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下）

“队长其实没啥事儿，通知队员开例会再主持一下，小队员想出基地买些东西找我请个假，我就跟她们说去吧去吧~”病床上的王楠啃着张怡宁带来的黄金帅苹果，大大咧咧地飙起抚顺腔传授队长经验，“让你当代理队长你就当，别光惦记球儿，外界活动记着参加啊。”张怡宁乖乖点头，俯下身方便楠姐呼噜她的头毛。看着小孩儿离去的身影病人悠悠叹气，认识快十年了这孩子一直是个球痴，训练、比赛、看录像日复一日专心致志，能多参加些活动认识些人，将来退役工作和待遇也好安排啊。

女乒国家一队二十来号人分属于五个教练组，郭跃开始和不同组的张怡宁并不相熟……哦，倒是还在省队的时候听大师姐王楠安利过许久她这位国家队的室友“师妹乖巧如绵羊”“老张笑起来像兔子”“张怡宁可爱不酷”之类的。进了国家队之后看了这位前辈几场比赛，对的是现役最好的削球手金景娥，金景娥给中国女乒带来过不小的冲击，可一遇到张怡宁就被她的长短结合球打得抬不起头。例会上教练让张怡宁介绍经验，介绍者身材高挑而面色冷酷，“金景娥根本就不会反攻，嘿，纸老虎……”从辽宁队一起来到国家队试训的国际友人福原爱戳戳小郭，“跃跃，我是不是对中文的可爱、乖巧之类的词理解有偏差？”

……嘛，张怡宁代理队长职务后接触增多，郭跃觉得宁姐还是个挺好的前辈，虽然并不像楠姐那样笑容满面体贴周全，但后辈去请教技术问题也是有问必答倾囊相授，在女乒教练组试图推广裙装的时候她也挺身而出，成为了女队员里第一个穿着裤裙打正式比赛的，别说宁姐高瘦白穿上裙子特适合她那两条长腿……宁姐还有一点特别令人佩服，她是大满贯但从来不搞特殊，从来都是和小运动员一样的运动量还会在前面领跑，就是有几次跑着跑着就不见了，过一会儿来自北京队的小队员丁宁满头大汗地把她从路过的萨摩耶旁边拉回来……

女乒的大姐大开着她的保时捷SUV归来之时，代理队长像树袋熊一样飞扑着挂了上去。

归队后王楠除了继续担任女乒队长外，也作为助理教练为小队员们进行技术指导和心理辅导。一次训练赛中一个刚从二队升到一队的小队员因为成绩起伏而崩溃了，对着教练又打又喊，身边好几个人都摁不住，术后不久的楠姐过来哑着嗓子喊一句“干啥呢！闭嘴！”小队员愣愣地停了手。王楠给了从远处场地跑过来的张怡宁一个眼神儿，推着小队员去洗手间哭去了。张怡宁跑过来带离围观的人，组织队员恢复训练。之后王楠带队出国打公开赛，由于教练组人手不足，每场有四个中国队队员比赛但只能派来三个场外指导，王楠在比赛间隙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回头一看，上半区比赛结束得早，张怡宁穿着还没干透的比赛服套了个宽松的运动外套，已经坐在下半区的教练席上，在局间为队友郭焱拿水递毛巾讲解战术。

中国女乒当时有一位“一姐”，又有一位“大姐”，堪称世界运动史的一幕奇景。她们性格迥异，却又合作无间。

随着郭跃第二主力的位置日益稳固，她与张怡宁一同参加活动的次数也在增多。“如何评价你的几位前辈？”“受到教练的处罚心里会觉得委屈不服吗？”“对北京奥运会有什么想法？你的时代到来了么？”与霸道凌厉的球风不同，场下的小郭跃其实是个内向而温和的孩子，平时喜欢一个人独处着听歌看电影，这也让她在面对媒体连珠炮式的提问时不知所措。旁边的张怡宁小声提醒，“意、志、品、质”，郭跃开始围绕尊重前辈、磨练自己的意志品质来妥当回答，而女乒的一姐则在旁边微笑着放空。

《乒乓世界》的主编夏娃曾在2011年写过一篇回忆12年前的短文，文中提到在第45届世乒赛女单决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张怡宁红着眼圈晚到了一步。王楠关心地问：“老张，哭了？”弄得17岁的“老张”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微微哭了一下，没有放声大哭。”有位外国记者问张怡宁：“你第一次参加世界比赛，是为进入比赛而高兴，还是为拿亚军而失望？”张怡宁想了想，回头对王楠说：“这个问题还挺难回答的。”王楠小声教她一句：“有点遗憾，大家都想拿冠军……”

往事太过陈旧，追忆都不容易。

赶来采访郭跃的记者们发现，这位横空出世的小将在和同伴们打闹时说着地道的东北话，而回答媒体问题时用的，却总是一口温厚的京腔。

“老将张怡宁被郭跃在半决赛中四比零零封！郭跃时代到来了！”“还不能这么断言，张怡宁还在技术调整期……”2007年萨格勒布世乒赛，张怡宁听着场边隐约传来的解说声放下了球拍。在此前的八强赛中王楠被李晓霞淘汰出局，女单决赛将是郭跃和李晓霞这两个不满二十岁却已经当了五年双打搭档的小将对决。

张怡宁面色平静地走出赛场，内心还是起了波澜：面对着郭跃重炮怒涛般的进攻自己却不知道如何能够得分，是不是技术已经过时了？之后应该试试加些力量，还有增加正手使用率和大角度进攻……这些稍后再说，女双还得和楠姐一起继续比呢，就算张怡宁时代已经过去了，师姐也得给师妹再上几课。

郭跃打出一片天的时候，中国女乒教练组是大喜过望的：张怡宁的双打天配终于出现了！郭跃是左手矮个凶猛男子化技术进攻型，张怡宁是右手高个稳健女子化技术防守型，配合起来美如画！训练赛中把俩人拿来一搭确实效果喜人，而考虑要不要长期配对时遭到了双方拒绝:“虽然从技术上和郭跃是比较配，但是我和王楠打更默契，我们更清楚彼此的想法。”“我和晓霞从2002年就开始配双打了，相信我们有世界巅峰的实力。”强扭的瓜不甜，宁跃组合在一起打了几场公开赛，而到了世乒赛决赛赛场，依然是楠宁VS霞跃。

郭跃与李晓霞两个人均是女子技术男性化打法，打球势大力沉又快又转，而两门重炮总归有些缝隙，经验丰富的剑客可以用自己的长剑撕开铁炮的裂口。王楠与张怡宁的双打配到第四年，交流反而变少了。决胜局赛点两个人没有打任何手势，张怡宁发球与接发的前三板把对台的郭跃李晓霞走位调动到一起，王楠一个斜线把球撇到死角，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一局。这对并非天配的搭档完成了世乒赛历史上第一个女双三连冠，零封了师妹的两位师姐同时放下球拍转身离开，告别了属于她们的时代。接下来的三届世乒赛中，李晓霞与郭跃成为了第二对三连冠组合。

我们一起辅导小队员，一起承受新锐的冲击，再一起变成老将，多好。

时光会老，也会永恒。

零七零八，兜兜转转。张怡宁反复在自己的打法中取进取出一些小技巧，力量打法由于身体条件没练成又回到了防守反击的路线，经过半年的技术升级她对乒乓球的理解更深入了，成绩也重回世界之巅。王楠作为老队员，在球队都想照顾她的时候她也没有照顾自己，扛下了高强度的训练和比赛，甚至还在2007年底再度战胜张怡宁赢得了世界杯。跨越万水千山与漫漫时光，中国女乒组成了王楠、张怡宁、郭跃三人阵容来征战家门口的北京奥运会。

站在八进四的赛场上，张怡宁发现自己的球拍不太对，一看拍柄上的记号——备用拍？！海绵跟鞋底子似的那把？！主板出问题了？！赶紧回头示意施指导，那时已经不允许运动员与场外指导对话，施指导只来得及点点头，“你踏踏实实打吧。”

踏踏实实个鬼啊！张怡宁面色如平湖而内心飘过八百弹幕：冯天薇你发型很时尚啊……不是你丫今天运气很好啊！不能嘀咕这拍儿不能嘀咕，没弹性我就不进攻咯，反正你也攻不死我也削不死我，我就让这球儿能上台，咱俩看谁先失误，来斗基本功喽~张怡宁面无表情地握紧球拍，自己当然能赢——

半决赛中王楠与郭跃相遇，一照面就被打了个十一比三输掉一局，电视机前的老观众闭上了眼睛，不忍心看日薄西山的老将被新锐横扫——直到他们被解说刘伟的声音唤醒，惊讶地睁大双眼：“中远台、削球，怎么会？！机枪胜重炮！老将王楠连连得分……在三十岁还练习了新技术？！局面逆转！”

球台对面的小郭跃一脸困惑连步伐都乱了“楠姐之前不是这样打球的啊？”郭跃崭露头角时乒乓球早已进入11分制大球时代，王楠已经是那个笑吟吟安慰小队员的乒坛大姐大，限于体力以落点旋转变化见长而很少跑动，所以她不曾研究过21分制小球时代时，1999年世乒赛女单决赛上的经典对决：那年张怡宁瘦得都撑不住比赛服，晃晃悠悠的短刘海下面是杀气腾腾的双眼；那年的王楠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包子脸少女，眨巴着眼睛嘟嘟嘴一脸兴奋；之前的女乒运动员在相持中多是近台快带，而张怡宁选择了逐步退台甩背反拉，王楠也愈战愈勇迎难而上，两人的大量中远台斗球开启了女乒技术新纪元……比赛进入决胜局，王楠扬起21岁那年意气风发的骄傲笑容，自己当然不会输——

“有人在决赛等我。”

比后面几届奥运会的参赛选手都要幸运的是，北京奥运会的赛程安排将乒乓球的团体比赛放在了单打比赛之前，让运动员们得以先携手攻克团体项目，再心无旁骛、用尽所有精力地投入到个人梦想的角逐。

在团体赛中王楠和张怡宁的双打组合势如破竹，中国女乒突破京奥半决赛只是时间问题，主教练施之皓在场边向郭跃讲解着两位师姐对落点和反手的精妙处理，让她准备上决赛双打。看着场上两个弟子已经锁定胜局，观众席中李指导的心情也放松下来，悠然地注意起比分之外的细节。两个人上场有着同步的步伐，用同样的姿势拉伸手臂，再向对方伸出手指一点代替握手，比赛中同样用短袖擦汗，得分会竖起一根手指向球拍吹气，胜利后大力弧圈向观众席抽球……他恍然惊觉，这个老张可能忽悠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直到最后她也没能学会很好地配合，她只是越来越像她的搭档。然而这已经是楠宁组合的谢幕战，李隼再无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想。

这也许是最奇怪的事了。脑洞向来很大的乒乓球队教练们，除了坚持更新女队员比赛裙的款式之外，也经常尝试引入一些新颖的科技手段来研究乒乓球技术，比如他们曾在国家科学院的帮助下测量了队员们的脑电波，想来研究具有怎样特点的选手更适合配合双打，而这次尝试因为有两份结果太过相似很难区分，令技术员们怀疑设备出了问题而作罢。

两份脑电图属于张怡宁和王楠。

----------------------------------------同归FIN----------------------------------------

我偶尔会想，会不会有那么一个平行世界，已经兼任助理教练还打到了三十岁的王队长退役后成为了王教练，和继任的张队长一起继续征战四方。

楠姐的病到零八年都没有完全治愈，她本来就是豁出命来打到北京奥运会的。哪有什么如果呢。各祝安好。

下章主角预告：傅园慧、张梦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