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及时遏制盗贼之猖獗,维护臣民安全,奉国王陛下之令,行检举之事,凡是身为海盗者或者和其有关联者,均已绞刑论处,不经审判。”——东印度洋公司 宣
那是一场混乱的屠杀,上至只剩一口气的老者,下到襁褓中的孩童,统统送归死神的怀抱,士兵们将那些尸首上的值钱物件剥下来,仅仅留下单薄衣衫随着尸体由马车运到荒郊野外付之一炬。
金发暗淡无光,肮脏蓬乱犹如杂草,中年男人带着沉重的镣铐,被看守推搡上台,粗粝的绳圈被套上了脖子,他闭上眼睛听着城墙外海浪冲刷堡垒的声音,仿佛听见了那年千帆竞发时响起的号角。
“判决…因涉嫌包庇海贼….绞刑…”海浪声似乎更大了,遮蔽着行刑官的话语,他左右环顾,看那些惊疑不定脖子上套着绳索,同自己一样倍受折磨的虚弱罪犯,他看那个站在木桶上的孩子,那孩子可能只有十一二岁,他懂什么?他那双眼睛干净清澈,惊恐却无辜地回视着他。
“海王统御世间的珍宝,并把它们埋在人鱼看守的海岛。人类夺走国王的力量,去流浪海洋探寻地图藏在何方…..”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那个孩子,于是他颤抖着嘴唇唱起自己最熟悉的歌来。
绞索逐渐收紧,吐词模糊不清,口中开始充斥血腥的味道,他感觉脚下的木板逐渐松动,下一秒就会失重下落直接把脖子扯断失去呼吸。
他听见连发的炮击轰在城墙上,犹如战鼓雷动,亦或是海洋愤怒的咆哮。
他感觉到刽子手扳动了机关,脚下猛然一空,在脖子坠断的前一刻,他用最后的余光看向枪炮声如雨般响起的方向。
当做海堤的城墙上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被阻挡在外面的舰船主桅杆上,骷髅旗正在骄傲地飘扬。
内浦小镇在数百年前并没有那么出名,它的出名源于那场十年前如同“暴风骤雨”般的反抗斗争,数十艘海盗船趁着圣诞节看守松懈越过海洋来到了城下,突袭了盘桓在这座城市的东印度公司爪牙,并且以侠义的身份解救了那些沦落成罪犯的小镇居民。
最具有传奇性的是这批海盗带来了国王的特赦令,这次的袭击行动甚至身负军队特勤的名义,随即他们将这里重新建造成了一座水手们喜爱的停泊之镇,带有几丝以前没有的色情和肮脏凌乱气息。
今天是个周末,大多数船只都不会出港的日子,一周没有下船的水手们终于能够补给洗漱品尝新鲜的水果和淡水,他们在酒吧里勾肩搭背,醉醺醺歌唱着邻家美丽的姑娘或者**里丰盈的女郎。
松浦果南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正是这样一个日子,她在进港前就命令水手们收起了明显的旗帜,在海上的风波使得她有些疲惫,但是那双紫色的眼睛却明亮犹如星辰,她容姿端正秀美,裁剪得体的衣服上虽然有些一月漂流所带来的污垢,却丝毫无损她身形修长气质高贵。
比起一个长期和大海打交道的水手来说,她更像是国王的座上宾,能够一起喝着红茶谈论今年产业收成的那种。
事实上,这一点她也能做到。
撩开有些破旧的帘子进入酒吧的时候,水手们正在比维拉琴的伴奏下唱着古老的歌谣,而她如此熟悉那首据说是埋藏着人鱼宝藏的歌。
——“看啊,风帆已经被灌满;看啊,旗帜开始指向飘扬。转起舵,水手们;唱起歌,年轻人。我们迈向大海深处,任世人诟病……”
“百年之后,他们都会化为黄土;唯有海盗,永垂不朽!”蓝发船长附和着唱出最后一句,她将三角帽扔在吧台上,落座。
年轻清亮的女声在低沉的尾句里显得有些突兀,现在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她,这个港口经常有人来了又去,并不是每个人都认识她,而对于崇拜汪洋的水手们,她的存在就好像混进金币里的黄铜块或者火炉里烧不透的那块湿木头。
船上不许有女人出现,很晦气会翻船,这是祖先流传下来的规矩。
无论海盗多么强大都不会和国家斗争,那就犹如踢一块铁板或者朝着海里砸一根针一样没用,这也是规矩。
但是松浦果南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打破这些,她一边端着酒保送上的大杯烈酒,一边好脾气面对企图撵她滚出去的暴脾气年轻人。
直到那人从她本身骂到她的亲戚,又不知怎么东拐西拐骂道了鬼知道存不存在的恋人头上,装填好火药的燧发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惊得整个酒馆的人都站了起来。
蓝发女人的表情很平静,仿佛溅了她一身血满地打滚哀嚎的水手才是动手的那个,年轻的船长将帽子重新戴上,皮靴狠狠拧在抽搐的身体上,朝着老板微笑打听近来发生的事情:“听说有人抓到了一条人鱼?”
人鱼是海王宝藏的看守者,她们多数是女人,有着姣好的容貌,会用动听的歌喉在海中引诱路过的水手,将他们拉入深海中,作为玩物永远陪伴。也有一说,被拉入海底的水手会被当做她们的食物。
据传人鱼并不是海神新创造的种族,她们是赴水自杀的人魂魄转世而成的生物。
松浦果南以前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但是现在她在看见那条趴在水箱边缘的人鱼时,她如同被闪电劈中一样,四肢僵硬完全不会动了。
那条人鱼显得有些虚弱,连金色的鳞片和长发都有些色泽暗淡了,她眯着眼趴在水箱的边缘,朝着蓝发女子怯生生地笑了,同色的眼睛纯净澄澈,犹如初生般美好。
“鞠莉…..”
仅仅只是将这个十年未曾敢忘的名字念出口,就几乎费劲了她所有的力气。
那年金发的少女站在高塔上朝她微笑,对她问好,转过身不小心将帽子遗落之前,笑容也是这般,就那么轻描淡写又重若千钧停留在心间。
松浦果南花了大价钱才把这个被渔网抓住的小人鱼买了下来,不仅仅是她,每一艘来到这里驻扎的海盗船都对这条人鱼虎视眈眈,他们坚信如果跟着她能够找到传说中宝藏的埋藏处。
这些海盗们甚至在竞拍的时候拿起枪互相对射起来,将金发的人鱼姑娘吓得缩进水箱的底部,她看不见她的眼泪溶于水中,却能清晰认出那人悲泣的表情,蓝发女子不得不朝着本来就满是破洞的顶棚看了几枪,拿出了盖有皇家命令的证明。
那些初来乍到的水手总算知道了这个年轻船长是谁,毕竟十年前她已经名声大噪,从一个逃亡的海盗船水手到一个敢于率领船队进攻东印度公司的王者,拥有黑泽家皇家赦令,甚至拥有一艘军舰“黑泽号”作为海盗船的公会监督者。
松浦果南拥有一个令所有人都望而却步的悲惨过去,和一个令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光明未来。
她的水手都是女人,所以多花了点力气才抬起水箱,蓝发船长在离开海港的时候,撞见了当年帮助她逃走的老守门人,他正在朝着别人讲着当年还是落魄水手的少女黑暗的往事。
她站在背后静静聆听,就好像心又一次被挖出来般空荡毫无着落。
“她的恋人,答应在家乡等着她回来,却最终在几封书信往来后被仆人发现,在被通知了父母和乡绅们后,被人告到了东印度公司。”
“她怀揣书信走下高塔,穿着白色的裙子,赤脚走入了大海中。”
“人们只找到了没被海水冲刷走的脚印。”
是我害死了她…无论听多少次,无论从谁嘴里得知,松浦果南都一直明白这点。
但是我现在有了赎罪的机会…她想到那位人鱼姑娘,那让她有了一丝宽慰和希望,她绕过依旧毫无察觉的看门人,坚定走过搭板,走上甲板,走进船舱。
“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她隔着冰冷的水箱玻璃,将手覆在人鱼的金发上,重复着十几年前未能说完整的诺言。
黑泽号起航初期时,后面挂着一长串的船,犹如葡萄园剪下的上好果子,那些船尾随着她,就好像杂食的小鱼,企图从这艘船前进的方向上分食几杯羹。
那些人以为是人鱼提供着方向,却从没想到,松浦果南一直有着那张通往宝藏的地图,那正是十年前她被通缉的原因,也正是十年前她得以获得皇家许可的保障。
但是国王并没有要求她必须寻找那些珍宝,她总是说不需要,说不到时机,说帝国的发展还暂时可以储存起那样引发战争的东西,蓝发船长不懂这些,她只是感激且奉命行事。
她这次只是单纯想要送这位人鱼姑娘回家,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
流浪在海上的第五天,进入了大洋的深处海域,能够跟上黑泽号的船只少了大半,航向和风向都几乎没有问题,更让她开心的是,那条人鱼在她的教导下终于会开口说话。
她会眯起金色的眼睛唤她“果南”,小心翼翼地声音犹如刚学会飞翔的雏鸟般稚嫩生涩,却是她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她把床都搬到了水箱旁边,每日换水亲自来,喂食也从不加以他人之手,会在人鱼欢快曼妙的旋身时为几缕春光而面红耳赤,即使十年已过也如同那年青涩的少女。
外面传成什么样她早已不在乎,她甚至有一些疯狂的想法,想要带着人鱼姑娘回去,去见国王,要求她作为居民,作为她的恋人留在身边,为此她甘愿冒上任何风险去取那些宝藏,来换取这么一条荒唐的决策。
但是在第十天月圆的时候,她听见人鱼的歌声,她们围绕着船打转,漆黑的海水里燃烧起了火焰犹如接引的灯火,从船底烧到海天交接。
黑泽号的水手都是女人,那优美的合唱虽然引起了骚动却没能让气氛更加糟糕,她们的歌声时而从左舷响起,时而来源于右舷,很多人趴在船边朝下看,在松浦果南走出来的时候都扭头用无声的目光询问她的命令。
她不想放人鱼姑娘回去了,她夺过大副的火枪,将枪口对准了海面,毫不犹豫扣动扳机,铁砂和火药击打在水面的噗噗声惊吓了那些人鱼,歌声中断了。
在一片宁静中,船舱里沉闷的咚声显得格外清晰,蓝发船长扔下火枪拔腿朝着船舱跑去。
她的人鱼姑娘在用力撞着水箱的壁板,和笼中鸟死命装着禁锢她的笼子一样,她在水里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但是还是和那天一样的悲泣表情,拼命地,用尽全力地一次次冲撞着壁板,鲜血直流。
她如此渴望的自由,松浦果南可悲发觉到这点是如此明晰,她或许早就该知道,她的恋人从来不曾回来,一切都是不同的。
金发的人鱼看见她进来后,晕头晕脑浮上了水面,朝她连比带画,她不会说太多人类的语言,在焦急这种只能重复那么两个名字,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那位人类的。
“鞠…莉。”她指着自己。
“果…南。”她指着蓝发的船长。
最后她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另一个词汇,她说:“回家。”
她或许不会理解为什么那个人类会一瞬间哭出声来,受伤的嚎哭犹如野狼。
在月圆之后的第二天夜晚,她被那人抱在怀里,她们在空中凭借一根绳子游荡着,她朝下看的时候,已经能够看见近在咫尺的海面,带着她熟悉的家的味道。
她听见其他人鱼又在唱歌,她们很欣喜她能够回来,并且欢迎她带着客人回来。
在松浦果南将她放进水中的那一刻,她活动了一下鱼尾,飞快游向大家,她不敢回头,那个人类在用温柔且悲伤的目光望着她,那种感觉她太过于陌生,比水草里睡觉还要柔软,比被礁石擦伤还要心疼。
“船长,我们拉你上来,开始起大风了!”绳索在一寸寸朝上拉,松浦果南在一寸寸远离人鱼姑娘挚爱的大海,那是她的故乡,是她不该涉足的地方。
她想她不该在快要靠近船舷的时候回头看那么一眼,她看见她的人鱼姑娘从刚才放生她的地方重新探出身子来,笑容诱惑而纯真,比毒药还要甜美。
她说:“果南,抱抱。”和每次她出海前,每次她回家后一样。
割断绳子的那一刻,她没有犹豫。
坠入海洋的那一瞬,她只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金发人鱼的手臂缠绕上她的脖颈,将她拖向漆黑一片的海底,水倒灌入她的鼻腔,她的耳朵,她的思想开始模糊。
但是松浦果南用力揽紧了金发姑娘的腰肢,给予她想要的拥抱。
她想,就这样吧,就当是被那支歌引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