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无标题

作者:卷耳
更新时间:2016-09-04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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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请你记住

在冷清的深夜,小小的餐馆里暖黄色的灯光,灯下餐具碰撞的声音和絮絮的人语,莫名有一种回家的温暖,让人不自觉地依恋难舍。

舞衣家的餐馆,大部分的食客都走了,只剩下她们几人。在她们的谈话中,柏木和静留说得多些,同样出身于东大文学部的他们谈诗歌和戏剧,谈熟悉的往事,夏树插不进话也不想插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静留会体贴地照顾她的感受,回过头来和她说话。而那个和她一样很少说话的鸟居江利子,大部分时间游离在外,可是时间一长就会发现,她不会错过任何一句有价值的话,她是一个绝佳的倾听者。

在夏树看来,她就是停留在午夜枝头的猫头鹰。

夏树曾经多次想象过鸟居江利子的模样,猜测她应该是下流无耻、面目可憎,可是想想静留那么深爱的人,应该不会那么low,那么把她往好处想?那是万万的不能。

如今她第一次见到了鸟居江利子,出乎意料,那人不是那么糟糕,当然也没有多么好。从外表看,看不出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负心人,相反,她生得端正匀称,清雅俊秀,可以被视为典型的和风美人。想当年她作为蔷薇大人到柏木优的花寺学园参加那里的运动会,比起高高在上如女王的水野蓉子和俊美如西洋雕像的佐藤圣,被那群男人们称之为“大和抚子”的她,不知获得了多少暗地里的注视啊!

“那时候你在花寺学园的那班拥趸,听说你向山边老师求婚,是多么的崩溃啊。那段时间山边老师在花寺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呢。”现在柏木优就是在提起当年的趣事。他也知道江利子绝不会对这段往事躲闪回避。黄蔷薇家族的人向来表里不一,外人很难想象颀长俊美如少年剑客的支仓令才是真正的大和抚子,而外表温文柔和的鸟居江利子,却有着一颗自由不羁的剽悍心灵。

而对于不知内情的夏树和舞衣,在今天兴致很好的柏木哥哥大略说了当时的情况之后,也不禁目瞪口呆了。舞衣惊讶的是她从小向往的千金学园居然会有如此放纵大胆的行为,而夏树则在心里暗暗吐槽:这个能在见第一次面就向老男人求婚的女人,和不分青红皂白就能表白的武田将士倒是天生的一对。如果有机会介绍他们俩认识,不知道会不会一拍即合,从此让人间少两个祸害!

可是当她低头看到面前盘子里的墨鱼饭时,又有点羞愧。刚才鸟居江利子得知不能随便点餐,居然迎难而上,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她要借舞衣的厨房,在这个墨鱼上市的季节,做一餐墨鱼饭。

夏树当然要反对,可是听到江利子说了一句“墨鱼饭配上蒜汁美乃滋才是真美味啊”,她的立场松动了……

真是太丢人了!为了美乃滋,丧失了做人的原则!

而当她转头看到静留也在看着她笑,更觉得臊眉耷眼。静留见状对夏树附耳笑道:“人生总有几个不能抵抗的诱惑,美乃滋让我认识了你,所以我不觉得输给美乃滋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看了一眼厨房里江利子的身影,又道,“更何况她做的菜真的很好吃。”

当听到静留的前一句话,夏树内心的狂跳已经让她忽略了静留的后一句对江利子的表扬。静留已经把她们因美乃滋而造成的相识当做了一个礼物、一件幸事、一个妙不可言的缘分!原来在静留心里,也是喜欢夏树的吧。

喜欢和爱也许隔着很远的距离,可是就是一点点的甜蜜,也让夏树觉得幸福。

少女单纯的心,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更何况鸟居江利子端上来的墨鱼饭,真的是又漂亮,又好吃。

用舞衣的话来说,就是好得像一朵花一样。她说的没错,鸟居江利子的确将墨鱼饭做成了一朵花。

墨鱼饭虽然美味,但即使是正宗的西班牙餐厅,也很容易将其做得像一锅黑黝黝黏糊糊的垃圾。可是这盘饭在墨鱼汁里加了蛋液和葡萄酒,裹住米饭先炖后炒,去掉了不是现取的墨鱼汁可能有的腥味,每一颗米饭都黑中透着金灿灿的光,酥松美味。墨鱼切块混在米饭中,而没有切碎的墨鱼足烧熟后像花儿那样张开,点缀在其中,如一盆盛开的黑色花朵。

“这又是什么名号?”静留问道。看来以她们的习惯,每次做菜都会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我叫它……黑色曼陀罗。”

静留笑了:“原来你是在拐着弯提醒我,我的那篇小说还没写完呢。”

“三奈子看过前面两篇,喜欢得不得了。我已经让她给你制定了出版计划,最迟八月就可以成书。听说你加紧了去美国的计划,你可以把你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地址给她,方便她寄样书。可是你也知道出版社的规矩,对于新人的作品,至少要给出个结局的规划。”江利子的同学,原莉莉安新闻社的社长筑山三奈子现在是角川书店的编辑。在莉莉安时,她是校报的主编,在莉莉安成为校园传说的“黄蔷薇援交事件”就是她一手炮制,写新闻时加入臆测,还写小说进行影射,闹得沸沸扬扬。不过也因为这件事,她被江利子拿住了把柄,至今翻不了身,对江利子言听计从。江利子让她给静留出书,她只能不遗余力地为之奔走。

“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其实不需要……”静留欲言又止,可回首看看夏树,她想了想,还是尽量用最轻松的语气笑道,“虽说出版的事是去年圣诞节时就在规划了,可是一向懒得管事的你突然加紧了行动,是不是为了补偿在你甩了我之后的良心不安?”

江利子笑笑,叉起一块墨鱼足,看着那黑色的花朵:“你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而且从来没什么良心。我是为了自己,我也想知道到底谁是黑色曼陀罗呢。”

静留脸色苍白了一瞬间,也淡淡地笑了:“也许,你永远也不知道了。”

“为什么?不想写了?”

“谁教小说的主角是你呢。我们分手了,我不爱你了,如果还要在小说里夸你聪明智慧美貌如花,还要表达对你的好感,我心里实在不舒服。”

听到静留的话,夏树、江利子、柏木都愣了愣。谁都没有想到,静留会把她的情感用如此轻描淡写的方式说出来。深情如她,是真的放下了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放下了么?

聪慧如江利子,反应快,态度也大方得不落痕迹:“改一改也很容易嘛,毕竟美貌如花的不止我一个。”她眼睛睃了夏树一眼,“只要让我在你的作品里露一个小脸,我也很满足。”

“改写很费事的,再说吧。”可是静留想了想,又说,“也许在改写之后,真的会给你露一脸,露很重要的一脸哦。”

“是什么?”江利子的兴趣也上来了。

“要不……”静留狡黠地笑了,“你就是黑色曼陀罗。”

江利子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面对江利子眼睛里的笑意,静留没有笑。她说得很认真、很严肃,“因为你是个大混蛋,没有人比你更混蛋了!”

可是说完,她看到江利子不以为忤的笑,她也笑了。

夏树看着静留的笑脸,简单的心也充斥了复杂的情感。看到静留和江利子不约而同的默契,她承认自己很嫉妒。可是静留能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是不是也在告诉她,她不再回避不再掩饰,敢于直面这惨淡的爱情结局。那么下一步,就是敢于放手,敢于新生。

或许明天静留就会拿起笔,玖我夏树就是她的女主角。

不过这样臆测也太自以为是了吧,只要静留敞开心胸,不再自我折磨,不再痛苦,她的世界有没有玖我夏树当主角,都没有关系。

当然如果玖我夏树能当主角,那是再好不过的啦!如果她当主角,一定会是兢兢业业、专一深情、全心全意的好主角!

想到这里,夏树的嘴角也不禁扬起了一丝甜蜜的笑意……

就在这时,江利子搁在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她拿起电话,那屏幕上的名字,就让她如拨开云雾后的明月,周身散发出熠熠的光彩。

而在这种光彩之下,静留笑容虽然未改,可是连夏树都看得出,她眼睛里神采的黯淡。

这一明一暗,连瞎子也看得出来,连傻子也猜得出来,是的,来电话的,一定是水野蓉子。






虽然依旧和身边的人聊着轻松的话题,可是静留最终还是无法自控,一个看似随意的回眸,投向了门外的某个地方。

夜色浓重,食堂外只有一根孤零零的旧灯柱,老式路灯投射下来的泛黄灯光,不偏不倚地罩住了正在打电话的那个女人。

她看起来就像是舞台聚光灯下的女主角。而她也当得起主角这一殊荣,即使是靠着灯柱讲电话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她的与众不同的悠然淡雅都让人不得不注目流连。

而她的眼神和笑语,无不告诉注目她的人,如果这是一出戏剧,那一定是爱情戏。

只是这出戏的另一位主角在电话那头,而藤乃静留是早早被剥夺了戏份的女三号,或者说,现在的她仍然出镜,只不过是一块婉约而模糊的背景板。

其实静留应该庆幸自己离得够远,听不见那一对隔海传情的恋人的对话——

“蓉子,我很累,又不想睡觉,你快来哄哄我。”谁能想得到,这个在别人面前冷淡疏远的女人,会像一个小孩那样撒娇。

若是她此时对着静留撒娇,静留会欢喜到心里,燃烧了自己点亮她的世界也愿意。

可是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并不买账:“可是我也很累啊,刚刚结束一上午的法庭辩论,现在我坐在这个街区唯一能找到的日本料理店,吃着唯一能入口的咖喱饭,还要准备下午的鏖战。你还要我哄你?”

“那我哄你吧。”女朋友的需要江利子精神一振,“我该怎么哄你呢,唱支歌给你听?”

“才不要!”那头的蓉子皱了皱眉,“无论唱什么歌,你的音高总是在一个水平线上,真让人崩溃。”

“你的评价让我感受到我先前说过要和你一起去芝加哥是很有必要的,至少我可以到你的对手律师那里唱歌给他们听,去折磨这些为难你的家伙。”

蓉子终于笑了,她轻吁了一口气,声音平和下来:“倒不是有意为难我,但是我也感受到芝加哥律师的风格,他们很……剽悍,法庭上不循常规、胡搅蛮缠、常常会设陷阱,我得步步留心才是。”

“哦,这些无赖律师我能想象得到,可是我知道,你能对付得了。”江利子声音温柔。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蓉子,她知道蓉子打电话给她,不是求助,只是想听到她的声音,让自己在芝加哥的纷扰的法律、文件、嘈杂、陌生之下,从她身上感受这个世界给予的温柔相待。

“当然对付得了!”蓉子喝下一口水,像是为了忍住笑,“我对付得了你这样难缠到爆的小无赖、自恋狂,千锤百炼的我还有什么应付不来的?”说到这里,她还是忍不住笑了,即使是穿过一个太平洋底的、长达三万公里的光缆传输,也不会让这头的耳朵漏掉那边的最细微的暖意。

江利子笑着仰起了头,语气带着几分骄傲:“我知道你是在夸奖我。你总能用出其不意的方式证明我对你的价值。蓉子,我真是爱死你了!”

“我也爱你,小利。”面对爱情,这位沉稳持重的女律师是坦诚而热烈的,她停下来,低头看到自己盘子里姜黄色的咖喱饭已经在她无心地拨拉下形成了一个心型,这发自内心的情感让她不禁脱口而出:“小利,我很想你。”

江利子轻轻地笑了,连周遭清冷的空气,也被她的笑声感染地微微波动,奏起愉快的和声。

无论是东京的深夜,还是芝加哥的中午,无论是虫声微鸣的静谧,还是人来人往的嘈杂,她们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只有爱情一线相牵,那份理解和依恋,就足以无视一切阻隔。

沉浸在爱情中的人,心思再难旁骛到其他。江利子在路灯下语笑嫣然,又怎么会知道,静留注视她的眼神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像是在回忆自己昔日的爱情,哀悼失去的时光。

而静留又怎么会知道,当她注视着别人的爱情时,又有一双眼睛,单纯到不懂掩饰,清澈到无法掩饰,凝注在她身上。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静留,当你对别人的风景倾注深情,可曾知道身边人对你的无限厚意?可是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人生的情感,总是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我听小命她们说呀,兽医部最近正在治疗几头受伤的宽吻海豚。这些海豚可聪明了,能听懂她们的话,总是一副笑口常开的样子,那么可爱,真不知道日本政府为什么还支持捕杀海豚,真是太可恶了!”最善于体察别人心情的舞衣,虽然不知道夏树、静留、江利子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但她看得出静留的心神不属和夏树的担心惆怅,于是东拉西扯找有趣的话题来说。

“海豚?”静留的心思总算找回来了,“我很喜欢海豚的,和爸爸在夏威夷度假时,还曾经和海豚游过泳,在温暖的海水中被它们轻轻地顶着,听它们的笑声,太愉快了。海豚真是聪明、调皮又温柔。我真想去看看这些受伤的海豚,好心疼。”

对,聪明调皮又温柔,就像静留一样。夏树还记得,静留的遗愿清单上就有一条,再和海豚游一次泳。

她一定要实现静留这个愿望,和海豚游泳不用去夏威夷,她明天就可以办到!

夏树提起精神,说道:“静留,明天我们一起去看海豚好不好?兽医部离医学部挺近的。”

还没等静留回答,夏树听见舞衣为难的声音:“可是夏树……负责管理这些海豚的,是……武田学长。”

天啊,圣母、佛祖或是天照大神,你是要和我作对么?自告奋勇提出这个意向,可一想到武田的嘴脸她就想一拳呼上去,要是让她向武田求助,简直是太恶心了。而且要是武田见到静留,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来,她真的不敢预料。

绝对绝对的不可以!

可是看到静留眼睛里向往的光芒,她怎么说得出口?

“在谈论什么呢?”打完电话的江利子满面春风,这一通电话真如雨露滋润,原本对任何事都冷淡以待的她,现在含笑的眼睛弯得像月牙,眼波如一池被吹皱的春水。

听到有关海豚的事,今天心情好的她难得地主动提出:“品川海洋馆的馆长是我父亲的朋友,我去说一下,那里的海豚任你挑……”

不用!”夏树突然打断她的话,“静留刚刚想去见我们学校的那几只海豚,我会带她去,不必麻烦鸟居小姐了。”

静留也扬起脸道:“其实,我不喜欢去海洋馆里看海豚,那种刻意的、人工的环境,还有那些海豚,总是带着强颜欢笑的忧郁,让人心酸……”


听到静留的附和,夏树笑了:“嗯,我们明天就去。”

舞衣压低声音说:“可是武田学长……”

“没有问题的。”夏树坚定的神情好像骑士王在慷慨宣誓,“我会解决,一切都不是问题。”她直视着江利子的眼睛,“我是静留的女朋友,我会为她竭尽全力,不需要外人来操心。”

是的,为了静留,向武田低头算的了什么?如果武田想要做奇怪的事,就算把他杀人灭口,也在所不惜。






“蓉子让我谢谢你,这次去芝加哥,藤乃叔叔特别请了一位当地的资深律师合作办案。因为蓉子只有纽约州和加州的律师执照,临时找伊利诺伊州律师协助很麻烦的。”

这句泰然自若的转述,让夏树大生反感。鸟居江利子和水野蓉子这对天生的恋人,同样没有羞耻心么?深深伤害了静留,还这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静留和她父亲的帮助,而说到这一切时,没有任何的愧疚。

真是不是贱人不相逢!

而静留只是淡淡一笑:“应该的。”

“我要走了,你也不要熬太晚,虽然有恋人相陪。”江利子的性格向来是决定了便不拖泥带水。可是她走到门口,却又驻足,退后半步,优雅地转过身来。

“静留,再见了。”她的目光中终于有一丝不舍,“可即使再见,我仍然珍惜和你曾经在一起的一切,我会记住,也请你记住。”

“我会的。”静留的笑容和声音依然简单洒脱,不落一丝纤尘。她只希望她昔日的恋人能离去得安心,衣袖上没有任何负担,哪怕是一片云彩。

直到柏木将拉门关上,割断了静留的视线,对着那一扇空门,夏树才听见静留低低吟道:

“请你记住,当惶惑的黎明

迎着阳光打开了它迷人的宫殿;

请你记住,当沉思的黑夜

在它银色的纱幕下悄然流逝;

当你的心跳着回答欢乐的召唤,

当阴影请你沉入黄昏的梦幻,

你听,在森林深处,

有一个声音在悄声低语:

请你记住。

……”

这首缪塞的诗的前半段,静留像是吟诵给自己,也像是在告别昔日的爱情。因为记住,就代表不会再拥有,那只是记忆,只适合被尘封。

夏树未曾想过,这首诗的后半段,会出现在将来,当她们分别后,在静留写给她的一封信上,那有些潦草软弱的字迹:

“……

请你记住,当各种命运

逼得我与你终生永别,

当痛苦、流亡和无穷的岁月

迫使这颗绝望的心枯萎;

请你想到我悲哀的爱情,想到崇高的永诀

当人们相爱时,分离与时间都不值一提。

只要我的心还跳动,

它永远对你说:

请你记住。




请你记住,当在冰冷的地下

我碎了的心永久睡去,

请你记住,当那孤寂的花

在我的坟墓上缓缓开放。

我再也不能看见你,但我不朽的灵魂

却象一个忠诚的姐妹来到你身边。

你听,在深夜里,

有一个声音在呻吟:

请你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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