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上

人固有一死。只是这个死法，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林麒排在一列灰蒙蒙的灵魂中，四方是暗的，她伸了伸脚，够不着地，身体像固定在一条地面自动扶梯上，非常机械地往前一格一格移动。鬼门关三个字刻在石头上，埋在扶梯尽头，灵魂一站上去就泛起一道灰蒙蒙的白光，旁边立着等人高的电子屏上闪过无数数据，最后显示一行字：林麒，女，卒于二零一六年七月六日，生年二十三岁整。序号一零零九七九三六。园林专业。

林麒盯着最后那个园林专业愣了一下，没来得及提问就被身后的鬼给推开。那鬼大概遇上了熟人，一面追一面高喊对方名字，只是被叫到名字的人似乎走得更快了。

……噢孽缘啊死后仍在持续的孽缘啊。林麒跟上大部队走到青石小路，左右各一排单人洗浴间。有人分发毛巾和衣物，排队依次进入。踏入小间，四周就泛起柔和自然光，天花板上有个喷头，门后有架子可放杂物。林麒没看到开关，正想要怎么办，水流忽然自头顶汹涌而出，水势壮观，打在身上还很痛。痛是很好的字眼，林麒有种奇怪的踏实感，因为这痛她仿佛重新找回五感，甚至双脚都能落地了。她清楚地看见脚下有大量的灰色物质被水流冲走，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透明又一点一点凝实起来。林麒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感觉不过是换了一种物质成为身体。

衣服是统一样式的长袖T恤和短裤，然后排队称重量高，鬼差在体检表上签字确认，再发一张通行兼身份证，正式送下地府。头一回进入地府，只能呆在单人隔离间里，跟蹲监狱似的，定时放风吃饭。地府里没有早晚，只看时辰行动，只是周遭灰蒙蒙一片，又没法说话，呆久了有点审美疲劳。一个月后，被确认为身心健康无异常，这才能放入忘川。进入忘川的时候，鬼差会发一小块白色医用胶布样的东西，贴在喉咙上就可以说话，不再只是嘶嘶的吼声。

忘川是地府的主要交通要道，四通八达，两岸热闹非常，消费也高。像林麒这种刚死的鬼还没机会收到家人快递来的东西，连日常吃饭都困难。怎么办呢？找工作吧。林麒才拿毕业证跟着生日这天就遇上车祸，没想到死了还得找工作，要是家里人知道……林麒停下脚步，不再想，看一眼地上刻的字，确认自己没找错地方，这才又跟上排队。听老鬼说这边会给新鬼免费提供三个月食物，三个月后还找不到工作，只能申请去维修地狱什么的。只是才来这么点时间，就已经排了好几次队，人间人满为患，连带地府也人满为患。

林麒排到大锅前，负责这口锅的人正好被勺子咬到手，尖叫一声，接着又被旁边的人踹了一脚。林麒忍住没说话，拿出通行证刷了一下，那人擦着眼泪过来给她舀汤，看一眼屏幕，“咦，新人？新人在旁边那口锅的……咦！”那人凑近屏幕再看一遍，“你是园林专业的！”那人高高兴兴凑到旁边跟隔壁的人说话，结果又挨了一脚，蹲到一旁画圈去了。旁边那个看上去像是管事的人走过来，要走林麒的通行证，再看一眼林麒，“没找到工作？”

三口锅的勺子都继续工作着，一水全自动化。

……啊请这家伙来舀汤完全是为了娱乐吧。林麒回过神，点了下头，“嗯，还在找。”

“行。跟我来吧。”

画圈的那家伙立刻追过来，“孟老板，别丢下我！”

孟老板走路带风，林麒小跑着才跟上了，那家伙更是跌跌撞撞。林麒于心不忍，拉了她一把，发现孟老板投过来的目光和赞许地一笑。

……哦我懂了这相爱相杀的关系。跟着孟老板走了也不知多远，忽然嗅到一阵浓烈而甜腻的花香，林麒想屏住呼吸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虽然还有类似五感的各种感觉，但是呼吸，死人是没有呼吸的。

倒是旁边那家伙，居然还在大口大口喘气，牵着的手也是温热的，见林麒瞧过来，还非常感激地道谢：“汪汪！”

……连死了也需要墨镜吗？啊孟老板你又偷笑了。林麒没奈何拖着人继续往前。

石板路中途有转弯，拐去一间小院，院子里有一棵树，两个人，只是现场气氛有点僵。一个很殷勤，端了热茶和点心，一个非常挑剔，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愿打愿挨，甘之如饴。

……啊我真的需要墨镜。林麒发现死后僵硬形成的扑克脸还是非常好用的。至少她能不动声色将手边的人丢过去，然后找个位置坐下开始喝茶吃点心，完全无视在场所有人。这一点她也很无奈，可实在是饿啊，进入忘川快一个礼拜了，还什么都没吃着。她头一回知道鬼也是会饿死的，明明其他感觉都被削弱了，为什么还会那么饿呢？老鬼说这是人类的生理状况带来的心理疾病，至今无解，只好延续吃喝的习惯。哦对了，还得按时入睡，不然也会精神不好。

……啊就不能让人好好死一死吗？林麒塞自己一嘴点心，配合死后僵硬的脸表情特别凶恶。

穿书生长衫长相端庄大气的那位看一眼旁边那位长裙美人，努力平息怒气，“这家伙又是谁？”

林麒闻言看过去，这女人长得非常好，旁边那女人也长得非常好，这一对完全可以参与全球最美女性排名，诶说起来这排名好像不包括地府范围的。孟老板也长得不错，虽然眼前蒙了块白布只露个小下巴尖儿，倒是那家伙相对普通，但一双小狗似的无辜大眼非常添色，也很可爱。

说起来，地府还真是很养眼的地方啊。院子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屋子是仿古的红墙绿瓦，院外整齐的红色花田，无风自动，旁边站着三个半美人，感觉住久了还能延年益寿——虽然最后这点很有黑色幽默的味道。

孟老板心情很愉快，拍拍身边那家伙，示意她也去坐着喝茶吃点心，这才说道：“给你找的新手下。园林专业的。”

林麒嘴里塞满了点心，没法对“手下”这个称呼表示异议。

“哦。”这女人这才正眼看林麒，“大几？”

林麒喝一口茶漱口，道：“刚毕业。”

“刚毕业就死。”那女人也没再说，进屋拿了份文件出来，“看下合同，觉得合适就签了。顺便说一下，别觉得合同期一百年算长，忘川地价高，我给待遇还算不错，但要买个四十来平米的公寓差不多得二十年贷款，要我住这屋子的大小最少两百年。”

孟老板补充道：“等投胎的话，按你的序号，前头还有一千多万的鬼在等，地府和人间有时差，等轮到你，差不多三百年以后了。”

……咦那是取号不是编号哦。林麒扶额，感觉鬼生一片黑暗。

那女人话头一转，“不过地府有个好处，这房子买下来就是永久的。万一你想不开不想投胎做人了，就老老实实住在地府，积攒够年假还可以来趟人间七日游。”

……嗯还是一片黑暗。林麒大概扫一眼内容，签了合同。大约有了帮手，这人倒大方起来，“一会儿让那家伙带你去看房子，看上了我预支工资给你付首付。”

被叫做那家伙的那家伙非常愉快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好吧，好像这样的鬼生也不错。反正人间暂时也回不去了，就好好在地府努力生存下去吧。下午跟着那家伙去忘川看了房子，看在那家伙实际是孟老板的面子上，鬼差给找了一处正对着忘川的房间，一室一厅一卫，还带个不算面积的阳台。那家伙兴高采烈又拖着林麒去订了家具，地府物流的效率挺高，不到半小时就给送来了。等一切收拾好，还只是子时三刻，地府没有月亮，只是忘川上飘起白雾。

那家伙趴在阳台栏杆上，“孟老板说那些是淹死在忘川里的冤魂呢。”

林麒点头，“哦。”

那家伙过来揪住林麒的脸使劲扭，“啊，新鬼的扑克脸看上去超别扭的！”

林麒被扭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还真是对不起我死太晚了。”

那家伙松了手，难得地忧郁，“你想家吗？”

这家伙明明是个活人却在地府给孟老板打工，林麒也问道：“你想家吗？”

“想。”那家伙又使劲摇摇头，“才不想。”

“……我想。”

林麒也趴在栏杆上，“……可是回不去了。”

三百年后，谁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挂念的人还有没有。

那家伙塞林麒耳里一个耳机，里面放着陈奕迅的《七百年后》。

地府的新家里，和一只有主的大型犬共听一首人间的歌。这样的新开展，好像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