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中

林麒一直觉得猫是一种很冷的生物。不是性格，是温度。感觉它们摸上去应该像冰块一样，滚烫只是温度过低诱发的错觉。这或许因为她不像一般人那样有特别细节的记忆，甚至能说出某次春游时摘下的某片叶子的脉络如何，她的记忆都是大块的、直接一片颜色泼上去，红是一个热烈的事件，浅蓝是放松的悠闲的，深蓝则带一点不详，而猫在她的记忆里是透明的。

她头一回看见猫是三岁的时候，那天耍赖不想去幼儿园。记忆里幼儿园是灰色和黑色的狭窄小块拼起来的，她不喜欢。她更喜欢明亮的地方，花和树，水和风，不要任何人类和人类所创造出来的声音。家人拗不过林麒，只好带着她一起去了海边。当时她年纪还太小，不能下水，就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坐着，晒了一身汗。

那天的海卷走了一个人，好象是个和她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家长闻讯匆匆赶来发现她仍旧好好坐在石头上，这才松了口气，再次吩咐禁止靠近任何水边。林麒很听话，连洗澡都多是淋浴，偶尔用浴盆便浑身不自在，匆匆洗完便逃走。

水流自头顶冲下，林麒睁着眼睛，盯着墙壁上自己的虚影，伸手摸上去，只按到了坚硬冰冷的墙壁。地府是人间的投影，鬼魂是人类的投影，虚影的虚影，然后鬼会投胎，再次成为人类，虚实之间，界线也没有那么分明。所以计较自己是死是活，似乎也很没有必要，虽然这个死法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几百年下来迟早会习惯。

林麒捂住脸。鬼是没有眼泪的。她知道，可不如此做就无法隐藏痛苦，只有捂住脸从物理上隔绝看见的可能性，才能从心理上将自己视为不存在。

为什么连死也那么有存在感？如果连死也无法逃避，努力活着的意义在哪儿？

水自动停住了。地府太智能化，或者太妖化，大部分能下地府的器物都有初级的自我意识，类似人类所说的付丧神那级别的，连个喷头也是，观察到洗澡者没有动作就会自动关闭。这简直就是人类所想象的外星人的世界，何苦造什么飞船前往外太空呢？死一死你就能发现新世界，就是回去的路有点长，但也比去个冥王星短。

拍拍脸，林麒擦干身体，才一开门就被推了回来。

一只面红耳赤的大型犬在外面大喊，“穿好再出来！”

林麒扶额，那天怎么就一念之差给了这家伙钥匙呢？地府没有月亮，看来只能推给忘川上飘过的白雾了，抱歉你们生是冤魂死了还要受委屈，不过人间本来就这么不公平，地府也不例外。

她拍拍门，“那你也得先把床上的衣服给我拿过来。”

大型犬背过身递过衣服，耳朵还红彤彤一片。

……啊可惜了要不是孟老板看起来不好惹这家伙的性格真是太招人调戏了啊。

一个月过去，死后僵硬好了不少，林麒某些方面的恶劣脾性也逐渐显露，那家伙倒是一如既往热情满满，受了委屈就跑来找她抱怨，还自备茶和点心上门。有吃有喝有八卦听，林麒倒也不在乎这家伙随时随地会出现，反正两人工作起来都忙，只有这家伙来找她，孟老板和自己老板都不会算她旷工，这种闲暇时光只管享受就好。

絮絮叨叨重复一百零一遍孟老板如何不人道，那家伙忽然抬起头，“哦对了，明天中元节，你要去拿快递吗？”

这家伙据说是去年中元节误入的地府，不知怎么地就跟着孟老板在地府打上工了。

“嗯？”林麒困惑了下，“哦，烧来的那些？真的可以用？”

“嘛，大部分过鬼门关的时候就直接回收了，但货币是流通的，还有信什么的也能收到。”

林麒忽然想起初中军训的时候，因为是住在部队里，有一天是开放日，家长可以来参观。一个卧室八个人，有一个人也没打电话通知家长，于是和林麒约好去逛一下整个营区，结果才走到门口遇见对方的家长，说是问了别人知道今天能来就来了。最后剩林麒一个人在营区里逛了很久，营区里有个荷花池，这个季节正好盛开，林麒被训练的班长看见，从摘下的一堆荷花里拿了一支送她。

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林麒想着，活着的时候对此没什么想法，荷花带回宿舍还被羡慕了一晚，结果人一死反倒矫情了。

“我家的人，不是太信这个。”

其实林麒自己也不信，现在都还有点没回过神。

那家伙捧着自己的脸笑得像个烂柿花，“那我们一起去吧！反正我还没死，也收不到东西。”

……中元节跟这家伙一起出门，感觉会被孟老板揍。林麒摇摇头，“不用，我有想去的地方。”拒绝这双小狗似的眼睛其实有点难度，林麒转过头，盯着窗外的忘川，“我想一个人去。”

中元节这天忘川一下空旷得像过年的人间。

林麒走到忘川边望了一下自己的倒影，据说这水能淹死鬼，而且一死就是彻底地消失。看来鬼，只是介于人和这个彻底消失之间的过渡形态。她有点想伸手试试，被船夫拿木浆拍开手，“别试。这水对你们鬼来说跟强酸没差。”

船夫一身黑，一顶黑色斗笠挂着黑色面纱，浑身遮得严严实实，眼睛都不露出来。

林麒收回手，道了谢。她活着的时候没有想过死，死了以后倒是常常考虑死这件事，但因为已经是现在时，没有空间和余地和设想更好或者更糟糕的情况。一个已知的设定好的世界，只剩下无聊。

有个认识的小鬼经过她身边，打了个招呼，抱着几个大盒子兴高采烈跑走。

林麒想想，决定跟上大部队去一趟人间，上了轻舟，说了地方。

不过月余未见，人间已经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也许因为铺天盖地的纸烟改变了这世界原本的模样，又或者这才是这世界原本的样子，只是她一直没有机会从另一面观察过。

街上行人很少，来回走动其中的分不清楚是鬼还是人。林麒站在家门口，有点犹豫。她担心进门以后，没有人怀念她，又或者有人怀念她，应该如何处理。隔着窗户看客厅，父母和妹妹正在看电视，大约是个综艺节目，三人边看边说笑。

人死如微风。好还是不好？林麒一时无从判断，只是站在窗户后面一直盯着看。妹妹有几次回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只有微风吹动了窗帘，于是又转回头去，仍若无其事继续盯着电视和父母说话。

林麒笑笑，决定离开了。临走前，她将一朵晒干的忘忧花放在窗台上。不过就算家里人看见，也只会以为是谁恶作剧吧。

这一晚，她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地府虽然一水妖怪自动化，走的却晨钟暮鼓路线，卯正二刻，差不多人间六点半的时候，钟声便响彻地府。

林麒醒了，正准备起床洗个澡，一翻身就压倒某人。她还以为那只大型犬又挨踹了跑来求安慰，一掀被子，黑色长发，眉目温婉，细细吊带挂在肩上。林麒怔住，地府也有闯空门的？

那人迷迷糊糊睁眼，看见林麒也吓了一跳，抱着被子使劲往后躲，“你……你是谁？”

林麒没好气，“我才想问你是谁呢，这我家。”

那人一愣，看一眼房间，再看一眼林麒，良久后大约终于明白了现状，顿时泫然欲泣，“……我……我是你妻子。”

“妻子？”

林麒叹气，这玩笑真是开得很好。今个儿就算孟老板拦着也得揍那只大型犬一顿。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取向，所以对头上两位老板的感情视若无睹，死前也是一根筋不对贸贸然出了柜被赶出家门，打车去找朋友家借住，结果半路出了车祸。

看一眼对方还是硬邦邦的脸皮，林麒忍着气，“她答应你什么了？”

那女人大概总算接受过来，从搁在地上的行李包里拿出两本红色小本递给她，“说是你也是新死的，年纪差不多，所以就同意给我们结婚了。但那会儿……也没说你是女的……”

接过本子，还是地府民政正规核发的结婚证，盖着鲜红忘忧花的章，丈夫这一栏填着林麒的名字，妻子那一栏则写了秦秀麟，下面写着：女，二十七岁六个月零五天，卒于二零一六年八月六日。

林麒盯着本子有点恍惚。且不说地府这种地方早就能跨种族联姻了，同性能结婚一点儿不奇怪，但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会在上面？

“林麒林麒！”大型犬非常自然闯进卧室，“孟老板说今天休息，我们出去玩……啊！你居然你居然……你居然搞一夜情！我看错你了！”

大型犬气呼呼坐在客厅里，恶狠狠瞪着林麒。秦秀麟一时没搞清楚头绪，小心翼翼问道：“……她是？”

“朋友。没有那种关系。”

“哦。”秦秀麟点头，那张僵硬的面皮底下还是流露出安心的意思。

林麒一时头很痛，也不想浪费时间解释，直接把两本结婚证扔了过去。大型犬捡起来，看完一愣，接着大笑，“呀！冥婚诶！我头一回见到活的冥婚诶！”

林麒穿了衣服出来，黑着脸，“不好意思都死了，活着可没法冥婚。”

大型犬探头探脑，“你媳妇哪儿的人啊？”

“不知道。”

“咦？盲婚哑嫁啊！”大型犬立刻一副义正词严的表情，“我看错你了！”

“……我也是盲的那个好吗？”

“可昨晚我找你没找着，鬼差说你回家了呀，我还以为你是去商量婚事的。”

林麒想起妹妹望向窗外的那几眼，有点存疑，“我就去看了一眼，话都没说。”

秦秀麟拿着一朵晒干的忘忧花出来，有点羞涩，“可你妹妹说，这是你送给我的……”

林麒忽然想起来，以她妹那种诡奇的思路，会不会真的说服爸妈瞒着另一方给她找了一个女的。可是鬼门关开放的时间已经过去，没办法再回去问个详细。我是喜欢女的，但不是随便来个女的我都会喜欢啊。地府里鬼满为患，民政效率差得一塌糊涂，结婚还好，双方资料确认“啪”一下盖章完事，想离婚？哦，先排队等个几十年再说吧。

……只是这女人要怎么办？

倒是秦秀麟似乎非常能接受自己已是某人妻子的身份，已经满屋子忙碌起来，还拿了碟子放大型犬带来的点心，泡了热茶，乖乖巧巧打了招呼，又回卧室里去收拾了。

久未受到此等优厚待遇的大型犬简直热泪盈眶，“林麒我好羡慕你！”

林麒扶额。

……我怎么讲？我现在很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