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日之後,
風鳴翼和瑪麗亞的關係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瑪麗亞開始拼命的迴避風鳴翼,
就仿佛當初風鳴翼頻繁的逃避瑪麗亞一樣。
帶著滿心的煩躁,
風鳴翼在數天後,一個人前往了一座墓園。
翼突然間非常想去看看自己那位最初也是最要好的朋友,
那個……年齡被迫永遠停留於十七歲的人。
天羽奏和瑪麗亞有一些相同點,
同樣的孑然一身,
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
甚至於直至最後,這座墳墓也不過只是做做樣子的衣冠塚而已。
那個人的遺體啊,早在翼十五歲的那一年…在她的懷裏,融入永遠抓不到的清風之中。
照片上的人依舊是那麼的年輕,
十七歲,
一臉笑容似是驕陽一般的燦爛。
翼在想,
倘若當年天羽奏沒有死,自己是不是就會愛上她?
或許吧。
因為天羽奏之於風鳴翼的意義,從來就並非「朋友」這麼簡單,
只可惜…
——奏,我有喜歡的人。
第一句話說完,
風鳴翼的眼淚就掉下來。
就像被欺負的孩子跑回家裡向親人哭訴一樣,
翼抽抽噎噎的對著照片裏笑得燦爛奪目的人訴說著自己的秘密。
她的感情…得不到回應。
照片裏的人依舊在微笑,
充滿陽光的味道。
一如當年輕刮翼的鼻樑、笑著說她是愛哭鬼,
卻始終都時時刻刻守護在她身邊的時候一樣。
只是…她再也不會有任何的回答。
風鳴翼不知道她在這裡待了多久,
直至一個高大而豪邁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身邊。
——唷,怎麼了?又跑來找奏哭鼻子啊……?
風鳴弦十郎善意的笑聲低沉渾厚,帶著暖意,
他的大手直接按在風鳴翼的頭頂,
毫不在意的揉著侄女柔順的長髮。
風鳴翼沒有反抗,
只是睜著通紅的眼睛抬頭注視著自己的叔父,
最後才哽咽著的開口呼喚了一聲。
——………叔父。
將手裏的花束擺放在墓前,
風鳴弦十郎淺笑,
回望著風鳴翼的眼神充滿了憐惜。
——怎麼了……?
聞言,翼稍稍移開了一會兒視線,
幾秒鐘之後,才重新的望向叔父。
然後在風鳴弦十郎訝異的眼神中這樣說道,
——…叔父,我有喜歡的人……。我……、喜歡她!
風鳴弦十郎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僵硬和凝固。
自己的侄女,
剛剛說的是「她」、而非「他」?
面前,
侄女的眼神之中帶著忐忑和期盼。
她再一次用肯定的語氣向風鳴弦十郎重複,
——我喜歡瑪麗亞。
而他,非常明白這種眼神的意義,
明白得讓他不忍心說出來任何反對的話語。
——翼,她是女人。
對,她是女人,
對,妳是女人,
所以妳們……,
根本不應該在一起。
風鳴弦十郎終於明白之前翼和瑪麗亞之間尷尬怪異的氣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
也終於明白……翼和瑪麗亞在彼此短暫對視時,眼裏一閃而過的感情代表什麼。
——我喜歡她!
翼擦了擦自己紅紅的眼睛,
帶著一絲嘶啞哭腔的聲音始終堅定。
看著面前的人,
風鳴弦十郎有一刹那想起來了十數年前的事情。
那一年的翼還是一個孩子,
在兄長淡冷的呵斥下悄悄躲到劍道場旁邊的樹叢裏哭鼻子,
然後在自己的勸解安慰下,用相同的表情相同的聲音說出。
『那是我爸爸,我喜歡他!』
永遠都固執的…讓人心疼。
——……叔父,我喜歡她!
翼再一次重複,
固執的尋求著在這風鳴家、唯一一個可能接受自己荒唐愛情的人的支持。
——嗯…那麼妳就告訴她,妳喜歡她!
風鳴翼的固執讓風鳴弦十郎無奈一笑,
帶著說不出來的心疼。
他輕揉著侄女的頭髮,
然後豪邁的開口說道,
——妳就告訴瑪麗亞,妳喜歡她!全世界只有妳配得上她!
風鳴弦十郎一直知道,
在門第森嚴的風鳴家,他或許是翼唯一真正可以依靠的人。
自己的兄長,
雖然說並非真的一點都不喜歡翼,但是很多時候…他怕是依舊不得不選擇家族和國家,
而不是女兒。
自己的父親,
那個於日本政壇叱吒風雲一輩子的老人,
恐怕…
——謝謝您,叔父…!
翼現在最欠缺的便是勇氣,
面對一份不同尋常的感情,就是風鳴翼…也會有膽怯懦弱的時候。
而風鳴弦十郎的支持,
於翼而言則至關重要。
這是讓翼繼續堅持的關鍵。
瑪麗亞從來就知道風鳴翼是一個固執的孩子,
對於任何事情都非常執著,
卻沒有想到…有一天她又必須面對這份執著。
明明那天看起來那麼傷心,
現在竟然依舊可以這樣坦然的面對自己。
那雙瞳眸之中的認真,
讓瑪麗亞覺得自己根本無處可逃。
但是她不能去接受翼,
在那深沉的愛情後面,是門第森嚴的風鳴一族乃至於整個日本,
她的身份是何其敏感,又如何承擔來自於風鳴翼的感情。
就算,
真的喜歡她又怎麼樣…
然而固執的風鳴翼卻根本不允許瑪麗亞從她的世界逃離,
一如十八歲那年初遇、瑪麗亞不允許風鳴翼從舞臺上逃離一樣。
站在早就已經空無一人的會場,
當翼告訴她,她喜歡她的時候,
太多的情感席捲而來。
Live結束了,
但是風鳴翼不允許她擅自離開。
這個逐漸成熟的孩子,
早在瑪麗亞來不及留意的時候,脫變成為一個足夠讓她、讓所有人心動的優秀女人。
唯有這雙靛藍的瞳眸,
依舊保有初見時的簡單和乾淨。
——呐…,我喜歡妳。
平靜的聲音帶著讓瑪麗亞無法抗拒的溫柔,
當瑪麗亞被翼主動摟到懷裏的時候,
她的眼裏浮現一層晶亮的水光。
風鳴翼的優秀足夠她配得上所有人,
是她,配不上翼而已。
這樣的溫柔,
是瑪麗亞一直期盼的。
就像多年前,賽蓮娜還沒有過世的時候一樣,
她也曾經這樣被妹妹摟在懷裏,聽著耳邊溫柔的話語,
『我喜歡妳,瑪麗亞姊姊。』
賽蓮娜的喜歡和風鳴翼的喜歡當然是不一樣,
但是這感情,
是瑪麗亞在賽蓮娜過世之後再也求而不得的東西。
只差一點點,
一點點而已,
瑪麗亞就要伸手回抱住風鳴翼。
然而…
那個站在舞臺下的身影,
卻讓瑪麗亞僵直了身體。
戴著眼鏡的男人表情始終淡冷,
在他的身後,容貌和緒川慎次有著幾分相似的男人姿態恭敬而沉默。
即將摟住翼腰身的手垂了下去,
瑪麗亞的眉眼帶上苦澀,
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只是任由風鳴翼緊緊抱著自己。
那個男人…僅僅是沉默的看著,
然後帶著身後的人悄無聲息的轉身離開。
唇瓣揚起一絲苦笑,
瑪麗亞想,或許這個樣子也好…
至少……不需要賠上風鳴翼的整個未來。
然而就在三天之後,
風鳴八纮親自將瑪麗亞接走了,
在風鳴翼根本不知道的情況下,
帶著瑪麗亞走進那幢風鳴本家傳承千年的古老宅邸。
在種有一株古老櫻花樹的院內,
瑪麗亞不僅僅見到了風鳴八纮、風鳴弦十郎,還有一個坐在輪椅裏的老人。
真的很老,
面容枯槁、行將就木,
頭髮灰白,皮膚也是皺巴巴的,
就連眼睛…都是蒙塵一樣渾濁。
可是……
偶爾一閃而過的鋒銳,
讓瑪麗亞的心頭一驚。
瑪麗亞與生俱來的驕傲不允許她隨意向其他人低頭,
就算是面對翼的父親風鳴八纮,她也可以面不改色,
可是在面對著這個老人的時候,瑪麗亞猛然間發現…自己所有的驕傲在他的面前都不值一提。
——這位是風鳴訃堂,我和弦的父親。
和弟弟並肩站在老人的身後,
風鳴八纮淡淡的介紹,只有那雙暗金色的瞳眸之中,閃爍著讓瑪麗亞看不懂的感情。
重新望向這行將就木的老人,
發現他同樣望著自己,
目光充滿戲謔和有趣。
仿佛…在看待一隻螻蟻一樣。
——呵、呵呵…
老人的聲音實在難聽,
乾枯嘶啞的嗓音在折磨瑪麗亞敏銳的聽覺,
然而在下一秒,老人的話語讓瑪麗亞不得不一臉驚訝。
——雖然……,和我預想的有一點點差別,但是這並不算什麼問題。既然她喜歡,我不介意妳的存在…。
老人的瞳眸的確渾濁,
只是眼神卻始終淩厲。
噢、就像風鳴翼一樣,
亦或應該說翼的眼神…大概便是遺傳於這個老人吧…。
——我允許妳的存在。不過……「風鳴」這一姓氏啊,我還不打算給一個異國人。
——其他的……呵呵,就隨妳們喜歡吧。
老人從始至終都沒有提及風鳴翼的名字,
只是以「她」來代替。
瑪麗亞清楚的看見風鳴八纮眼底一閃而過的悲哀,
還有風鳴弦十郎欲語還休的神情,
無論如何,
他們一直到最後也什麼都沒有說,
在這個已經面容枯槁,行將就木的老人面前,他們所有的威嚴和強勢都形同虛設。
瑪麗亞並沒有待很久,
在轉身離開的前一刻,
身後還傳來老人嘶啞而含糊的詭異笑聲。
——有妳、也好也好…呵呵、呵!
瑪麗亞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但是聽懂了他之前那些話的意思。
瑪麗亞咬緊下唇,
將所有的恥辱全部咽下肚去,
從未想過有一天,連自己的感情也需要別人的施捨才可以得到。
她可以選擇不要,
卻又捨不得放棄,
風鳴翼,
這個人…怕是她這一生之中,除了賽蓮娜之外、最後一個值得她傾其所有的人。
她所給予的感情,
錯過了,也就再也得不到了。
最後…
瑪麗亞還是接受了風鳴訃堂的交易。
在風鳴翼第三次告白的時候
羞紅了臉頰,回應她的感情。
看著翼似是小孩子一樣雀躍的表情,
瑪麗亞想著…這個決定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
『…瑪麗亞、以後妳要做我的新娘!』
當年,
稚氣未脫的風鳴翼這樣說道,
神情是一如既往的認真專注。
『……好啊,那麼翼來和我做一個約定怎麼樣?』
等妳真正長大的那一天,
我就做妳的新娘。
這個約定曾經讓風鳴翼開心了很久,
然而許多年之後,
翼才真正的明白…這句話後面所隱藏著的含義。
當不再年輕的風鳴翼摟著瑪麗亞坐在和式宅邸的廊下休息時,
她這樣低聲抱怨,
——……瑪麗亞,妳一直都在騙我。
瑪麗亞滿臉微笑,
淺淺的弧度是年輕時對待翼慣有的縱容和溫柔,
她說,
——是啊,我一直都在騙妳。所以…下輩子再做妳的新娘吧。
只是可惜…
這一生是無法讓妳親手為我披上那身白無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