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聲尖叫。
彷彿遠在天邊傳來的高八度聲調,深深刺痛南ことり的耳膜。
……不過不重要,無所謂了。
看得、聽得、聞得、嚐得、觸摸得,那些ことり任何組成世界的感官全轟隆轟隆綑綁收縮一束,甩進意識中不起眼的一隅。
無意識到自身昏迷的現實,ことり只知那瞬間周遭人群就如流沙掏空底層一個深淵大洞,毫無依憑的四肢五臟六腑只能任由地心引力牽引向下墜落。
──速度快一點、再快一點,拜託一定要趕上啊!
追來了。
園田海未從賽道遠方飛奔而至。
「南、南さん!」
快點、快點,催促內心、驅趕身體。
迅雷不及掩耳,海未想也沒想就一個蹲下動作向前滑行──漂亮的曲腿滑壘。
扣除搞得塵土飛揚各種咳嗽遭人白眼的副作用,人類緊急情況激發的腎上腺素立了大功──正好捕撈ことり那纖弱的身軀。
前排圍觀,小學生星空凜憑恃嬌小的身子路過。
「嗶嗶──safe,安全上壘喵!」
順便兼任了裁判,假裝手裡拿著口哨做了幾個擬似音、對海未指手畫腳。
「凜你來得正好!」見到救星般,海未大喜。扶著ことり肩膀的雙手、空出一隻鄭重地抓上凜的肩膀,「請你傳令給希:『一切就交給你了!』」
淒美,大義凜然而美麗。海未那模樣,猶如戰場決意赴死的軍官。
「是的喵,凜會報告給希隊長的──就算呃……那個、全身變成麵粉喵?」
「你要說粉身碎骨?」
「總之,發酵變成麵包也會完成任務喵!」
肅然起敬,凜右手五指併攏、伸平手掌,舉至右眉眉梢。
「凜二等兵出動,喵喵喵!」凜噠噠的喵步,是美麗的錯誤。
「啊啊──喵喵,你誰……繪里ちゃん喵?」出了海未的視線範圍,凜就被一把抓住,雙腳懸空蹬著空氣。
「不好意思,這事還請交給我。」
拋下一抹迷人的微笑,絢瀨繪里拎著凜消失在人群中。
「拜託你了,凜二等兵!」
回敬一溜煙消失的背影一個軍禮,海未喬了對病人最為舒適的姿勢、俐落地公主抱起ことり的身子,轉身朝目標:醫務室進發。
消散的意識逐漸匯流,整合個體之上。
動動手指,劃過棉被組建柔柔軟軟的溝壑。
嗅覺恢復敏銳,濃厚消毒水味瞬間充盈鼻腔。
耳邊滴滴滴──機械規律運作、器具碰撞與人聲窸窸窣窣細微交談。
一大片純白天花板,四四方方就乖乖限制在薄荷綠的矩形簾幕中。
當ことり醒轉過來,就是這般景象。
昏昏沉沉,緊箍腦袋、脹痛到幾近炸開的痛限制了身體移動。
左瞧瞧、右看看,ことり咕嚕咕嚕地轉動眼珠,順沿天花板紋理在想像中進行冒險走了十萬里路等待狀況清明。
「南、南さん!」
輕輕拉開簾幕的海未見ことり醒來坐起,趕緊湊到床邊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拉回了ことり神遊中的長途跋涉。
「嗯,園田部──」
「……你究竟要傻到什麼地步!」
認真注視到瞪視的地步,不寒而慄。海未排山倒海的氣勢驚嚇ことり把所有的話吞了回去。
「一週前才大病初癒,還搞什麼加班過夜……現在擔任補給人員這麼重要的任務,竟然給我中暑昏倒了!」
不偷懶、不隨便,責任感深重的ことり心中──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
疏忽、大意,破壞了對自己的要求。
「……非常對不起。」
被動的、認命的,ことり毫不反駁全然接受了海未的盛怒。
「抱、抱歉,我說得太過頭了……明明你現在還很虛弱」
糟糕。見到如此謙虛的作為,海未才驚覺自身太過激動,羞愧地道歉。
「不,部長您說得對,沒有做好健康管理是ことり的責任」
放開揉弄的被單,ことり抿了抿唇、指尖交扣。
「南さん,我、我──」
沉默,無法抑制的沉默繚繞。
兩人之間瞬間隔離了一道道攻其難破的堅固圍牆,海未想要說什麼緩和氣氛卻憋不出幾個字安慰。
「抱歉,頭還有點昏……園田部長可以讓ことり一個人靜靜嗎?」
知道,所以拒絕了那份「好意」。ことり低下頭、更加緊握住絞緊的雙手,泛白指節。
「那……我就先告辭了」
推開座椅,喀啦喀啦──椅子摩擦地面,海未乘著噪音劃破了空氣,站起身。
「那個、中暑……不用擔心,吊完這罐點滴、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喃喃複誦醫務人員去吃午飯前交待的話,順手調整點滴架的位子。
拉好點滴管、躺回床鋪。ことり沒什麼太大反應,「嗯嗯,好。」眼神空洞望著天花板、淡然而鎮定。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側過身,掀起棉被ことり把頭埋進去只露出一撮鳥毛。
「不會,畢竟身為上司關心──」
──唯有這個……現在不想聽。
祈求,蜜色眼眸淚眼汪汪探出棉被阻斷海未。
拜託你了。強烈訴說的眼神,絕對的、大力的,牢牢揪住心臟。
「……還請多休息。我在外面,有事大聲叫我即可」
無法拒絕。海未乖乖轉身離開,吱吱喀喀──滑行的大門碰上框宣告緊閉。
確認人離開,ことり能活動自如的手試圖掩蓋淚珠將要落下的糗態。
──就像往常那樣恐怖嚴厲……厭惡ことり,這才是南ことり認識的園田海未啊。
辯護著失衡,內心最初建立就一直堅信不移的印象。
「呼呼、哈,溫柔是對待病人的同情。明明這樣教訓的樣態才是對的、正常的、絕對正確的啊……只是多獨處了幾次,ことり我、我──」
──究竟在自作多情,得意些什麼?
攥緊被單,ことり難受得喘不過氣,痛苦地大口、大口呼吸空氣。
猶如溺水無法前進,想要緩解從肩頸蔓延掐住喉嚨燒灼般令人窒息的疼。
徒勞無功,毫無依憑的雙足正攀爬無形的階梯。
滴滴答答、淚水終於潰堤,枕頭沾染了一床絕望的色彩。
糟糕、超級糟糕,這不都搞砸了嗎?
興許是天氣燥熱,心浮氣躁──醞釀心中演練好幾遍,各種擔憂與關心的詞彙全部被見到ことり的緊張,轉化成衝口而出的責罵。
「啊啊啊──為什麼我要說那些話啊!」
懊惱地揉亂那如海般深藍的秀髮,海未拼命撞擊水泥堅實的牆面。
幾個月前的距離還維持在半徑一公尺以上、從未正眼相交的關係,經過各式各樣的事件──上下班、打掃、探病、逛街……直到現在能多多少少能說到幾句話。
本來以為自身多少有所成長,但全部變成海市蜃樓──輸給了,自身的弱小。
全搞砸、崩壞了……水缸破了洞,一滴不剩。
無論多麼接近,都被自己拉遠了距離。
「我,完全沒有成長。」
過了多久,依然在原地踏步。額頭抵著牆,「……痛。」海未揍了一拳牆、感受那份遠遠比身體更深的痛楚。
「喂,你!」
低落,遲鈍感官。絲毫沒發覺富含磁性的聲源正怒氣沖沖地從旁接近,還沒來得及轉頭查看來人,海未就被扳正身子、揪緊衣領。
「果然就是你啊,讓ことり傷心的臭傢伙!」
怒目瞪視,絢瀨繪里天藍清澈的雙眸宛如利矛狠狠捅了海未一槍。
「我知道的……這幾個月來跟ことり聯絡,她有點奇怪。所以稍微調查一下似乎就是因為你,直到剛才我正式確定了,對她好又把她推開……這樣很好玩嗎,到底是想要耍誰?」咬牙切齒,繪里憤恨地說。
「ことり做事認真、溫和親切,遇到挫折也會努力堅強克服,不麻煩別人把錯獨攬到身上……就是這麼獨立善良的孩子,會彈性疲乏的──沒有調適過來,就會被外在環境影響陷入自責與負面情緒循環,無法逃脫。」
──真正認真努力的人,才容易受傷。
「……我,自己也知道這樣是不行的,只是我、我──」
仔細揀選字句組織語言,海未想要反駁卻擠不出幾個像樣的句子。
「不要用你的懦弱當藉口,一次又一次的傷害ことり!」
狠狠的,一刀斃命的尖刺事實衝擊著海未的內心。
「如果只是要玩弄ことり,我是不會原諒你的……請別用半吊子的心態靠近。」
啞口無言,海未下降而低落的語言能力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推開醫務室大門,繪里喀地一腳碰上磁磚的清脆引起海未注意。
「……你要幹嗎?」
守著門,海未其實只是機械反射無意識對著闖入者訊問。
「跟護理師說好了,點滴吊完我會負責把她帶回家……為什麼這人會合格,真搞不懂。」
碰地關上大門,伴隨著繪里聽不出意義的自言自語,消散在門後方。
塞進口袋的那張紙,隨著海未跌坐在地掉了出來。
「絢瀨さん說得沒錯。」
──所有理由都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揉捏紙張,海未靠上牆頭。
黑洞般的寧靜,將空間悉數吞噬。
尚在虛弱身軀,在ことり本人堅持下──拒絕攙扶。
「哎呀,依靠姊姊也沒關係喔~不管是普通背你、放到肩上、公主抱通通都可以!」
「繪里ちゃん沒關係啦,ことり自己走就好──」
醫務室時不時傳來與繪里嬉鬧地拉拉扯扯,直到ことり出來對上海未的眼神,噤聲不語。
低著頭、海色清爽的瀏海滑落遮擋,ことり讀不清海未的表情。
或許這樣也好。不需使用處於混亂的思緒應付海未,ことり鬆了一口氣。
「別鬧了啦……」
彷彿想忘記一切,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別開視線,ことり拍了繪里快步離開。
「嗯,ことり走吧。」
收斂輕浮態度,繪里警覺地盯著海未,與ことり並肩而行。
踏出陰暗的室內,陽光侵入身軀。
「啊啦,已經出來啦。」
一名中年婦女,正站在中庭。
「媽媽,怎麼來了?」
「聽真姬ちゃん說你中暑昏倒的事情,就過來看看了。」
驚訝母親出現之餘,ことり趕緊啪嗒啪嗒跑上前。
「嗯,ことり乖、乖。」
「媽媽,ことり不是小孩了啦……」
搓揉女兒柔柔軟軟的秀髮,「……ことり交給我就好。」ことり的母親和藹地盯著ことり實際上是對著繪里說。
「會……那個、啊不,伯母不是還有──」
「那事就交給你吧,反正你是主角。」
思索一陣,視線來回在ことり母親與ことり間徘徊,繪里聳聳肩一副認命樣。
「……好吧,老實說自己來有點羞恥。」
「你可以叫真姬幫忙暖場。那麼,接下來──」
結束一段旁人無法介入的對談。「園田部長,你好……希望早上『那件事』,你別太介意。」ことり的母親轉頭朝被忽略在旁許久的海未說。
海未瞠目結舌許久的神智被ことり的母親拉回,世事常常便是如此──刻意尋找的記憶,想搜尋的時候卻檢索不到。
現在答案,自己跑出來了。
萬萬沒想到,早上綁架自己的犯人──竟然是ことり的母親。
奔湧而出的回憶片段,想起來了──ことり房間高級木製相框中那張相片、ことり的味道,種種都是血緣關係──與眼前中年卻美麗的女人,深刻聯繫的軌跡。
「不會的,南夫人……不、不介意。」
「還有,謝謝你一直以來照顧我們家ことり」
ことり母親的成熟笑容與ことり平時的溫柔微笑重合,太過蟄人、罪惡感油然而生。
「夫人……不、不會──我並沒有做什麼。」
反而傷害了她。後面的話說不出口,海未不失禮節──也可以說是帶著深深歉意,鞠了一躬。
「那麼我們先走了……運動會下午的賽程也要開始了,加油。」
「繪里ちゃん掰掰,園田部長也是……告辭了,不好意思提早離開。」
「沒有這回事,請多休息。」
尷尬飄散在兩人之間,簡單幾句結束對談。
朝繪里與海未點頭致意,南母女往停車場離開。
「啊繪里改天來我們家吃飯吧,要帶真姬來喔~」ことり的母親臨走前附帶一句補充:「園田部長也可以來坐坐。」
「好的~啊,ことり這個還你。」
眨眨眼,繪里心虛地歸還霸佔許久的草帽。
「嗯,謝謝繪里ちゃん。」
撫摸回歸頭頂的草帽,ことり笑了一笑,遭到繪里一記戳臉頰攻擊。
「跟我謝什麼……再見。」
朝著ことり母親瀟灑地帶走ことり的背影,繪里揮揮手。
「雖然對你的作為不認同,不過及時把ことり送來還是跟你謝謝」
轉身,醫務室前的土地只剩繪里越過海未在她耳際留下的話語。
回到賽場直到最後閉幕典禮,海未始終心不在焉。
ことり中暑昏倒的消息並沒有鬧太大,大家正常的運作著一切……除了副作用是缺了一名補給站天使,大大降低所有部門士氣。
消息方面主要還是靠繪里鎮壓過去,那是海未偶然間聽見西木野真姬與にこ吵嘴整合的情報。
隻手遮擋陽光,望著記分板第一名大大的──營業部幾個字,一向好勝的海未並高興不太起來。
營業部在海未魔鬼教官的個性影響下,本身就是運動較為擅長的部門。雖然資訊部加了繪里一個生力軍,不過也只是短暫維持上午個人賽的優勢,資訊部整體還是運動能力偏弱。
據說營業部取回在個人賽的主導優勢──是此次難度超社會級、胡攪瞎搞的借物賽跑,海未極短時間內拿了第一名拉開極大差距所致。
掏出口袋、搓揉手中那張莫名其妙、題目不知道是誰想──寫著:「天使」的紙條,讓她想起傷害ことり的片片斷斷。
──要連ことりちゃん幫咱們拉分的犧牲,一起努力吶!
之後ことり早退,意外造成後續營業部士氣大增……或許主因是希燃燒起來,一本正經胡說八道激勵了大家。
「不愧是海未ちゃん,聽說你抱著ことりちゃん衝向終點的英姿……可是會上公司新聞頭版呢!」
拍了拍海未的肩膀,東條希戲謔輕快的語調把人拉回現實。
那只是去醫務室穿越終點比較快而已。海未沒什麼心力說明,直接忽略了希的嘲弄。
「可惡,繪里搞什麼鬼……抽到貓竟然去抓一隻凜、照這邏輯抽到小狗就要去抓穗乃果了嘛……希你笑什麼啦!」
「噗──只是覺得にこっち的比喻,真的很適合當搞笑藝人。」
不一會,矢澤にこ在積分板旁邊抱怨與希吵了起來……正確來說是にこ單方面攻擊希的胸部。
瞄了一眼,海未並沒有在意太多就混入人群,參與閉幕式。
左瞧右看,排隔壁的資訊部並見不到那金燦燦、有夠顯眼的身影。
不過那只是微小的在意,海未整頓好隊伍面向前方。
「大家好,我是財務長西木野……因為會長臨時有重要事務無法全程參與運動會發表謝幕詞,為此深表遺憾。」
忍住臉上快要表現出來的不耐煩,棒讀暴露一切的真姬瞥了眼司令台下方。
「在閉幕式前,我應會長要求負責宣布即將上任的資訊長(CIO)來為我們致詞。」
「哎呀,真姬別那麼生氣嘛……」
繪里趕忙上台,在捲弄頭髮的真姬耳邊說了幾句。
「我怎麼敢生氣呢?你把招待外賓的工作全部丟給我,我很高興啊。」
「你看我剛剛穿運動服怎麼招待人呢?抱歉、抱歉,下次會請你吃蕃茄大餐。」
廣播傳來幾句竊竊私語,朦朦朧朧聽不清楚。但海未還是認得出那熟悉嗓音,豎起耳朵。
「唉……不要忘記了。」嘆一口悠長的氣。稍微心動,真姬語氣柔了不少。「這位是從俄羅斯分公司請回來的絢瀨繪里さん,請掌聲歡迎。」
如雷掌聲中,海未還以為她站到了錯覺CROSSROADS,用力搓揉眼睛望著遙遠司令台上那抹鮮豔的紅變成絢爛的金。
「大家好,我是新上任的資訊長絢瀨繪里……在場IT相關部門以及……想必都已經見過我了。總之,請多指教。」
最後一句,彷彿是對著海未──將言語化為子彈貫穿腦袋,告訴她不是夢。
合不攏嘴,海未誇張地顏藝起來。
驚嚇,今日最勁爆的消息。
「喂喂,一課東條……什,你說真的吶?」
不會再有更令人震驚的事情了吧?海未立FLAG的想法,下一秒被希接到的緊急電話打臉。
「大事不妙啊,海未ちゃん……是、是關於ことりちゃん負責的那件事。」
講了一陣,希虛掩電話趕忙排開人群衝到海未耳邊低語。
「快、我們回公司。一級緊急事態。」
收斂顏藝彷彿剛才的驚嚇從未存在過,海未整肅面容跟希一同快步離開。
「……至於南さん聯絡方面,你來打點吧。」
點點頭,希一反嘻皮笑臉的態度、認真聽海未的囑咐。
「好吶……是咱沒有注意,請不要太過責怪ことりちゃん吶。」
擔憂寫滿臉龐,窺視海未的臉、希小心揀選字句。
「畢竟要運動會,大家都無心工作……沒發現,也是我的疏失。」
語畢,海未抬頭望向天空。
要加班處理了吧?
澄紅鮮豔的夕陽餘暉外緣籠罩層層厚重烏雲,加壓海未沉重的肩膀。
──或許也好,該鼓起勇氣說清楚、講明白。
下定決心,海未再度攥緊口袋那張不捨得丟掉、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