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中）

从张怡宁1999年首次参加世乒赛即与王楠会师决赛开始，直至2008年两人分获北京奥运会乒乓球女子单打冠亚军，世界乒坛笼罩在这对室友的阴影中长达十年，而从她们个人来说，2002年之前张怡宁羽翼未丰，2006年之后王楠伤病日重，两人最精彩也最惨烈的对局集中在2003年—2005年，那时她们的体能与意识都在巅峰，在国际大赛十几次交手后对彼此的球路极为熟悉……

“太熟悉了，我和楠姐”，在2005年第九届全运会乒乓球女单决赛开始前，张怡宁和北京队教练周树森商量着，“球怎么打我心里有数，周指导你就多多提醒我要够狠吧。”心里念叨着要狠要狠打开了休息室的门，老张看着里面的楠姐有点发愣：瘦了，原本带给她花名“胖楠”的包子脸清减了许多，下颚绷出凌厉的线条，就算是为全运会加强训练也太狠了吧……2004年后随着两人被分到单人宿舍、奥运会取消双打项目以及各自在不同省队备战，两人的交集减少，全运会前彼此有些时候没见了。比赛在即而记者环绕，楠姐看了老张之前骨折过的掌骨已经无碍便招呼她赛前热身。

两人对拉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上场时间，张怡宁走到放矿泉水的地方停住了，只有一瓶。按全运会的规则，冠军要在赛后进行尿检，所以比赛之前通常要补充水分。推门声从身后传来，楠姐的背影逆着光，垂在身侧的手上有一枚样式简单的订婚戒指折射出走廊的灯影，“水你拿去喝吧。”

这场决赛打满七局，摆短劈长落点旋转，双方不断争夺着比赛的控制权，技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此后被《乒乓世界》选为2005年年度赛事，成为无数球迷的心中经典。而这场比赛的赢家，新科大满贯得主张怡宁在与对手、裁判握手致意后飞快冲向了场边找水，“谁赶紧给我一瓶儿还得去尿检呢！”王楠在放下球拍后恍然惊觉现场竟然有那么多观众，对手毛糙跑路的背影突然开始模糊，她赶紧扶住球台站稳，强撑着走回辽宁队的大巴才瘫倒在座位上。用深呼吸平静过速的心跳时后背也不断冒冷汗，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心里倒是没慌，“最近经常这样，可能是练得太狠低血糖，改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了”，乒坛大姐大安慰着给她找来香蕉和巧克力的小队友郭跃。

结束全运会征程的张怡宁依然奔波在各个赛场：在福州的乒协巡回赛总决赛零封李佳薇后，再赶往广州参与世界杯的角逐，最终在2005年一年之内将世乒赛、全运会、总决赛、世界杯四个重要赛事的冠军全部收入囊中。战绩辉煌而她却已经失去了胜负之心：奥运会金牌这一最大的个人目标她早已完成，很多老运动员都会选择在为省队打完四年一届的全运会后退役，开始自己的新的人生。她甚至在世乒赛之前已经萌生退意，整个人表现懒散，气得李指拿球砸她：“陪练教练那么多人为你的成绩贡献过你这么早就想退？这个大满贯你不想要我还想要呢！”“……好，那我再想想。”

想不了、想不动，回国家队报道却没有看到楠姐在队伍里的张怡宁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反应去找女队主教练询问原因。施之皓看着眼前的女乒主将，队内公开的说法是王楠因为炎症动了个小手术不日归队，可对眼前这个单薄的身影却必须告知实情：

“王楠查出了甲状腺癌，刚刚做过手术。”

2002年釜山亚运会，张怡宁在通道里准备打第五场比赛，随着第四场结束的哨响，头顶的灯砰地熄灭了，黑暗充满了空间。

“所幸没有转移扩散，不过医生也不确定她还适不适合运动。”

从没想过楠姐会输掉第二分，却怎么热身都手脚僵硬。

“国家需要五年才能培养出王楠这种级别的选手，所以你……”

还能做什么，还来得及吗。

釜山的灯光也像医院走廊白得这么刺眼吗？

走廊的光照在王楠脸上，她弯起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小孩儿：头发又长了一点，柔柔顺顺得贴着脸看起来很好摸的样子，就是嘴角抿得紧了些。刚开过刀的颈部还贴着医用敷料使得说话不便，她抬起手来。

双打搭档之间总有些约定俗成的手势来交流战术，例如用拇指指向来代表发球的上旋下旋，用数字和手掌旋转方向交代挥拍角度和落点远近，在两人双打中向来把控节奏的王楠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她举起张开五指的右手翻转了两次手掌，“刚刚这个球是我丢了，老张对不住啊”，又伸出食指像敬礼般挥出，“下个球给我发吧”。其实乒乓球运动员由于职业关系都会有些驼背，可此时的张怡宁看起来挺直如修竹，在月色微风中漾起些朦胧的水光，她也伸出了食指勾了上去——像两人两次站上世乒赛领奖台时那样，也像在雅典奥运会的女双决赛赛场，之前女单爆冷出局的楠姐双眼还泛着红仍在低声安慰搭档，“张怡宁你相信我，我现在感觉非常好”而年轻的搭档轻轻勾起了手指，“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我太相信你了。”

结束一天忙碌的工作，乒乓球队领队黄飚终于赶在医院十一点谢客前赶来探病，那时王楠仍在研究全运会的比赛录像。黄飚劝说病人早点休息，而病床上的王者用温和的笑容拒绝，眼里满怀骄傲。

北京已经入秋，萧萧落叶堆满长街。从运动员宿舍天坛公寓穿过操场、力量房到达球馆约两公里，两个人唠着磕走过来通常要一刻钟，而一个人跑过来时间不到一半。靠刷脸打开球馆把两台发球机开了一夜，张怡宁正拨反拉直到力竭，直到球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第二天她来到李隼面前，“我想好了，我会打下去。”

2006年，由张怡宁领衔的中国女乒赴德国不莱梅参加第48届世乒赛，天资过人的小将郭跃担任第二单打，病后归队的老将王楠退守三单。女团决赛中郭跃出师不利负于帖雅娜，王楠在落后的情况下奋力翻盘为中国队夺得一分，而第一单打张怡宁击败林菱与帖雅娜获得两分锁定胜局，成为夺冠头号功臣。

昔年摔拍子被禁赛的火爆小将，专注单打的青涩新锐，终将中国女乒的胜败荣辱扛在肩上。

而每当被问到老将王楠的退役问题，这位以冷面杀手著称的女乒新领军人物感情表达总是异常直接，“她永远是最棒的，是我的榜样”“楠姐是我前进的目标和方向”“永远支持楠姐”

我不希望你退，但如果你想要退役，中国女乒依然会是世界霸主，我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张怡宁作为运动员代表上台宣誓，瑰丽的烟火一束束冲向夜空，全世界都聆听着这个北京女孩儿的承诺。那无声的誓言，终究是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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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十运会女单决赛，登峰造极。

在两人都隐退的许多年后楠姐说，是十运会输给老张的那场球，让她决定打下去。

即使同龄人皆已退役，即使罹患癌症，她依然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