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决斗过后不久,土谷琉果重新出现在西洋剑社。
有栖川树璃常常觉得自己与这个疯狂的世界脱节,她在意的与世界在意的、她不以为意的与世界不以为意的,恰恰构成一组严格对称的镜像。
琉果对她剑术的评价毫不留情,在这个学院内他是有栖川树璃唯一不可战胜的对手,也是唯一一个敢点明她这些年来毫无长进的人。
——不,进步还是有的,只是包裹束缚着她的剑的东西同样与日俱增而已。
土谷琉果的变化在熟悉他的人看来简直肉眼可见,至少有栖川树璃印象中他并不是这样虚弱(是的,她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要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个学长)苍白又轻浮草率的花花公子模样,至少在那片波光粼粼的海面前,在他将剑术全部传授给有栖川树璃时从未借此机会揩油,可现在他对新入社的女孩们做的几乎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真为你感到惭愧。”
可她也没说什么,说到底,土谷琉果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无权过问。
她唯一担心的是高槻枝织,和小竹马分手后女孩给她写长信,自相矛盾地一边顾影自怜一边洋洋得意,一边潇洒地表达对男孩的不在意一边轻笑着说出“对于将他从你身边抢走这件事,我从未感到后悔”,有栖川树璃花了很长时间试图梳理她的深意,最后却只能归结于女孩失恋后过于悲恸导致的精神分裂。
这也就意味着,倘若土谷琉果对高槻枝织怀有哪怕一丁点的居心,也没什么能够阻止他向女孩儿下手——而高槻枝织是无法抵挡他的,有栖川树璃比谁都清楚。
她于是找少年谈话,抛开矫饰命中核心地要求他不对高槻枝织出手,男孩前额挑染的蓝发晃晃荡荡,饶有趣味地盯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干涉她的事?你以什么身份劝告我?你凭什么将她保护在那个脆弱的蛋壳里?
——旧日故友罢了。
少年听到笑话般轻浮地笑了,凝视她如凝视怪物,最后拿起身边的西洋剑:“想和谁恋爱不是我的自由吗?”
那个晚上,像是为了向有栖川树璃证明什么,或者反复在她身上验证的所谓奇迹的力量再次应验,一道水帘隔开她和城堡,她踩碎月光幽灵一样漂浮在校园,像往常一样徘徊在自己的领地。
习惯上有栖川树璃将夜晚的凤学园视作自己的领土,门禁对她而言聊胜于无,深夜的校园寥廓空寂,每个辗转难眠的夜她随着穿堂凉风走过银子一样清凉的湖边,经由门廊的转角抵达广场,在喷泉前坐下仰头凝视世界尽头的城堡。
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司空见惯的晚上,那头紫色的怪物再次向她露出爪牙。
他是知道的,全都知道……甚至正因为他知道,土谷琉果才会在她的领土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们隔着水帘亲吻,高槻枝织仍是她熟悉的姿态,微微踮着脚,赤子般天真地闭上眼睛,而土谷琉果看向水帘后的有栖川树璃,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是知道的,全都知道。
正因他知道,他才能如此熟练地运用有栖川树璃唯一的弱点——他当然知道,高槻枝织的存在,全然是为了她的痛苦和死亡。
有栖川树璃坐在空旷大厅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将吊坠从脖子上取下。
她打开坠子,女孩儿天真的侧脸没有笑容——这可真奇怪,在她的印象中,高槻枝织常常是笑着的,带着某种天真而不自知的残忍,用自己无垢的笑容回应有栖川树璃的卑劣畸形。
枝织的头发是紫棠色,带点自然卷,蓬蓬松松地蓄到略及下巴的位置,眼睛是绀紫色,盛着一整个仲春的紫罗兰,看人时盈盈一汪湖水,手足纤细常让人想起俄罗斯人偶,几乎带点苍白的纤弱。
总得有人保护她。
她合上吊坠,闭上了眼睛。
总得有人保护她。
除了有栖川树璃,没人为她赴汤蹈火,所以她必须拿起剑站在高槻枝织面前,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她值得这样。
那个晚上有栖川树璃梦到童年时见到的海,她困在国中放学后的教室里被覆住双眼,海水就在眼前,牵着她的手奔跑的高槻枝织同样近在眼前。
然而她触摸不到抵挡不能,她被困在那个封闭的斗室里孤身一人做困兽斗。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两人的分手快得有栖川树璃猝不及防——虽说高槻枝织对自己的劝告给出“你真差劲”的答复,虽说土谷琉果日复一日地显露出花花公子玩世不恭的态度——她依旧觉得,琉果大概不仅是个卑劣小人还是个白痴才会让女孩儿跪在学园广场上放声痛哭。
有栖川树璃混在人群外层围观着他们俩肥皂剧一样营养全无的对话,拾起自己为数不多地理智下了定论,“这种结局本就在料想之中,毕竟是琉果”。
可女孩儿哭了起来。
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在女孩儿的眼泪前不堪一击,然而她再没有多余的勇气走上前去扶她起来。
我可真是差劲。
——可你怎么办呢?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和高槻枝织的交流成了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女孩儿对来访者恶言相向,像一匹饿狼狠狠地撕咬,何况她的安慰本就无济于事,毕竟是有栖川树璃的,她的安慰在出口前就足以被解读为嘲讽。
她别无选择地再去找蓝发学长,硬邦邦地要求他回到女孩身边——从小到大,有栖川树璃对“求人”的姿态一无所知。
“她骄纵、蛮横又任性,而且满口谎言。”
“我是不会接受你的指示的。”
诚然,他说得完全没错,有栖川树璃和高槻枝织一同长大,对女孩儿的劣性了如指掌,她知道她骄纵、任性、满口谎言,她知道她的企图、她的理想,她的势利,庸俗,她知道她是个二流货色——比谁都更清楚地。然而,然而。
然而我爱她。
然而“你以为你是谁!”
“你有什么权利让她受苦!”
土谷琉果轻蔑地冲她笑,对她的拳头不以为然,对她与“恳求”相差甚远的态度不以为然,好像有栖川树璃所做的一切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他在不足一个吻的时间里轻巧地夺过吊坠,在有栖川树璃震惊的神色里面无表情地将其掷在地上,凌迟一般抬起脚,巨大的阴影投掷在蔷薇上。
回应他的是响亮的一巴掌。
“和我决斗。”有栖川树璃跪在地上攥紧挂坠,一字一句从唇齿间逼迫出来。
输的人将由于失败满足赢家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