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东京假日
在这个关键时刻来电话，这和电视剧里婚礼进行到神父说“你们可以交换戒指了”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我反对”有什么区别？
慷慨隐忍的男二号目送男主角和女主角牵手离去，还能送上祝福，这简直是脑子有坑，最正常的反应不是应该和亲友一起把这个贱人用教堂的长凳劈死么？
此时的夏树也很想杀人，可一来她想劈杀的人不在面前，二来是静留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先接电话。”她只得从命。
打电话来的居然是舞衣，一向最会照顾人的舞衣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煞风景了？
电话接通，那边是料理店嘈杂的声音，舞衣说话仍然是快人快语：“夏树，我给你发的视频你给藤乃小姐看看，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电话挂了。
尽管心情沉重忐忑，夏树在打开舞衣发送的视频时，仍然忍不住笑了。
视频里的奈绪和小命像警局里的犯人那样贴墙站着，像两个蹩脚演员在试镜时念着不熟的台词。
“我叫美袋命，我证明结城奈绪不是玖我夏树的女朋友，是用来骗武田学长的，我对我的证词负责，证明完毕。”
“我叫结城奈绪，我证明我不是玖我夏树的女朋友，证明完毕。”
小命说得结结巴巴，奈绪满脸的不耐烦，一句简单的话NG了好几次，中间还夹杂着舞衣的喊声“不对，重来！”
而夏树只能看到静留沉默地看着手机屏幕，不笑，也不说话。
夏树等得很急，从小到大她就是个没什么耐性的孩子，她想知道静留的想法，可是又怕知道，她怕静留会说一声“你们不过一起在骗我。”
“静留……”她低声地问。
静留转过头，看着夏树的眼睛。在这个风清日朗的下午，她看见蔚蓝的天空照进了碧绿的大地，这中间有微风、有光线、有盛开的一朵朵雏菊。
就像那首《雏菊》说的那样：“我爱着，什么也不说……”
她突然感到内心火热，眼眶潮湿。
“静留，你怎么了？”看到静留眼睛里满是泪光，夏树慌了手脚，“我真的不是在骗你，我保证！”
静留笑了，伴着落下的泪水：“如果真的是在骗我呢？”她的声音哽咽，却带着感动的笑意，“就算是骗我，骗得这么真心诚意，骗得这么费力淘神，骗得这么兴师动众，骗得这么傻里傻气……如果一切都是为了骗我，我感觉一个女人的虚荣心被大大地满足了呢，我真的感觉超棒！”
“可是我真的没有骗你。”
“我知道,谢谢你，夏树。谢谢你！”静留的泪花闪烁，笑容明亮，仿佛她眼前的，是一个熠熠生辉的小太阳，照亮了她，温暖了她。
谁说夏树是冰山？她就是藤乃静留的太阳！
“疼么？”静留轻轻抚摸着夏树后脑勺。即使她动作轻柔，可是触手所及，仍是疼得让夏树抽凉气。但这种沁凉柔软的触感，这种温柔目光的沐浴，她愿意融化在其中。
“有这些朋友，平时生活很有意思吧？”
“其实还好，总之不算坏。”
“不对妈妈解释真的好么？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清楚的。”
“这个我知道啦，可是总是要有个过程……”
“是是是……哦，对了，那位叫奈绪的女孩子，其实挺喜欢夏树的吧。”
“才不是！别人我管不着，反正我……没喜欢过其他人。”
夏树害羞地说出这句话，同时抬眼觑向静留，却正好碰上静留含笑的眼神，脸登时红了。夏树没有喜欢过其他人，那其他人之外的人呢，她喜欢谁？静留没有问，夏树也没有再解释。在日落时分清爽的微风中，她们坐在台阶上，把目光投向天边的火烧云，那是太阳在告别之前燃烧的烈焰，最后喷薄的生命力，是一日之际的绝唱。
“这就是……机车？”
静留看着停车场中心，那辆又矮又小，圆滚滚的红色小绵羊发愣。这应该是家庭主妇骑着去买菜的那种吧，怎么可以和她心中的机车相提并论呢？
“这就是机车啊，看上去不起眼，但250cc四气阀引擎，百公里燃烧汽油3.8升，是正宗的机车哦。”虽然对这款车摆出自信十足的样子，但实际上夏树自己都不好意思，她一路上把这辆车骑到这里，连头都不好意思抬。
昨天她从静留家里吃完晚饭出来，就一路斗志满满地跑到楯佑一的修理铺子，敲了半天已经合拢的卷闸门，终于叫出了那个哈欠连天的黄毛。
“干什么啊，我明天还要早起去上课，大学离家好远的。”他挠着乱蓬蓬的黄毛没好气地说。想不到这个看上去不正经的男孩子，还是个早睡早起的好宝宝。
听到夏树借车的要求，他更是一口回绝，可是当听夏树说明天会把车停在舞衣家店的门口，让他自己去取的时候，他眼睛亮了。
“可是，还是要小心点儿，我这车是独一无二的。”夏树骑着这辆小绵羊噗噗噗地离开时，还能听得见他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这车的速度还真是慢，怪不得楯佑一要起大早上学呢。不过也因为慢，所以给静留骑才放心啊。今天和静留分开后，她想了一圈，终于锁定了这辆看起来安全系数最高的车，所以，为了静留，只能再一次牺牲舞衣了。
如果说静留是夏树最爱的人，那么舞衣一定是夏树最亏欠的人了。
“夏树是怕我驾驭不了吧？”静留眉眼弯弯地笑道，“不过夏树的机车，我本来就驾驭不了，所以……谢谢夏树的体贴呢。”
她才是真的体贴，总是能理解对方，消弭对方尴尬和不安。
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有人不珍惜？
那个人一定是绝顶的混蛋加傻瓜！
“捏紧离合，挂入一档，然后一边给油一边松离合，二者必须同步……等等，又熄火了！”
“哎呀，又熄火了，好几次了。”
“离合千万不能太快松开，除非你油门给的也够大，否则会熄火。其实跟开汽车一样，你不是会开车么？”
“是啊，可是遇到机车就会慌乱，看来我还真是很笨。”
“谁说的，我刚开始也试了很多次。新手都经常起步就熄火，慢慢练习就行了，你可以尝试稍稍加大油门，离合还是慢慢松开……油门不是加这么大的，小心！”
等夏树反应过来，小摩托已经“轰”地一下窜出去，她愣了0.07秒，紧赶慢赶地追了过去。幸亏楯佑一这辆自制小摩托还挂在一档，速度不是十分的快，体积也够小，若是夏树的重型机车，估计就失控酿成惨剧了。
夏树追了十几米终于追上了，一边跑一边叫道：“停下，停下。这里已经不是停车场了。”
“为什么要停下？”静留紧紧握住手把，目视前方，“我好不容易没有熄火，让我骑一会儿嘛。”她的语气像个孩子一样认真，又像孩子一样撒娇，无论是哪一种孩子，夏树都只会扑出心来宠爱。
夏树咬咬牙，纵身一跃，跳上小摩托的后座。这么小的机车，她坐在后座还是可以握到车把的，因为静留是新手，也因为静留的病，她必须在关键时刻帮静留处置一些情况。就算处置不了，那就摔在一起摔，撞在一起撞，怎么的她也要把静留护住。
“你是新手，还是要慢一点。”
“还能多慢呢？再慢就比行人还慢了，你看一辆辆单车都超过我们了。”
“这倒也是……”
“夏树放心吧，我会骑单车，这难不倒我的。”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们有笑有泪，有误解有依赖，彼此了解得如此透彻，比相识多年的老朋友还要深，如今同车共济，颇有一种与子同车，祸福相依的亲密。静留仿佛也释放了自己，笑声朗朗，话语不拘，忘记了身为京都闺秀的矜持和优雅，也忘记了骑上这有趣的小摩托，不过是她的遗愿之一。
夏树曾经载过静留，那美妙的滋味简直难以言说，而如今她坐在静留身后，轻轻环住静留纤细的腰肢，静留那带着茶香的柔发随风飘拂，一下一下从她的脸上掠过，每触一下，她的心就动一次，以至于她不敢贴得太近，生怕那咚咚的心跳，会撞伤静留的后背。
原来坐机车会比骑机车有更多的快乐！作为一个机车手，她向来追求风驰电掣超越极限，可使这辆小绵羊机车慢得像绵羊在散步，她仍然希望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时间变长，最好遥遥无期，让她在静留身后，守着她，护着她，在风中、阳光中，一直这样，生长着她最珍贵最美好的青春记忆。
“喂，那边的两位，请停下！”美好的时光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她们两人都直觉地认为这个声音是冲着她们来的，静留刹住了车，夏树连忙用脚撑住机车，两人同时向一边望去，动作如此和谐。在风中交织的长发和特质不同却美得难分轩轾的两张少女的面孔，任谁都会为之心折。
可惜喊停她们的人并不解这样的风情，仍然一脸严肃地朝她们跑来。当然了，那是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交警，正在执行公务。
当静留这个乖乖女正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等待警察叔叔告诉她没有闯红灯没有超速为什么要停下时，久经阵仗的夏树心里咯噔一下，糟了
交警叫住她们，可能是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她和静留都没有戴机车头盔。可是如果再一查，她们犯得事情太多了——楯佑一这辆自制小车，根本没有上路的资格，车牌也是另一辆报废车上的。静留没有机车的驾照，现在是无证驾驶。
交警只要一查，小摩托被扣下来事小，她们可能要去警局待上好久，特别是现在的驾驶者是静留，恐怕要被拘留吧。
“快走！”夏树低声喝道。可不明就里的静留还是呆呆的——她这样的千金小姐处理这种情况真是毫无经验。夏树急了，伸长手拧动车把的油门，小摩托也终于在关键时刻不负所托，“呜”地一声，喷出一串黑烟逃之夭夭。
“站住，站住！”听到交警的声音渐渐远去，静留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看。她得庆幸交警没有骑脚踏车执勤，否则的话她们还真难幸免。
想到这里，她笑了起来。
“笑什么呀，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听到夏树低低的抱怨，又从后视镜里看到夏树绷紧的小脸和眼睛里的抱歉担心，静留忍了一会儿，可还是笑了，笑得比刚才更加欢畅。
夏树想说什么，可是隔了一秒钟，也终于忍不住笑了。
她们的小摩托穿街走巷，身边的人们都能听见少女在春风中洒落的柔和清朗的笑声，听到这笑声的人们，都会觉得很愉快、觉得生活很美、年轻真好！
她们没有问彼此笑的是什么，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可是心里藏着隐秘的快乐，那是无需言说的默契与理解，是彼此依靠的相惜，那种如乳牙初萌时即将顶破一层隔膜的微微痛痒……
“真没想到，我会躲警察的追捕……”静留吃吃地笑，“如果被我身在京都的祖父知道，他一定会押着我去自首的。”
“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夏树抱愧地说，幸亏刚才跑得快，如果静留被警察抓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没关系的，是我擅自把车骑到路上的。”静留不在意地说，“夏树，你说我们是在做坏事么？”
“应该……是吧。”
静留灵动的双眸漾起笑意：“可是我听说，两个人只有在一起做过坏事，感情才会深呢。”
“感情”？这句话后面，藏着多少种可能性啊！夏树的心突突地跳，像是一只雀跃的小鸟儿，手差点握不住车把，可是深呼吸几次，说到嘴边的话依然是讷讷的：“感情什么的……我和静留……”
“是啊，俗话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和夏树虽然认识才几天，可是感情却像是多年的老友呢。”
本来期待着有一颗糖果，结果却吞下了大大的苦水，刚刚她们俩上演了一出《末路狂花》，眼看就可能来个生活大爆炸，结果静留直接给她发了一个老友记。
可她又能怎么样？她最讨厌有人违背对方的意愿，不分青红皂白地去示爱。静留把她当老友，那就做静留的老友罢。如果哪一天静留对夏树哪怕有一丝丝的爱，她一定会发现这个蓝发少女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等着她……
但愿有这一天……
“夏树真的好像骑士呢。”坐在小摩托的前座，被夏树稳稳地拢在怀中的静留，像孩子一样地说。她可能真的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温暖踏实的呵护，母亲早逝，从小父亲不在身边，她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自小就学会端庄典雅，不需要别人操心，不负名门千金之名；而她的前女友鸟居江利子，又是那样傲娇任性天马行空的人。
夏树看了看自己的状况，如果她座下是一匹骏马，以她现在的姿势，她的确是手握马缰的骑士，而静留就是她拢在心头呵护的公主殿下，可是现在两人挤在一辆小摩托上……这让她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看过的漫画——“我怎么感觉到我这个骑士是堂吉诃德？”夏树苦笑道。
堂吉诃德，那个骑着瘦马向风车发起冲击的落魄骑士，总是在做徒劳的事，总会让事情越变越糟……玖我夏树，你还真像他呢。
“堂吉诃德啊，我挺喜欢堂吉诃德呢，很可爱。”静留的话却出乎夏树的意料。
“为什么，应该是可笑吧？”
“看上去可笑的外表和行为，却藏着一颗赤诚的心，高尚的道德情操，无畏的精神，对正义的坚信，对爱情的忠贞，这样的人难道不可爱么？”
“是么？”只看过漫画的夏树没有读过原著，对这些并不太了解。可是能真心地同情喜欢堂吉诃德那样的落魄骑士，看到可笑外表下的美好，这样的人也一定是善良睿智，有一颗水晶宝石一样的心吧？
比如静留……
玖我夏树，别气馁，如此善良而睿智的静留，总有一天，她也会看到你藏着冰山里的那颗沉默不语，却焦急等待的心，那颗深深爱着藤乃静留的心！
两个人骑着小摩托在背街小巷里绕来绕去，有时候是夏树驾驶，有时候也放开让静留骑行。夏树从未想到，这辆小摩托会给她们带来如此多的快乐。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穿行在这个大得没有尽头的超级都市，轻巧自由得快要飘起来，不仅有身前少女温暖柔软的身体、带着茶香的柔发和清柔的笑声，还有和她一起发现的种种美好——阳台花架上初开的风信子、门边卧着的柴犬、造型别致的门牌、不起眼的角落里藏着的地藏菩萨、某家晾衣绳上晒着身体被掏空的泰迪熊，还有她们在一个花坛前脑袋凑在一起等待月见草见到月亮而开放，在经过某个巷子时恰巧路灯同时亮起，她们一起仰头欢喜地惊呼……
东京这个冷漠疏离的城市，这个玖我夏树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她第一次发现，会有这么多美好得想要拼命记下来的东西。不是因为这个城市在改变，而是因为她身边有一个人，那个温暖可爱、热爱生活的人。
只要有她在，哪里都是好的！
小摩托被折磨得快要耗尽汽油，发动机已经发出无力的哀鸣时，夏树终于把它停在商店街的一个店面旁边，像骑士一样牵着静留的手扶她下来。
“这里是……”这个商店街店铺林立，白天一定很热闹，不过因为时间晚，大多数都打烊了。而她们停在的这家还亮着灯，门口的灯箱上写着“鸨羽”。
“你说你想吃一次深夜食堂，我就带你来了啊。”
“那么我岂不是一天能实现两个愿望？”静留的眼睛在灯下闪光，“夏树真的好厉害！”
夏树抿嘴一笑，牵着静留的手，拉开了镶着毛玻璃的格栅门。还没掀开门帘，就听见里面一个爽朗的声音：“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