盯着西木野,像只沙漠里的野兽。“我讨厌那种感觉。”
“听起来很让人反感。”
“很恶心。”海未补充道。
西木野凑到海未身边,从她身上扯了一角毛毯披到身上。“我更觉得令人惊叹,你和那些A.I,你们打败了自己的造物主。”
“人类不是它们的造物主。”
“我知道,你才是。”
“……我不记得那些事,人类那边是这么说的吗?”
“你真的忘了很多。”西木野在海未身边缩成一团。她听见海未若有若无的肯定。“多不可思议……”她似乎是自言自语,“离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A.I上线不过才二十多年,世界就翻天覆地般的变了无数次。”
“四次。”
“嗯?”
“世界只变了四次。如果让我来说的话。”
“你这不是记得么。”
海未顿了顿,“我只是不记得关于自己的事。”她把毛毯往西木野那边送了送,“而且我是从A.I的角度来划分的。”
西木野笑了笑,“你真的把自己当成它们的一员了,不是吗?”“也许是。”
又过了许久,海未以为西木野该睡着了的时候,西木野拉下毛毯起身走到了外面。海未迟疑片刻,还是跟在了她后面。
山洞外并不昏暗,皎洁的月光照亮了视野里所有的沙丘,还有那些在沙丘间进行殊死搏斗的顽强生命。漫天星斗以人眼无法注意的速度旋移。
“当我小的时候,我的……亲人说,这个世界有许多美好的事物等着我去亲眼见证。但之后出了些意外,她没能完成和我一起周游世界的承诺。”
海未问她:“是因为A.I的事吗?”西木野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她的童年该是A.I正式介入人类社会的时候。
“是的。”西木野直言,“她经历了A.I改变社会的时期,躲过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却在五年前死了,就在A.I起义反抗人类那年。”“所以我觉得很微妙,人们从十六世纪开始探索世界,之后想要飞上太空,其中一些人一直在提防天外来客会带来的灾难,担心着实际并不存在的太空文明。但到了最后,毁灭却出于他们自己之手。”
“这一切本不会发生。”海未说。
“是。”西木野供认不讳,“如果他们正视41年的那起案件,作出公平判决,或是严肃对待40年的A.I工人运动,甚至是39年的A.I权益保护委员会。这场战争都不会爆发。”
“'从A.I出现的那一刻就该将它们全部消灭',我以为人类都会那么想。”海未用毛毯裹住西木野。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即使是A.I,它们也有灵魂。”西木野凝视她的眼睛,海未心底泛起奇怪的情感。
【我会向他们证明你有灵魂。】她出现了幻听,似乎是谁在耳边蛊惑人心。有灵魂的是谁?她自问。
“海未?”她突然被西木野叫到,回过了神。“你居然在晃神?”西木野皱眉蹙额,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海未翻了个白眼:“想笑就笑吧。”“噗。”“……”
海未干咳一声,西木野还是没能严肃起来,但她说:“你欠我的。”海未愣住了。西木野接着说:“所以你要代替她完成陪我周游世界的承诺。”说完,西木野从她身上擦肩而过,回到山洞里。
海未握拳又松开,本来想说什么,却也一下忘了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