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這應該是她第二次上京了,
不過這一次卻是秘密上京,需要面見的人只有一個、即室町幕府第十三代征夷大將軍.足利義輝。
想到那位誓言復興足利將軍家的男人,
越後的軍神不禁嘴角上揚——淺淺的弧度,滿是深深的嘲笑和諷刺。
足利義輝,
原名足利義藤,為人剛毅,師從於劍聖.冢原卜傳,
被世人譽為「劍豪將軍」。
然而這一稱呼其實多多少少帶有一些諷刺,
堂堂將軍,竟然無法依靠臣下復興將軍家而只能依靠自己手裏的劍,
這…多少讓一些還忠心於足利將軍家的人失望感嘆:將軍家的輝煌,怕是再難重現了。
她非常清楚這一次上京的目的是什麼,
無非便是足利將軍想要向上杉家求援而已,
當然,應該還有希望上杉家可以為復興室町幕府而努力的意思在吧。
倘若是他——…那位真正的上杉謙信,從始至終都心存室町幕府的他應該是會答應的,
可惜…現在的上杉謙信啊,對於幕府和將軍家都沒有多少忠心可言。
——將軍…呵。
軍神輕輕一笑,
將所有的嘲笑、諷刺都埋入自己心底。
那位身處二條城的將軍難道還不明白?
幕府和將軍家,早就已經沒有再制霸天下和號令各路大名的資本了。
這一次上京她並沒有帶上太多人,
終是秘密上京,自然不想太引人注目,
更何況……現在的近畿並不安穩,松永久秀和三好眾,個個不好惹。
強龍不壓地頭蛇,
這終究並非越後,自己這條龍啊,
還是稍微低調一點比較好。
走在京的街頭,
軍神在心裏這樣告誡自己。
但是她不知道,
這一趟來上京,可以算是她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之一,
同樣亦是她這一生最慶倖的事情。
遇見那個南蠻女人只是一個偶然。
雖然決定去面見足利將軍,
不過明顯不急於去二條城的軍神打算趁著現在的空閒在京的四處看一看。
途徑一個南蠻寺廟的時候,
一輛牛車正好停於寺廟前。
軍神的表情是一貫的淡冷,
望向牛車、和護衛在側的高大南蠻人時,
眼裏卻浮現一絲絲的好奇。
近些年來,
遠渡重洋來到日本的南蠻人是愈來愈多,
為傳教的、
為生意的、
各種各樣。對此,實際上她並不太意外。
她和真正的上杉謙信最大的區別便在於,
對於這些南蠻人、和稀奇古怪的舶來物,她都有非常大的興趣,
而那個男人一生篤信佛教、喜好於詩文、琴曲、和歌,根本不屑於來自於南蠻的事物。
這個時候,牛車的竹簾被輕輕撩開,
一個一身華貴和服的……南蠻女人在高大護衛的攙扶中走下來。
軍神一怔,
原本打算邁開的步伐也不自覺的停下來。
真是意外,一個南蠻女人…竟然穿這樣的華服。
但是……,必須承認,
非常合適,這個南蠻女人…真的非常適合這樣一身華貴的和服。
她走下車,
似乎是準備進入南蠻寺廟,
然而還未來得及踏上階梯,幾個孩子便從中風風火火的跑出來,一下子撲到她的身上。
軍神眼裏的驚訝愈加明顯。
從容貌和模樣上來看,這幾個孩子並非南蠻人,
身上的衣服並不破舊、也不算華貴,
身型瘦小,小臉上沾染著一點髒汙,
或許,是住在附近的頑童。
南蠻女人毫不在意幾個孩子身上的塵埃和髒汙,
甚至於開心的將她們全部摟在懷裏,
然後用手帕擦去她們小臉上的污蹟。
這……真是一副奇怪卻溫馨的畫面。
——南蠻人真是奇怪。
身邊,
傳來一名侍從並未刻意隱藏的低語。
孩子們聽見了,
她們一下子都躲到南蠻女人的身後,戰戰兢兢的探頭望著高高在上的武士們,
眼裏滿是不安,還有幾分崇拜仰慕。
侍從一臉驕傲,
仿佛自己是制霸天下的將軍、亦或享譽盛名的劍豪一般。
——…下一回和武田的戰爭,你去宇佐美定滿的騎馬隊。
軍神沒有皺眉,也沒有生氣,
淡漠的神情沒有任何的波動,可是沉冷的聲音和下達的命令卻讓身邊的侍從臉色慘白。
啊、那個南蠻女人望了過來,
那是一張具備和日本女性截然不同美感的臉孔,
望過來的青碧瞳眸帶著探究、好奇和一絲傲氣。
這個女人帶著軍神的感覺非常有趣,
至少…她三番兩次的讓她倍感驚訝。
在日本,
武士們的身份和地位非常高,
很少有人膽敢這樣明目張膽的直視驕傲的武士。
不過出乎意料的卻是,
南蠻女人在和她對視數秒後,慢慢的垂下腦袋,傾身向她行禮,
姿態優雅而不顯卑微。
——走,去二條城…。
她忘記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
原本可以不搭理這個女人的,
卻不自覺的微微點頭,向那位來自於異國的美麗女人點頭致意,
然後才領著自己的侍從離開。
這是一次不值得在意的相遇,
來日本的南蠻人漸多,連接受西洋洗禮、取南蠻人名字的日本人也在增加,
對於這樣的一個女人,實在不值得在意。
這樣在心裏告訴自己的軍神,
很快便在從二條城回來的途中又一次遇見這個女人。
原因是之前的一個孩子在玩鬧的時候冒失的撞上她,
滿身塵土汗漬的孩子嚇壞了,驚慌的趴伏於她的腳邊請求原諒。
——這位大人!
還未等她開口,
帶有一絲異國腔調的日語便喚住她。
是…那個女人。
軍神沉默不語,
望著一襲華服的她匆匆走來,將本來跪伏於地上的孩子攬在自己的懷裏。
——…怎麼樣?
——嗯、沒事。
橙黃短髮的孩子縮在南蠻女人的懷裏,
一邊諾諾應聲,一邊怯生生的抬眼偷看面前的俊美武士。
——這位大人,我的妹妹無意冒犯您…
——…我知道。
她冷淡的截斷對方的話語,
雖然這不禮貌,但是同樣證明現在的她心情的確不算好。
不過在看見橙黃短髮的孩子充滿懼意和不安的眼神之後,
她將語調放緩,這樣解釋,
——只是一件小事情而已,無需在意。
聞言,
南蠻女人詫異的眨眨眼睛,然後微笑。
——武士大人,感謝您對舍妹的寬容。
——下一次小心一點便是。
說完,
她便準備離開。
可是南蠻女人卻將她攔住,
淺淺的笑容之中沒有惡意,反而帶有一絲絲的歉疚,
開口間順便用指尖指著她的外套腰側。
——武士大人,您的外套被舍妹弄髒。…當作道歉,可以讓我為您清洗嗎?
——不必。
斷然回絕。
此次上京的目的已經達到,
她自然不會再在這裡久留。
再說只是一件外套,髒了便髒了。
——武士大人,請您務必答應我的這個請求。
然而南蠻女人卻意外固執,
線條柔和的臉龐也因為笑容的消失而顯得有幾分英氣與嚴厲。
軍神沒有辦法,也不想多做糾纏,
便直接脫下外套交給女人。
——我馬上便會離開這裡。
——欸…
——如果外套清洗乾淨了,妳便送來越後吧。…越後,妳知道在哪裡嗎?
——是…知道。
——這樣便好。
半月後,
一個來自異國的南蠻女人,帶著一件清洗乾淨的外套,
從京來到越後的春日山城。
——…謙信公,貴安。
一身華貴和服的女人,
依舊笑得溫柔。
﹟﹟﹟﹟﹟
傳說,
堂堂的越後之龍上杉謙信其實是一個女人。
篤信佛教只是一個藉口,
以此來掩飾其身為女性,一生不近女色的秘密。
女人?
睡前,風鳴翼隨手翻閱著一本不知道從哪裡買來的歷史古書,
有一些不相信,又有一些好奇。
這樣…可能嗎?
那位名揚戰國時代的越後之龍,
倘若真是女人,她……會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
(九)
綾禦前一直非常慶倖自己當年以強硬的態度將這個人留下來,並且讓她成為自己弟弟的影武者,
就算是後來弟弟不幸亡故,這個人亦按照她的意願,承擔下來屬於長尾景虎、上杉謙信的名字和責任。
而今,上杉家最尊貴的公主不得不承認,
相較於自己的弟弟,這個人的確是更顯優秀和出色,
至少弟弟已經死了,這個人現在卻已經站在戰國時代的頂端,威名遠揚天下。
「軍神」
這樣的赫赫威名不屬於自己的弟弟,
而是面前的這個人。
就在不久前,
她收下自己的兒子.長尾顯景(上杉景勝)為義子,
以此來表明在未來,上杉家依舊會回到真正的主人手裏。
——虎千代。
綾禦前是唯一一個能不經任何通傳,便可以直接踏進春日山城天守閣的人。
走進天守閣,
看見那人正在飲酒,身邊一如往常的放置著一把武士刀。
其實這人不喜飲酒,養成這樣的習慣亦是因為自己已經亡故的弟弟。
——…姊姊。
軍神將酒杯放下來,
在這個女人的面前,她始終保持著恭順,沒有一絲一毫的失禮之處。
——聽聞妳最近常常去城下町?
——是。
她的回答沒有任何猶豫和隱瞞,
坦率認真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最近認識了一位南蠻人,我覺得非常有意思。
軍神和上杉家的公主之間從來便不存在半點的秘密,
因為她的心裏清楚,自己絕對不能隱瞞任何的事情。
——女性?
——是的。
綾禦前終於沉默了。
因為這個人的坦率,
讓她尋不到一點懷疑的藉口、理由、原因。
——…顯景元服後,改名「景勝」,繼承「上杉」之姓。
那日離開天守閣前,
綾禦前突然聽見再一次開始飲酒的人說道。
——我一定會守護上杉家直至最後,然後…將所有的一切還於你們。
所以,
在此之前,請給予我一點點的自由。
這是她第一次向上杉家的公主請求,
沉默許久,綾禦前終於點點頭允諾。
——記住…妳的責任便好。
成為「上杉謙信」的這麼多年以來,
她的人生變得枯燥、單調…而殘酷。
戰爭的洗禮讓她懂得何為「無情」。
她是只為上杉家而存在的牽線人偶,
那個曾經心懷夢想的孩子…或許早就已經消失於堆積如山的森森白骨之中。
是不是…
從此再也回不去了?
是,再也回不去了。
這樣的答案,
一早便存在於她的心裏。
——謙信公,您沒事吧?
一聲呼喚讓她回過神來,
轉頭,便看見南蠻的女商人一臉擔憂的望著自己。
與標新立異的織田信長不一樣,
關東地區的大名大多不怎麼能接受南蠻人的存在,
這一群體形魁梧而壯碩、金髮碧瞳的西洋人對於日本人而言,還是顯得有一些可怖。
軍神會和這位南蠻的女商人成為友人,
也是一場意外。
她從未想過這個女人真的會來到越後,
因此在那一日,一貫寵辱不驚的軍神也不禁面露驚訝和詫異,
後來的事情便理所當然,不同於日本女性的南蠻女商人讓其實對於西洋非常感興趣的軍神另眼相看,
時間不長的相處亦讓兩個人成為至交。
雖然越後並沒有南蠻人,這個女人的存在是意外,
但是軍神不介意為這位南蠻的摯友提供一些方便,
漸漸的,女商人的生意在越後地區有了不少起色。
閒暇時,
一向嚴謹自律的軍神還會邀請女商人去近郊遊玩,
便像今日這樣。
——……抱歉,只是有一點走神而已。
軍神歉意一笑,
同時伸手扶住身邊的人。
——小心一點,這裡不太好走。
——麻煩您了,謙信公。
南蠻女商人對於日本的文化一直非常感興趣,
因此在她來到日本之後,便決定換上日本女性的華服,
開始學習插花、茶道和日本舞,甚至於可以熟練而優雅的舞動武家女性擅長的雉刀。
這個時候的她依舊是一身華服,
輕輕的將左手放入軍神的掌心,在體貼的攙扶下邁過石坎,
色調明艷的櫻粉長髮隨風飄動,幾縷不聽話的髮絲悄悄掠過軍神的臉頰。
——武田信玄…背棄甲(甲信)駿(駿河)相(相模)的三國盟約,開始進攻今川。
軍神的體型對於現在的日本人而言屬於高大而挺拔的,
雖然尚不及魁梧壯碩的南蠻人,卻遠遠高於其他大多數的日本男性。
脫去鎧甲,
一身便裝的軍神只有腰間挎著一把武士刀和一把肋差,
這個模樣就像一個普通的武士,而非威名赫赫的軍神。
唯有眼睛,依舊保持著一貫的淡漠和睿智。
——是的,這件事情我聽說了,我不認為信玄公有錯。……謙信公,您應該清楚,現在出手是最正確的。
——……
軍神沉默,
目光淡漠平靜的注視著女商人。
——但是,倘若論道義…信玄公的決定會為人所詬病。
為了可以平安的在日本這個群雄並起的國家生存下去,
女商人曾經認真而仔細的瞭解過日本許多大名。
「甲斐之虎」武田信玄、
「傻瓜家督」織田信長、
「近江之鷹」淺井長政、
「相模之獅」北條氏康、
「西國智將」毛利元就、
許許多多的大名和武士,她都略有耳聞的瞭解,
自然,也包括面前的這位威名赫赫的越後之龍。
按常理而言,喜歡舶來物的織田信長才是南蠻商人第一個選擇接觸的大名。
可是她沒有,
尾張那位從小標新立異、現在又是毀譽參半的織田家家督給予她的感官並不是非常好,
雖然的確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君主,然而性情卻喜怒無常,實在不得她喜歡。
相反,
這位意外之中偶遇的軍神顯然更符合她對於武士的映象,
英勇、
凜然、
高潔、
注重於信義。
或許,這便是她捨近求遠選擇來到越後的理由吧。
——謙信公,您是一名武士,亦是這越後的君主。信玄公的決定,您應該理解。
——上杉謙信這一生只為「信義」而戰。
——是,我知道。您不會做違背「信義」的事情。
女商人淺淺一笑,眉眼彎彎的樣子顯得非常漂亮,
她稍稍垂下眼瞼,將眼裏浮現的不滿和怒意隱去,在心裏反省自己遷怒的行為。
——抱歉,剛剛是我太失禮,竟然無故遷怒於妳。
軍神嘆息,
看來對於心境的修習和鍛煉…還是不夠啊。
——既然是道歉,謙信公是否願意陪我一同遊湖?
女商人的笑容沒有一絲褪色,
眼神和嘴角上揚的弧度一樣,始終都淺淡而溫柔。
她微笑著眨眨眼,向越後的軍神這樣說道。
——道歉,可是需要誠意的。
聞言一怔,
軍神亦不禁勾起自己的嘴角。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現在的我是應該這樣說嗎?
就像這位南蠻的女商人在向她學習日本的文化一樣,
她亦在向女商人學習有關於南蠻的文化。
偶爾,她會像現在這樣一本正經的打趣,
然後逗得女商人輕笑出聲。
——謙信公,看來您還需要好好的學習。
她…,真的非常漂亮啊。
軍神望著面前的女商人,心裏默默想著,
這是一種和日本女性完全不一樣的美麗。
相較於溫順的日本女性,
這個來自於異國的女商人更值得她在意。
——……………瑪麗亞,我一直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國家才會孕育出來妳這樣的女人。
那一日遊湖的時候,
站在女商人身邊的軍神曾經這個樣子說。
帶有傷痕和厚繭的掌心,不自覺的撩起對方一縷散落於肩頭的櫻粉髮絲,
動作溫柔而又曖昧。
當時的女商人聞言一笑,眼裏滿是笑意,
她沒有阻攔和抗拒,望著軍神的目光是一貫的溫和。
——謙信公,我非常願意帶您一同去我的故國一看。
——呵、好。倘若有機會我便和妳同去。
說完這句話,
兩個人便在對視數秒之後一同移開目光,
將自己的注意力全部轉移至清亮的湖面。
此後,兩人也不再提及今日的這件事情。
元龜四年四月十二日,
「越後之龍」上杉謙信的宿敵,「甲斐之虎」武田信玄於上洛之際,在三方原合戰之後突然間撤軍,
當時正在和南蠻女商人一同品茶的軍神在聽聞這個消息後微微一怔,
然後失態的大笑出聲。
——謙信公…
軍神的笑聲低沉暗啞,
帶著一種嘲笑和落寞。
女商人走到她的身後,掌心輕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撫。
——…信玄,這天下終究沒有成為你的東西。
——東海第一弓取亡於信長公之手,現在甲斐之虎亦難逃生老病死。謙信公,現在您的敵人…
這個南蠻女人的見識遠超於普通人,
她可以看清楚許許多多別人看不清楚的東西。
上杉謙信之所以會一直困守於越後,
正是因為身側臥有一頭食人的猛虎,現在這頭猛虎已經病死了,
還有什麼人可以牽絆住這越後之龍?
——武田信玄病故,甲斐…已經不足以為懼。
軍神具備著一名武士應該有的驕傲,
可以被她視之為勁敵的人實在不多。
宿敵武田信玄已死,
繼承家督之位的武田勝賴說是幼虎,實際上也只是一隻外強中幹的病貓而已,
根本不足以抵擋和武田信玄齊名的上杉謙信。
再說,
武田信玄不會想不到這一點的……。
——武田…應該會選擇和您修好吧。
——妳果然猜到了。
真是…聰明的女人,
至少絕對不會遜色於上杉家那位輔佐真正的上杉謙信登上家督之位的綾禦前。
——………下一個,便是「織田」。
織田,
第六天魔王。
阻攔她上洛的最後一個障礙。
﹟﹟﹟﹟﹟
「上杉謙信和武田信玄……,這兩個人誰比較厲害?」
最近,
隨著風鳴翼一起喜歡上日本歷史和時代小說的瑪麗亞有一天好奇的問道。
翼搖搖頭,
表示自己不知道答案。
上杉謙信和武田信玄之間的恩恩怨怨長達十幾年,
就算是在日本戰國最慘烈悲壯的五次川中島合戰之中兩個人亦沒有分出真正的勝負。
龍爭虎鬥,
直至武田信玄病故才徹底落下帷幕。
「……瑪麗亞覺得呢?」
「我…喜歡上杉謙信。」
瑪麗亞明顯答非所問。
她一邊翻閱手裏的書,一邊頭也不抬的開口說道。
「呐…翼,我覺得這個上杉謙信和妳其實挺像的。」
「妳這是…在稱讚我?」
「呵,對。這是稱讚,因為妳和上杉謙信,都非常符合我最初對於日本武士的印象和理解。」
(十)
——噢…?這裡好像挺有意思啊。
一直在店內整理各類商品的女商人突然間聽見一道玩世不恭的聲音,
抬眼望去,
便看見一名姿容俊美的武士大步走了進來,環視四周的目光之中帶著濃厚的興趣。
容貌俊秀的男人在日本並不少見,
但是女商人依舊微微一怔,畢竟…這位武士大人俊美的有一些過分,
其程度居然可以和越後的那位大人相比較。
——女人,妳…是南蠻人?
武士一笑,眉宇間盡是邪異的魔魅,
他用修長的指尖挑起女商人的下頜,瞳眸之中閃爍流轉著妖異的光。
——難道…我的長相不像是南蠻人?
——我只是奇怪,居然也有南蠻人喜歡日本的和服。嗯…很適合妳,比我的妻妾美麗許多。
說著,武士挑眉打量面前的女商人,
必須得承認,這個女人真的非常適合這華貴的和服,
姿態和容貌都深得他的喜歡。
——這位武士大人需要什麼?
女商人不著痕跡的掙脫武士的鉗制,
稍稍的後退,將兩個人的距離拉至安全範圍。
對於這男人,她下意識的有一些排斥和厭惡。
武士並沒有馬上答話,
只是在店內四處走動,望著滿屋子的舶來物,眼裏是毫不掩飾的喜歡和貪婪。
——…這個,地球儀!
他看了很久,直至在一個做工非常精良的地球儀前停下來,
武士滿臉的詫異驚喜,證明他對於這個地球儀有多麼中意。
不等女商人多說什麼,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便被他擲於桌上。
——這個我買下來了!
——對不起,這個是非賣品。
女商人苦笑,沒有拿過錢袋,
而是語氣歉然的禮貌回絕這位霸道的武士。
——……噢?非賣品?
被女商人拒絕的刹那,
武士的瞳孔有一瞬間的收縮。
一抹邪異的淺笑於臉上浮現。
——…已經很久沒有人膽敢這樣回絕我了。
赤裸裸的威脅,
不僅僅來自於這個人的話語,還有那讓人深感不安的陰戾眼神。
仿佛…
地獄裏的魔王。
但是在下一秒,
武士的表情有了一絲絲變化,
眉梢輕輕顫動,瞳眸之中的邪魅被深深的警戒取代。
轉身,
一名身型挺拔的武士沉默的站在不遠處,
眼神淡冷鋒銳,左手搭於腰間的武士刀。
——……大人!
兩名武士有一些狼狽的從店外跑了進來,
一個姿容俊美,
一個樣貌猥瑣,
有一個相同點,便是他們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帶有一些灰塵。
其中一名俊美的武士來到驚疑不定的男人身邊,
輕聲在他的耳邊說了一些什麼。
然後為首的武士非常驚訝的眨了眨眼睛,繼而揚起一抹笑。
——這還真是……一場奇遇啊。
對視幾秒鐘,
為首的武士哼笑一聲,領著兩個武士離開店內。
只是在經過那位沉默的武士時,
他低聲說道,
——…軍神,我期待和你一戰。
沉默的武士沒有回應,
直至三個人離開店鋪,一聲呢喃才響起來。
——……………魔王。
這是一種本能。
從第一眼開始,深深的厭惡和排斥便浮現於心裏,
笑容、
眼神、
氣息、
這個男人的一切一切,都讓她打從心底感覺討厭。
——那位便是…一把火燒了比叡山的第六天魔王?
魔王,
第六天魔王,
攪得整個日本風雲變色的第六天魔王。
原來…便是這個樣子。
——嗯。
織田和上杉的一戰當然不可避免,
上杉倘若是想要上洛,那麼必須擊敗現在雄踞於近畿的霸者.織田信長。
況且在武田信玄死後,
織田上杉的同盟亦瀕臨崩潰瓦解,
這最後的一層窗戶紙,一捅即破。
——他沒有傷害妳吧?
——嗯,多虧謙信公。
軍神聞言鬆了一口氣,
那位喜怒無常的魔王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殺人…?
這怕是他經常做的吧!
微微的皺眉,她在心裏冷哼,
卻沒有發現身邊的女商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謙信公。
——嗯?
——一直沒有告訴您,近期…我應該會離開日本一段時間。
這個消息真的很突然,
軍神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對方和自己說了什麼。
離開…?
望著身邊苦笑的女人,
越後之主諾諾的張嘴,但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何時?
猶豫半晌,
才擠出來這樣一句話。
發現自己突然間變得不再雷厲風行的軍神不禁懊惱的皺眉。
——大概…三天之後。離開日本之前,我想將這個送於您。
女商人在回答問題的同時牽住身邊軍神的手,
將她牽引至地球儀前,
然後揚起熟悉的微笑。
——請您將這個地球儀保存好,回來日本後我教您怎麼認。
——………妳的故國,距離日本有多麼遠…?
軍神的掌心撫上球體,
往常清冷的聲音帶上一絲落寞。
有多麼遠?
是不是遠到……再難見她一面?
抬頭望去,
看見了南蠻女商人眼裏的溫情。
——我會回來日本的,謙信公。
——…嗯。
——那時,還望您可以記得我。
三日之後,
一隊南蠻商人的船隊於界起航。
同一時間,越後之主上杉謙信從界出發,秘密返回春日山城,
開始著手於準備和織田的一戰。
天正四年,以柴田勝家為主帥的五萬織田大軍度過加賀的手取川攻入能登,與上杉決戰。
史稱「手取川之戰」。
翌年正月,上杉謙信下達關東征討的總動員令,
可是,其生命卻正在伴隨著越後的積雪一點一點的慢慢消逝,
即將出陣的三月九日,上杉謙信突然之間暈倒,並失去知覺。
她從一開始便清楚這天下不會屬於自己,
卻自始至終傻傻的守著堅持的「信義」。
誠信、
情義、
因為這兩個字,
她究竟失去了多少呢?
這一生都在無盡的後悔之中苦苦的掙扎,
後悔選擇、
後悔放手、
後悔錯過、
然後繼續執迷不悟的走到今日。
當生命的最後一刻悄然的到來,
她在恍然之間似是再一次看見紅髮的友人和來自於南蠻的女商人站在自己的面前。
向她,
展現微笑。
她不是真正的上杉謙信,並不篤信佛教,
但是她願意去相信一次,佛教之中所言的「輪迴」。
四日之後,三月十三日,
軍神上杉謙信與世長辭,享年四十九歲。
留辭世詩:
四十九年一睡夢,一期榮華一杯酒;
生不知死亦不知,歲月只是如夢中。
法號「不識院殿真光謙信」,世稱「武尊公」、「霜台公」。
﹟﹟﹟﹟﹟
難得的休假被幾個後輩風風火火的拉到京都的電影村一起玩,
被纏得沒有辦法的風鳴翼和瑪麗亞也只好順從後輩們的意思,一起去換上戲服。
只是當一身華貴十二單衣的瑪麗亞手握衵扇站在櫻花樹下時,
同樣換上一身武士裝束的翼怔住了。
這個畫面,
真的非常熟悉,
好像很久以前…她也曾經親眼一見。
一個回眸,
瑪麗亞發現怔怔的望著自己發呆的風鳴翼。
到底是出身日本名門的風鳴家少主,
換上這一身武士裝束,可不就是一名武士,
半點違和感都沒有呢。
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了,
瑪麗亞將衵扇收入自己懷裏,邁著優雅的步伐來到翼的面前,
還沒有等翼開口說話,
她便率先的傾身行禮,然後輕輕的吐出來三個字:
——謙信公。
「謙信公」。
總覺得……,
在許多年前,在她已經不記得的歲月之中,
真的有一個人這樣呼喚過她。
〈下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