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卡迪 于 2016-8-27 21:33 编辑
這是一個有關於越後之龍的故事。(面癱臉)
非夢
這…或許僅僅只是一個夢,
應該、是吧。
(一)
夢裏,
是兩個不過六七歲的孩子,
一個腰間挎著用樹枝削成的小木刀,
一個身後背著用樹枝製成的小木槍,
這是…兩個女孩子,
兩個於戰火紛飛的年代中,夢想著成為一名武士的女孩子。
薄霧環繞的夢境不甚清晰,
但是依舊可以從中隱約窺見兩個孩子的面容。
身型瘦小,明顯營養不良,一身簡單到沒有任何亮點的貧民裝束,
這都足以顯示她們的身份:應該是兩個孤兒。
然而…她們對於自己身為孤兒這樣的事情並沒有感覺到太多悲傷,
自始至終,兩張稚氣滿滿的小臉上都揚著一模一樣的笑容。
——…呐,我們約好了噢!要一起成為武士!
身後背著一杆小木槍的女孩子個頭稍高一些,
一頭明艷的紅髮便猶如京都極富盛名的楓葉。
她在微笑,
稚嫩而粗糙的小手取下身後的小木槍,動作生疏僵硬的揮舞一下,
滿是童稚氣息的眉宇間盡是不屬於男孩子的凜然傲氣。
——…嗯!
個子稍矮的女孩子有一頭深藍的長髮,
腦袋左側綁著一束形似飛鳥羽翼一般的髮辮,猶帶膽怯卻不乏堅定的目光非常認真的注視著面前的玩伴。
她的回答有一些遲疑,但是並不是因為害怕,
她只是懷疑膽小而軟弱的自己不能完成這個和重要玩伴的約定,
不過很快,她努力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在心裏為自己拼命鼓勁:就算做不到玩伴那麼厲害,她也不會成為拖油瓶!
這樣想著,小手便握緊腰間的小木刀,
她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那、那約定了!
這是屬於兩個女孩子的約定,
這是一個或許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約定。
在這個等級制度森嚴的國家,
在這個女性基本上只能算是附屬品的年代歲月之中,
她們的夢想……也只是夢想、而已吧。
﹟﹟﹟﹟﹟
風鳴翼望著面前空白的樂譜,
俊俏的臉上帶著的是神遊天外的恍惚,連手邊的紙張被風吹走也沒有絲毫察覺。
走進書房多時的瑪麗亞始終沉默不語,看著翼的眼神充滿無奈和關切,
半晌,她為滿腹心事的同居人撿起被風吹落於地面的紙張,重新放回翼的手邊,然後便悄無聲息的轉身離開,
就像進來時一樣沒有驚動她。
(二)
她們一同生於戰火紛飛、群雄並起的室町幕府末年,
昔年名聲赫赫的將軍家早就不復曾經的名望和威儀,不可能再號令野心勃勃的各路大名。
她們一直夢想成為武士,
成為可以保護彼此的人,成為可以結束這紛亂年代的人,
雖然伴隨著年紀的增長,她們終於懂得一些幼時並不明白的事情。
生為女性的她們,
不可能成為武士。
只是不想放棄啊,
不想成為男人的附屬品,
不想成為這紛飛戰火之中的犧牲品。
於是,她們從真正明白這個事實的那一天開始,便學會將自己偽裝成男性的模樣,
幼時打扮成男童,長大之後便換上一身流浪武士的裝扮,
從來不對任何一個人說:她們,實際上是女人。
相伴的十幾年來,從未有人對於她們的性別產生過懷疑,
一來、是因為在這個無論男女普遍較矮的國家,她們的身型較之一般男性還要高上不少,挺拔的身姿怎麼看都不似女人。
二來、在這個並不掩飾男風喜好的年代,人們或許會驚訝於她們過分清秀的姿容,卻不會質疑為什麼男人也能這樣俊美。
她們曾經在心裏感歎著:命運…似乎對待她們不算太壞。
沒有父母、
沒有家人、
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命運讓她們擁有彼此。
紅髮的她永遠笑容燦爛,
仿佛明艷的驕陽,
未得名師教導的槍術絲毫不遜色於平日裏在小村街頭揚威耀武的正經武士。
藍髮的她永遠溫柔謙和,
猶如遼闊的大海,
僅靠自己領悟的些許粗糙劍術屢屢活著走出死亡的包圍。
這樣的她們,
倘若是生為男性,
或許於這個時代…真的會有屬於她們立足的一席之地吧。
出生即孤兒,
她們的記憶裏沒有父母,只有相伴至今的彼此,
自然,也不會記得根本不知道是否有過的姓名。
因此,她們給彼此取了一個名字。
她喚她,奏。
因為從小便聰明伶俐的她曾經死乞白賴的央求一名流浪的樂者教導她演奏三絃琴,
雖然其學習成果在流浪的樂者看來並不算什麼,但是對於身為孤兒的兩個人而言,這已經足以稱道。
她喚她、翼。
因為幼年的她在腦袋的左側綁著一束形似飛鳥羽翼一樣的髮辮,
紅髮的她期盼著最珍視的友人可以像真正的飛鳥一般一飛沖天,無需再被困禁於這紛亂的戰火之中。
奏,
翼,
沒有姓氏,
只有名字,
這是她們給予對方最珍貴的禮物。
一晃經年,十三四歲的她們決定走出這個位於上野國的小鄉村,
腰間挎著、身後背著村裏鐵匠打造的廉價刀槍,做了游走於各個鄉村和城町、接受護衛商隊和保護酒館工作的流浪武士。
﹟﹟﹟﹟﹟
陪伴著友人們一齊來到日本著名的善光寺,
翼獨自一人站在外面仰望著天空。
沒有理由,
從涉足這個地方開始,她的心裏便莫名的升騰起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厭惡排斥。
她,
討厭這裡!
(三)
曾經真的以為就算不能成為真正的武士,不能實現始終沒有放棄的夢想,
她們也會永遠在一起、相伴一生,
就像幼年時許下的充滿童稚的約定一樣。
可是,
那一日的她們,終於懂得什麼叫做「事與願違」。
藍髮的她在許多年後都依舊記得,
和珍視的友人徹底分離的那一日,是一個陰雨天。
那日,完成一單護衛商隊的任務、並且得到一筆不菲的佣金之後,
她們原本是打算穿越甲信的山林,直接回去上野國的故鄉看一看。
天空陰霾暗冷,冰涼的雨滴毫無阻礙的浸濕衣服,讓人打著寒顫,
行走於山林之間的她們仍然在有說有笑,完全沒有在意這樣惡劣的天氣。
還有一段路程,她們就可以回到故鄉了。
估算一下腳程,
她們相視一笑,默契的加快步伐。
然後,她們便是在這樣的陰雨天、這樣的山林間、
遇見那個男人。
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男人實在難以看清楚其面容,
身邊,是數十個裝備精良的武士,
他們畢恭畢敬的守護於他的身邊。
——………你,隨我走。
他似乎望了她們一會兒。
短暫的沉默後,男人低沉而渾厚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一種讓人不自覺想要俯首跪拜的威嚴,
他的話語之中也帶有相同的意味,
不是商量,而是在命令。
對象,
則是紅髮的她。
——哎呀,這還真是…
紅髮的同伴戲謔的淺笑,
雖然現在的笑容相較於平時多了一絲苦澀和無奈,但是非常明顯的,
已經取下身後長槍的她,可不打算聽從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的命令。
——你們可以選擇一同死在這裡,或…你隨我走。
男人似是完全不在意她們的反抗,
說話間,十幾名武士已經將她們兩個人團團圍住,
鋒利的武士刀和尖銳的長槍毫不留情的直指她們。
男人的意思非常的清楚,
當然,她們也都看懂了。
她們對於自己的本事是知之甚詳,
可惜對於面前這群武士,卻是完全不瞭解,
就算她們自身強於這群武士…手裏的武器,怕是也難以勝於對方吧。
況且,
對方並非幾個人,而是幾十個人。
然而…隨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走,
下場…又會好嗎?
——…你隨我走。成為一名武士、成為我的左右手、成為我的弟弟。
什麼?!
這個男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聞言,
她們一臉的驚訝,半天說不出話,
男人卻不愿意再多做任何的解釋,
只是靜靜的等待。
沒有得到命令的武士們也僅僅是將她們團團的包圍,
不將半點逃跑的機會留於兩個人。
——你真的…願意放過我的同伴?
她們還非常年輕,
十四五歲的年紀,
可以不死,誰都不會願意選擇死。
紅髮的同伴開口,
帶著猶豫和懷疑。
——當然。
男人點頭,淡淡的回應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中顯得不太清楚,
然後,她們看見男人將一個錢袋隨手棄之於地。
沉甸甸的重量將髒汙的泥水濺起來,
很快,錢袋也被雨滴和泥水所浸濕。
——但是,他必須離開甲信,永遠不許再回來。
藍髮的她睜大眼睛,
下意識的便想要開口反駁男人獨裁一般的命令,
然而卻被同伴阻攔。
同伴將錢袋撿起來,
一把塞進她的懷裏。
——走。
友人的臉上依舊掛著慣有的笑容,
只是眼裏滿是澀然,
捏著錢袋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走,聽話。
從小便膽小軟弱的她素來就聽紅髮友人的話,
就算現在滿心不甘,她也只能順從的點點頭。
將她們團團圍住的武士們在男人的示意下慢慢讓開一條道路,
友人微笑著,輕輕推她一把,
朱紅的瞳眸透過雨簾凝視著這一生最珍視的同伴一步三回頭的背影漸漸消失於自己的眼前。
——…再見。
身後,
友人的低語伴隨著雨聲一齊傳入耳中,
模糊而朦朧。
她是後悔的。
許多年之後,當她再一次憶起今日這一段往事的時候,
一抹深深的傷痛浮現於眼裏。
於今日聽話的離開,
便是她這一生所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情,——沒有之一。
她…離開了。
目送著友人的背影漸漸遠去,直至再也看不見,
紅髮的她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拋棄手裏緊握的槍,她徑直走到一直默然無語的男人面前,
然後像一個武士一樣跪伏於男人腳邊,
恭順而謙卑。
——…兄長。
她這樣開口。
男人聞言也低低的笑出聲來,
似是滿意於她的聰慧和順從。
——…很好,我的好弟弟啊。
紅髮的她在男人低沉的笑聲之中閉上雙眸,
她明白的,
從此之後,「奏」這個人將徹底不復存在。
﹟﹟﹟﹟﹟
作為一名日本人,
風鳴翼自然熟知自己國家的歷史。
而這其中,翼最不喜歡的歷史人物應該是、「甲斐之虎」武田信玄。
翼討厭武田信玄的理由非常簡單,
除了本人從心底升騰而起的本能厭惡之外,
還有的便是對於這個歷史人物曾經的數次作為深深反感。
尤其是在東海大名今川義元戰死桶狹間後,武田信玄撕毀三方盟約,聯合德川進攻今川的舉動,
無論歷史上的武田信玄被稱讚的多麼優秀,也無法磨滅他背棄盟約、為人無信的事實。
風鳴翼是一個正直的人,
一直講求「信」「義」,
凜然而高潔的性格和靈魂在一些人看來甚至於可以說是可笑、可悲,
因為…這個世界上哪裡會存在真正的正義和絕對的邪惡。
世界的顏色不僅僅只有黑白而已,
還有灰色。
可惜,風鳴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寧折不彎,正直剛硬的不懂變通。
當年在風鳴翼和瑪麗亞初次同臺的Live會場,
瑪麗亞為求和風鳴翼公平的一戰,允諾並且守信的釋放所有人質,
這樣的行為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完全不可理喻,但是這也從中體現了瑪麗亞的性格,
這個骨子裏驕傲的女人根本不屑於任何低俗卑劣的手段,她自信於就算堂堂正正、自己一樣可以擊敗風鳴翼。
瑪麗亞的驕傲、
風鳴翼的剛直、
其實從某些方面而言,是一樣的。
(四)
藍髮的她在失去最重要的同伴後的一段時間內著實有一些萎靡,
這是她從懂事以來第一次一個人,或許未來她也只能是一個人,
對此,她感覺到迷茫和手足無措。
從未一個人生活的她、
從未想過會一個人生活的她、
從未想過和友人分離獨自在這亂世生活的她、
就像失去目標的鳥兒,不知道應該飛往何處。
懷揣著那袋買走自己友人的錢幣,
她開始學習獨自生存,
甲信之地無法再回去,於是她將活動範圍轉移至越後。
不是沒有想過回甲信,回去尋找紅髮的友人,
但是……她非常清楚,那個男人話語裏的警告並非是開玩笑,其認真的程度與他手裏的武士刀一樣鋒銳。
那個來路不明、身邊卻有數十個武士追隨的男人倘若想她死,應該與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吧?
而她,不可以拿這條用友人的自由買來的性命做賭注。
或許…
今生都再難一見那紅髮的友人了。
忘記了一個人在越後生活了多久,
藍髮的她在結束一單護衛任務之後來到位於北信濃的善光寺,
這是最後一次來這裡,她決定明天離開越後,去尾張、近江乃至於京都看一看。
大概…真的是一步錯、步步錯吧。
那一日的她們不應該貪圖方便選擇山路捷徑,
就像今日的她不應該來到善光寺。
原本只是來為現在不知道在何處的友人祈求平安而已,卻意外的在準備離開善光寺之前被人攔截下來,
數十名武士將她包圍,沒有想要動手的意思,也沒有讓她離開的打算,
當一身華服的女人一步一步走近,並且神情訝異的望著她時,
她的心裏,徒然間升起一絲惶恐和一抹不安。
「九曜巴」
氣度雍容衣著華貴的女人走近她,認真打量她的目光充滿驚奇和詫異,
然而她的目光卻落在女人繡於華服的圖案上。
她認識這個女人華服之上的家紋,
這是越後之主.長尾家的九曜巴!
——…嗯,你非常適合做我弟弟.長尾景虎的影武者。
——什…!
成為大名的影武者,
這對於任何一個武士而言都是一種榮耀,
雖然必須捨棄自我,完完全全成為另外一個人的替身,但是獲得這種榮耀的武士都會欣然領命。
——我…!
——你只需要回答…是、即可。
華服女人話語之中的霸道獨裁讓她下意識的握緊垮於腰間的廉價武士刀,
可是…她依舊什麼都不可能做。
她望著面前的女人、和她身邊的武士們,
突然間莫名的想笑,
似乎……很久之前,啊…亦或不久之前,她的友人也遇見類似的事情呢。
只是…和自己紅髮的友人一樣,
沒有權利、
沒有地位、
沒有身份、
一無所有的她同樣沒有可以選擇第二條路的資格。
——…是。
她低頭了,
恭順而謙卑的姿態符合一名武士面對主上的模樣。
這個女人——綾、綾禦前。現在的長尾家的家督.長尾景虎的同母姊姊,滿意的微笑。
她稍稍近前一步,
用一名上位者特有的姿態俯瞰著恭敬跪伏於自己腳邊的人。
——你,随我走。
她便是在長尾家的公主這樣的話語之中,
一步步走進越後、
一步步邁入春日山城、
一步步踏上了天守閣、
最後,
來到當時並沒有比她年長許多,卻已經聲名鵲起、意氣風發的長尾家家督的面前。
初次見面,她滿臉的驚訝愕然,
因為這位年輕的長尾家當權者,其容貌竟然真的和身為女人的她有七八分的相似,
只是…相較於她的膽小和怯弱,這個男人的身上多了幾分英武和淡冷。
長尾景虎是許多戰國大名家之中的一個異數,
身為武將,他的確是通曉戰陣,舞刀弄槍也絕對不遜於任何一名武士,
然而便是這樣一個本來應該粗獷豪邁的男人,竟然有極高的漢語造詣,喜好詩文、琴曲。
而事實上,現在並沒有穿戴鎧甲的長尾景虎,的確很有幾分溫文儒雅。
他就這樣低頭望著趴伏於自己面前的人,
默然無語。
——弟弟,怎麼樣?
長尾家的公主淡淡一笑,
望著自己弟弟的眼神非常溫柔。
長尾景虎沉默許久,輕輕點頭,
而後才用淡冷而又悲憐的語調對她說道,
——…從今天開始,你就跟在我的身邊。
一句話,
就此決定她的命運。
﹟﹟﹟﹟﹟
翼又開始神遊太虛,
儼然忘記之前答應晚餐後和瑪麗亞一同出去散步的事情。
瑪麗亞望著風鳴翼神遊天外的恍惚表情,
在心裏無奈的嘆息。
雖然不像是生病亦或情緒不對,
但是這樣時不時的發呆真的沒有問題嗎?
瑪麗亞都開始懷疑才二十幾歲的翼不會是提前得了老年癡呆症吧?
說笑歸說笑,
明白不可能出去散步的瑪麗亞替翼倒了一杯熱茶輕輕放到她手邊的茶幾上,
然後拿著一本雜誌坐到了距離風鳴翼不遠的單人沙發上,
有一些擔心,卻不想驚擾對方,瑪麗亞決定這樣無聲的陪伴就好。
至於心事嘛…
倘若願意說,翼自然會告訴她,
倘若不想說,也就意味著風鳴翼無意讓別人知道,她自然無需再多費口舌。
(五)
長尾景虎是一個很矛盾的男人,
篤信於佛教,同時也不戒殺戮,
他揮舞長刀和尖槍的模樣優雅而冷酷,吟誦詩文和琴曲的神情溫柔而淡冷。
她便是這樣一個男人的影武者,
時刻追隨於他的身後,瞭解他的一切、學習他的一切、模仿他的一切。
歷經數年的學習之後,當她再一次和長尾景虎面對面站在一起的時候,
就連長尾家的公主也不得不驚歎一聲。
——你們…簡直就像是一個人。
當時的長尾景虎沒有任何回應,
只是微微挑眉,然後將一把武士刀遞給已經習慣於沉默的她。
——屬於你的,拿著。
——是。
她恭敬的接過,
如往常一般垂首應聲。
她其實應該覺得榮幸,
出身卑微而低賤的她,竟然可以成為年紀輕輕便享有盛名的長尾家家督的影武者,
雖然必須成為一個不再具有自我的影子,不能再使用屬於自己的名字。
不過……
她終於成為一名武士,真正的武士。
可惜,
於懵懂幼年時一同許下這個願望的友人,
她卻已經不知道應該去何處尋找了。
她也曾經擔心過,
畢竟自己身為女性的事實不容置疑。
就算拼命想隱瞞,她也不覺得可以隱瞞太長時間。
一次偶然的意外,那位年輕的長尾家家督還是發現了她的真實性別,
他沉默很久很久,望著她的瞳眸中…浮現一抹經常可以看見的悲憐和與其相矛盾的冷漠。
——我想放過妳,但是長尾家家督需要妳的存在。
在此之後,
長尾景虎便像是從來沒有知道過這件事情一樣的,從此再也未提及。
而她,
從始至終依舊是長尾景虎的影武者。
——長尾景虎的影武者是一個女人。
這件事情,
整個長尾家僅有三個人知道。
長尾景虎本人、
綾禦前、
還有越後名將.宇佐美定滿。
事實上,
宇佐美定滿一直被人們讚譽為「越後的第一智將」,
乃是越後流兵法的鼻祖,
便是長尾景虎,亦拜其於門下學習。
作為長尾景虎的影武者,
她自然隨長尾家家督一同向宇佐美定滿學習其兵法。
對此,宇佐美定滿並沒有任何異議,
相反,相較於長尾景虎,宇佐美定滿似是更加器重這個沉默寡言的影武者。
曾經真的以為自己的這一生就會這樣度過,
以長尾家家督影武者的身份…
然而,事情卻並非如此。
天文二十二年,
長尾景虎的兄長長尾晴景因病亡故,
喪禮結束當晚,長尾家家督長尾景虎遇刺。
這真的是意外,
這是她唯一一次於幾年間沒有在特殊場合之中充當長尾景虎的影武者,
結果,便是這唯一一次,促使了長尾景虎的死亡。
當綾禦前驚聞同母弟弟死訊的時候,
這個不凡的女人終是在短暫的錯愕、驚慌、悲痛之後鎮定下來,
然後將目光轉移至趴伏於自己面前請罪的她身上。
——妳必須為自己的失職付出代價。
——是,公主。
綾禦前的聲音淡冷,酷似平日的長尾景虎,
她的回應平靜無波,與長尾景虎一般無二。
長尾家的公主沉默的望著面前的她,
一時之間沉默不語。
長尾景虎是她的同母弟弟,
是長尾家的當權者,
現在同母弟弟亡故,她必須為自己、家族、許許多多的事情考慮。
她知道今次是意外,
是長尾景虎沒有動用影武者才促使這場刺殺的成功。
但是…!
——…宇佐美定滿,記住,長尾平三景虎並沒有死。死的…是他的影武者,懂嗎?
在場的共有三個人,
除了說出這番話的綾禦前,
另外在場的兩個人…她和宇佐美定滿一下子怔住了。
詭異的沉默持續了非常久,
直至,鬚髮皆白的老將向她跪下來,
用沙啞沉厚的聲音呼唤道,
——主公。
一聲主公,
徹徹底底的剝奪她的一切,連最後一點東西都不留。
不會再有人記得那個曾經和紅髮的孩子一齊在上野國的小鄉村流浪打鬧的藍髮幼童,
不會再有人記得那個許下「想要成為武士」這樣荒謬願望的藍髮孩子,
不會再有人記得那個屬於她的名字。
從這一日、這一刻開始,
她穿上原本是屬於長尾景虎的服飾,拿上原本是屬於他的長刀,跨上原本是屬於他的戰馬,
拋棄自己的過去和人生,
真正成為長尾家的家督.長尾景虎。
﹟﹟﹟﹟﹟
翻著手裏的《天與地》,
風鳴翼有一些心不在焉,
其實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心不在焉。
現在的翼臉上滿是困惑,
因為她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間選擇買下手裏的這本書。
《天與地》是一本講述「越後之龍」上杉謙信的時代小說,
而正好與武田信玄相反,注重信義的上杉謙信可以說是風鳴翼於室町幕府末年這一段歷史之中最喜歡的人物。
「大概是因為…翼也是一個注重信義的人吧。」
對於風鳴翼為什麼格外喜歡上杉謙信這個歷史人物的原因,
瑪麗亞曾經這樣解釋道。
物以類聚、
人與群分。
相似的人和相似的東西一樣,
同樣會彼此的吸引。
(六)
她大概一輩子都沒有想過自己竟然可以成為越後長尾氏的家督,
也不會相信自己能夠在不久的將來,鑄就「越後之龍」的威名。
可是事實便是這樣,
真正的長尾景虎在即將大放異彩之前死於刺殺,
而她在綾禦前的安排下頂替「長尾景虎」之名,於後來的數十年之中,成就了「軍神」的美譽。
就在天文二十二年,即真正的長尾景虎遭遇刺殺身亡後的不久,
甲斐武田氏當主武田晴信(武田信玄)揮軍進攻北信濃,一直殺至川中島地區,
至此,堪稱為日本戰國時代最慘烈最悲壮的「五次川中島合戰」就此拉開序幕,
也讓被世人稱之為「越後之龍」的上杉謙信和「甲斐之虎」的武田信玄結下永遠解不開的仇怨。
從天文二十二年至永祿七年,
五次慘烈而悲壯的戰爭奠定了「龍」和「虎」的威名。
「軍神」
「戰國第一兵法家」
這樣的盛名環繞著盤踞於越後的龍和甲斐的虎。
然而她並沒有絲毫得意,
她的寵辱不驚早在戰火的磨礪之下更勝於昔年真正的長尾景虎。
更何況,
她清楚這個時代不可能僅屬於自己和武田信玄兩個人。
守在相模打盹的獅子(北條氏康)並非一隻貓,
稚嫩的近江之鷹(淺井長政)同樣開始展現崢嶸之姿,
西國第一智將(毛利元就)豈是那麼容易對付,
還有…那尾張的大傻瓜(織田信長)。
說實話,這些年來可以讓她感覺到驚訝的事情並不多,
而發生於永祿四年五月的一件大事情便是其一。
被稱為「東海第一弓取」的今川義元,
竟然在上洛的途中,於桶狹間敗給尾張出名的大傻瓜.織田信長!
甚至……被人取了首級。
此前的三月,
即是永祿四年三月,她以關東管領的名義,集結關東諸侯共計一萬五千人,
討伐逆臣「北條」。
也就是那頭一直窩在相模打盹的獅子,「北條氏康」!
雖然最終都未能將小田原城攻取下來,但是其信義和功績卻足以讓人稱道,
而後她便於鐮倉鶴崗八幡宮舉行關東管領的正式就職儀式,接受上杉憲政的「上杉」之姓和「政」之名改名「上杉政虎」,
因為一直篤信佛教,取法號「謙信」,所以又稱「上杉謙信」。
後來還於鐮倉往越後的歸途之中攻取北條一方的武藏國松山城。
原本,
這樣一番功績當是足以引得世人側目。
可是…
那尾張的風雲兒顯然是更加讓人驚訝,
區區一個眾人眼裏的傻瓜,竟然膽敢領五千弱兵迎擊今川氏的兩萬五千人,
而且,最後…還得勝而歸!
於桶狹間取國力如日中天,雄踞三河、駿河、遠江的「東海第一攻取」.今川義元的首級!
——虎千代,妳怎麼看…?
當時,
得到這消息的綾禦前難掩自己的震驚,她從未想過那世人眼裏的傻瓜家督也會有這種本事,
說著,她望向身邊的那人,
卻發現她淡冷的神情並沒有絲毫鬆動。
——…邪道。
輕輕的拔出自己的武士刀,
威名赫赫的軍神目光淡漠,清冷的語調聽不出來任何起伏。
她沒有多麼瞭解織田信長,所以無法斷言「桶狹間合戰」是依靠運氣、亦或依靠織田信長本人的才能才取得的勝利,
但是有一點她非常的清楚,
那標新立異、行事作風都迥異於他人的織田信長,絕對不在她認同的行列之內。
——…姊姊,同武田的下一次戰爭很快便會開始,到時候…越後還要麻煩您了。
她喚她姊姊,
就像曾經的長尾景虎一樣。
從穿上這身衣服的那一刻,
她便學習將自己視作真正的長尾景虎,
而不是替身。
——我明白。………謙信,祝君武運昌隆。
上杉家的公主恭順的跪拜,
一如多年前在善光寺之外,她第一次謙卑的趴伏於這個女人的面前。
武士刀回鞘,
越後的軍神稍稍揚起嘴角。
——川中島…這一次我一樣不會輸給你的,信玄。
一如她所言,
在四個月後,即永祿四年的九月,
龍虎之爭再一次的於川中島展開。
史稱——「第四次川中島合戰」。
然而這一戰於她而言,
卻又是一件足以讓她後悔終生的事情之一。
﹟﹟﹟﹟﹟
第四次川中島合戰的勝負一直都存在爭議,
雖然越軍於此戰沒有城主以上的將領陣亡,而甲軍卻失去武田信繁、山本勘助等不少重要的將領,
但是倘若論戰爭利益,武田信玄同樣的確是這場戰爭的真正勝利者。
不過…
翼一邊皺眉,一邊認真的翻閱手裏的書籍。
這傳說中的「一騎討」又是否真的存在呢?
那位傳言之中於第四次川中島合戰的時候一人一騎沖入武田本陣的白袍武將,
難道當真是上杉謙信?
對此,
翼並不知道。
或許是真的,
或許是假的,
誰又知道呢…
(七)
——武田信玄!
清冷而凜然的喝斥讓一直待在後方本陣的武田信玄下意識一陣呆滯,
一身銀白甲胄、手持著武士刀的將領竟然膽大包天的單槍匹馬闖陣!
軍神、
越後……之龍、
好…
好啊!
這樣才有意思!
武田信玄捏緊手裏的軍配團扇。
——上杉謙信!
武田信玄敬佩於上杉謙信非凡的軍略,
卻同樣不屑於這個人口中所言的信義,
在亂世,利益和實力才是最為重要的。
他也曾經想過,
倘若不是生於武田家、不是生於這樣的時代,
他應該是願意和上杉謙信成為至交的。
但是非常遺憾…
這條盤踞於越後的龍,
早就已經成為他的心腹之患、成為他時時刻刻想要拔除卻無能為力的毒瘤。
他們不可能成為至交。
既然這個人有膽量單騎闖陣,
那麼…他又有何畏懼!
龍?
就算是龍,
今日亦得被他這頭老虎從天上拽下來!
——軍神!我在這裡!來吧,有本事便沖過來!
手持著印有「風火山林」四字的玄黑軍配團扇,
一身鮮紅甲胄的武田信玄推開武士們大步上前,
雄雄氣勢的確無愧「甲斐之虎」之名。
——…哼!
軍神隱藏於甲胄面罩之下的嘴角揚起,
拉開一抹冰冷的弧度。
這個男人…的確稱得上是「戰國第一兵法家」,
只是,那般行事作風…實在難以得到她的認同,
與尾張的風雲兒一樣,他們和她從來便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
武田信玄…
你的首級,我收下了。
或許真的是命不該絕,
淩厲三刀,她已經成功斬傷武田信玄的肩胛骨。
只要一下、
只差一下、
她能肯定,自己就可以將這頭老虎給斬於馬下!
然而……
——兄長,您沒事吧?
一杆尖槍,橫越阻攔於她和武田信玄之間,
敵將同樣隱藏於面罩之下的面容無法窺見,但是模糊而沉悶的聲音清楚的傳入她的耳中。
——信繁!
武田信玄似是鬆了一口氣,
從未想過…論及近身武藝,自己竟然遜色於這個姿容似女人的越後之龍,僅僅三刀便將自己斬傷。
幸得自己有這忠心耿耿的…弟弟。
——……
蜂擁而至的武田軍士卒越來越多,
銀甲武將在一陣詭異的停頓之後,策馬揚鞭沖出敵陣。
就像之前單騎闖陣時一樣,
不將任何武田軍的士卒放在眼裏,
轉瞬間便如風一樣的消失於眼前。
鮮紅甲胄的武將——名列武田二十四將之首、武田信玄的同母弟弟.武田信繁,沉默的望著漸漸遠去的銀白背影,
然後,策馬重新沖入戰陣。
——兄長,義信擅離職守,陣形已經被沖散,請您儘快的重整陣線!
——什…!義信這個蠢貨!
較之沒有多少才華的長男,
武田信玄明顯更加器重自己的兩個弟弟。
武田信繁、
武田信廉、
同樣名列武田二十四將的兩個弟弟是武田信玄最信賴的左右手,
自然,他也不會懷疑自己弟弟所說的話。
——在我和敵人周旋之際,請您想一個破敵的辦法!
說完這句話,
武田信繁便直接策馬沖入兩軍交鋒的戰陣之中,
速度快得連武田信玄都來不及阻止。
其實…
就算是武田信玄開口阻攔,
他…不、應該是她,也不會再回頭。
從第一次川中島合戰時的首次交鋒,
然後直至今日的第四次川中島合戰,
她終於肯定,
這位被世人們讚譽為「軍神」的人…究竟是誰。
她…長大了。
昔年只會躲藏於自己的身後、
拼命尋求安慰和保護的孩子長大了。
英勇、
威嚴、
強大、
現在的她真的讓她刮目相看,
只是…她們卻不再是許諾相伴一生的至交好友。
適才…那人出乎意料的撤離,這讓她明白過來,
那個人一定也什麼都知道了。
她相信自己的友人就算是多年未見,也定然不會遺忘自己的聲音。
所以…
這麼多年了,
她也應該回去友人的身邊了。
第四次川中島合戰,
雙方對陣二十餘日,最後在兩方的激戰和死傷不計其數的情況下畫上句號。
武田家於此戰之中損失慘重,
信玄之弟武田信繁、軍師山本勘助均在此戰陣亡,
川中島地區暫歸於武田所有。
——…武田、信繁?
現在、一身鮮紅甲胄的武將無聲無息的躺在面前,
越後的軍神眨動自己的眼睛,輕聲開口。
身邊,鬚髮皆白的越後第一智將點點頭。
——是,已經確認。這個人是武田信繁。
那艷紅的鎧甲早就沒有之前的光鮮亮麗,
刀痕和槍孔、塵埃和鮮血,將這曾經光亮的鎧甲劈壞得面目全非,
這個人便這樣靜靜的躺著,沒有一絲一毫的氣息。
手裏…還牢牢握著已經斷裂的長槍槍桿。
——…定滿,你們下去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她才聽見自己淡淡的說道。
全部滾下去,
不要在這裡礙眼了。
宇佐美定滿從軍神的語調之中聽出來這樣的意思。
輕輕揮揮手,即刻領著所有士卒和將領離開本陣,
僅留下一具沒有生命氣息的僵冷屍體和在之前的大戰之中展現過人武勇的越後之主。
她取下自己的頭盔,
將堪稱俊美的臉龐暴露於空氣之中,
然後慢慢的蹲下身,伸手將紅鎧武士的頭盔和面罩一齊取下來。
——……………呵。
多年不見,
昔日友人依舊是少時記憶裏的模樣,只是愈加成熟,
與自己的淡冷相較,這人更似陽光一般耀眼,這赤紅的髮絲的確非常匹配這鮮紅的鎧甲。
可是…
指尖觸及的肌膚不再有暖暖的溫度,
指尖描繪的眉梢和眼角不會再因為她的任何動作而彎起明媚的弧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放肆的大笑聲中滿是諷刺淒涼。
她從未想過「軍神」的威名之下堆積的不會再只有滿滿的慘白屍骨,
還有…自己這一生最為重要的友人。
——武田信玄、武田信玄……!
她終於明白了,
原來…那一年將友人帶走的人,居然便是遭受父親流放的武田信玄!
佛家…說得對,
因果,
有因才會有果。
越後之龍、
甲斐之虎、
這場龍虎之爭,一早便註定了。
﹟﹟﹟﹟﹟
「……嗯?怎麼了?妳這是準備做歷史學家?」
家裡又變得亂糟糟,
滿屋子都是有關於日本戰國時代的歷史資料。
結束通告回來的瑪麗亞嘆息著,
雖然已經習慣這種雜亂的情況,但是並不代表自己可以接受啊!
再說…自己的同居人是什麼時候改變興趣的?
居然開始研究歷史。
難道…打算成為一名歷史學家?
「不、只是突然間感興趣而已。」
對於瑪麗亞的調笑,翼只是淡笑著輕聲回應。
指尖輕輕的拂過掌心下的書皮,
風鳴翼的神情有了些許的恍惚。
「一生都只為信義。上杉謙信,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瑪麗亞好奇的挑眉,
坐到風鳴翼的身邊,隨手拿過一本放在茶幾上的時代小說翻閱起來。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