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6-9-10 19:27 编辑
We Wait For Morning
在歐陸本土與蘇聯鑫戰正酣的德軍,似乎暫時對征服英國失去興致,這裡已經有一段時日沒有遭遇空襲,也讓凱伊所待的軍隊在難民移送任務上進行得相當順利,加之美軍及民間團體送達的物資一解燃眉之急,輪流巡守營區的士兵可以暫時減少,讓更多作戰人員得到充足休息。
事實上,當美國加入戰局後,英國本土防衛作戰的緊張便逐漸解除,但由於所有能用的軍隊和國民警衛隊都收到命令往南部和東部海岸集合,港口城市駐紮大量部隊,現在也到了應該分散戰力反攻歐洲的時候──包括這個軍隊。
確定加入歐陸反攻作戰後,凱伊感覺得到營中短暫的安寧氣氛又被惶惶不安的臉孔取代,“我們就要被拋下了嗎?”難民間流傳既恐懼又憤怒的謠言,所幸作為指揮官的那名女性深受部屬信任,艱困與共的相處也給難民留下紀律嚴謹的形象,所以當她在某個雨夜──英國每一天都下著雨──站出來進行罕見的訓誡演說,很輕易就安撫了若發生在其他地方肯定會暴亂、凱伊曾目睹過的嚴重衝突。
以最快速度將大批難民安置在某處小鎮,留下一些士兵接手後續保護事宜……然而,就在凱伊以為要與這位一直以來總是不可理喻、被惹火後還會派人強硬送她“回房休息”的上校分別時,軍隊收到意外密令,必須完成最後一次本土作戰。
指揮中心傳來的電報顯示,有一批被敵軍反滲透的民兵聚集附近,對渾然不覺甚至贈其物資的軍隊和平民已造成不少傷害,必須盡快將威脅解除。
這次的對手是英國人民。
──其實凱伊可以先走的。
她已經過了離開的預定時間,礙於天候不佳、地形險峻和個人興趣才會持續拖延,但再怎麼說,對某位上校的軍隊觀察也該結束了。不過,跟那些深夜裡還是圍在營區外頭、邊聊天邊等待消息的難民們一樣,她也關心著護送他們至此的每一位士兵……好吧,凱伊對自己承認,她最擔心的是那個人的安危。
很明顯的,上校活著能帶來的好處比死亡更多。
雖然她們有很多觀念爭執,例如那場虐囚事件──但副官說,一旦戰俘表明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她的長官就再也沒派人去訊問過──至此以後,上校的作法並無超過道德的容忍限度,只是凱伊會忍不住提出意見,想要她可以做得更好。
當然也明白多話碎嘴會引發何種下場。被三番兩次關在房裡“反省”,是一場為了維持規範而做給外人檢查的戲,但不得不說,偶爾看到那人動怒地牙根緊繃的樣子,凱伊會覺得心底異常爽快,因為這代表儘管溝通失敗,她的話還是有被聽到。
「……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思緒被周圍人聲吵雜打斷,凱伊拉高暗綠色的行軍雨衣頭簾,想看清楚遠處漸行漸進的幾個人影,很快就發現昏暗雨夜裡,那抹走於最前頭的腥紅身影。
制服顏色鮮明奪目,在陸戰短兵交接的一片煙塵中足以成為友軍指標,當然也可能是敵軍顯著的標把,這位上校與約莫五名左右的士兵行進而來,副官、軍醫和與凱伊同行的民間醫護人員卻都不在。
怎麼回事呢?凱伊想著,這時發現上校對圍過來詢問狀況、關心她是否受傷的難民景象感到訝異,也注意到她面對直接善意時,竟失去平日游刃有餘稍感疏遠的模樣,變得有些彆扭害臊,露出了由衷的寬厚淺笑。
「他們還在現場管制與治療傷者。」有人問出凱伊心中的疑惑,上校則平靜地如此回答:「明早應該就會回來……不用擔心。」
說到這裡,那雙藍綠相間的瞳望了過來,而聽明她的話外之音,凱伊點頭表示理解。畢竟帶來的醫護人員都表明願意留在軍中幫忙,這樣也好,同行多日的伙伴們在這名指揮官麾下,至少讓她安心許多。
除去虐待戰俘一事之外,看得出來上校對自己人是很保護的,不然也不會在撤退時臨時決定帶難民遣行,甚至確定珍貴物資已足夠執行下個命令後,便毅然決然將其分散給附近軍營,不存半點私心囤積。
她們隔著人群的距離,視線對上,誰也沒向前一步。
即便今晚可能是此生最後一次見面。
……就這樣吧。
凱伊打算回房收拾行李。
人好好地出現,正是自己該離去的時候,稍早前將接駁車輛的安排延遲到明日,這次可不能再拖。
回到徵收的民房房間,環顧四週,隨手抓了幾件衣服和乾糧放進行軍背包裡,其他所需用品在明日接駁車輛到來時自然會有,其實不用帶走什麼。
凱伊坐在床沿,吐出一口大氣。還有幾個鐘頭,也許今晚能好好睡一覺。
──有跟上校說要走了嗎?
忽然想起的事讓人有點在意。
還是當面去告別比較好吧,做人做事給彼此留一分餘地,以後都會好說話,這是身為商人最基礎的認知。
換了件乾淨的衣服──但其實也就是美軍制式的黑色襯衫和皮夾克──凱伊走到上校的帳篷外,雨停了呢,一邊想著這件事,一邊晃進帳篷裡。
由於大部分士兵還在外頭,所以長官帳篷不像以往一樣有衛兵守候,而她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想著反正只是說句Good Bye就閃人,應該也不用再無意義等候通報。
總之,凱伊踏了進去,然後看到想也沒想過的一幕。
向來連髮型都盤束整齊的那位上校,於和平時代肯定是名儀態完美的淑女,現在卻脫到僅剩一件濕漉漉的白色襯衫,扣子全開,有些髒污的痕跡、與之強烈矛盾的白皙肌膚以及屬於成熟女性的胸脯輪廓隱隱可見。
就連黑色軍服長褲也被解開褲頭暗扣,露出平坦小腹與染紅白色衣料的源頭──利刃形狀的傷口正透出大片血色。
隨手丟在桌面的腥紅制服看不出異狀,但滴下地面混著雨水的小水攤竟是一樣鮮艷的紅,怵目驚心。
上校從手邊工作抬起頭來──她正要為自己縫合──針對突然闖進的人,當然語氣不悅地開口:「Miss Kay,即使是章魚都有學習能力。」
雖然是非常奇怪的譬喻,但凱伊清楚聽明她正在指責自己的不知教訓。
「我很抱歉,」這是真心的。「我不知道……我是說、因為妳外面沒有衛兵、平常時候我一定會先敲門的,但、但是……」
「很抱歉,我沒有一扇門可以讓妳敲。」上校緊皺眉宇,不知是由於生氣還是疼痛,總之,她看起來似乎沒有一般女性在裸露情況下被撞見的尷尬或嬌羞。「但正常人都知道應該先出聲詢問。」
凱伊壓下反唇相譏的衝動,誠心地低頭。「我……我真的很抱歉,是我失禮了。」
軍隊移動的這段日子,徵收民房總用來安置武器彈藥和凱伊,前者是因為危險,後者是因為……這是最適切的保護。凱伊很明白,當自己睡在遮風避雨、外頭有衛兵固定守著的建築物內時,上校和其他難民都窩在簡易帳篷裡,忍受颯颯長夜的淒風苦雨。
為什麼我從未為了這個安排跟她道謝呢?凱伊反問自己,是否也有做得不足、對人不公之處。
「我……讓我幫妳吧?」她決定從現在開始做些補償,首先就是把針頭拿離上校那隻明顯顫抖的手。
「我可以自己來。」
「妳不行的,」凱伊單膝蹲在傷者面前,伸出右手,以誠懇表情和溫和語氣,輕聲勸導:「我不知道妳忍耐多久了,但妳顯然因為流太多血沒有力氣,連針頭也拿不好,眼睛甚至模糊地看不清楚了吧?為了妳自己,請讓我來幫忙,上校。」
對方略咬下唇,一副被看穿武裝後不甘願的樣子,忽然之間,凱伊覺得她有點可愛。
「……好吧。」將縫針遞過去,吐出一口細微的氣。
「有吃止痛藥嗎?」
上校搖頭。「藥品都給軍醫帶去現場醫治傷者了,況且這只是小傷而已。」
凱伊審視那道傷口,提醒自己的眼睛不要往上瞄到圓潤酥胸,也不要過於向下,以免看到褲頭解開的底褲顏色。「……傷口很平整,但為了避免感染,等醫生回來還是得讓他檢查。」
上校沒有回答,當下第一針時,指尖能感受到腹部肌肉因痛楚而緊繃。
可憐的傢伙,凱伊心想,這裡也有道傷,身體到處是戰場遺跡,不知道像這樣自己處理傷口多少次了,紅色制服讓染血成為想像不到的幻覺,讓這個人即使受傷流血,也能站在眾人面前,扮演一名好的指揮官角色。
「妳應該至少帶一名醫生回來。」縫合過程中,知道於事無補,還是想這麼建議。
「現場人員受傷更重。」
「因為他們是英國人嗎?」凱伊抬起眼簾,像過往那樣挑戰她,希望能聽到真實答案。「結束戰鬥的首要任務就是治療他們,至於德國人……別的敵人,就可以不顧他的生命安危?」
相比起戰力優渥的海軍、儀器精良的皇家空軍,陸軍部隊沒有足夠的重武器,只能從前次大戰後報廢的老戰艦拆下火炮使用,即便是軍人對上所謂民兵,也不一定能佔盡優勢,所以指揮官身上帶傷司空慣見。
但凱伊還是感到不滿,難道這個人為了英國人民,可以無視他人、甚至包括自己的痛苦嗎?
「……如果妳又要提起同樣的事,我已經說過了,那個男人還活著。」
這道虛弱語氣讓凱伊楞了一下。由於受傷,沒有往昔針鋒相對的強勢威迫,反而充滿深深無奈,像多年夫妻吵著過去小錯的口吻,讓凱伊不忍再逼她。
「我只是希望妳能──」能怎樣呢?希望她更溫柔?希望能公平對待敵我?
誰也辦不到吧!即使是凱伊自己,也有特別喜愛和厭惡的對象──想到這裡,不禁凝視那張流汗微紅的臉龐──是啊,每個人都有,特別喜愛與厭惡的人。
更遑論對方是戰時軍官,肩負所有軍民的性命責任,針對潛在危險當然馬虎不得。
於是凱伊無法把話說完。
雖然那名戰俘是她心中大石,但不得不妥協於最適當的安排。
「……我要把、唔、再拉下面一點,可以嗎?」
縫線來到最後幾步即可完成,但需要將上校那件白色底褲稍微拉下,才有更方便的空間。
「妳可以做任何事,我已經把自己交給妳了。」語畢,碧藍的眼闔起,上校一手撐著桌面,下巴疲倦地枕於手掌。
凱伊無聲苦笑,這個累到極點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說了什麼奇妙曖昧的話。幾秒後,屏除掉莫名害臊,左手稍稍拉下底褲,可以看到那條將會連接至私處的弧線。
專注在縫合上,凱伊告訴自己,專心一點。
「──那首歌叫什麼名字?」
「什麼?」停下縫合,一頭霧水抬頭,看到上校睜著那雙漂亮的眼瞳,其中蘊含強烈情緒,讓人不由得緊張。「什麼……歌?」
「有一次,妳彈著吉他,跟他們一起唱的那首歌。」
「哦……」其實凱伊根本不知道她在說哪次。但如果是自己唱的歌,當然都是離開美國時的流行樂。「大部分是美國的新歌──現在應該算舊吧,我很久沒回家了──爵士樂和藍調,我很喜歡這些。」
「我也很喜歡。」上校的回話讓人吃驚,感覺不出只是隨口奉承,更沒有奉承的必要。「跟我在音樂盒聽到的很像。」
音樂盒?不太懂她在說什麼,是否還有足夠意識能對話呢?
「唔……如果妳喜歡,等我回美國可以寄給妳幾張唱片。」凱伊結束縫合,想找乾淨的布幫她擦拭傷口的血跡和污垢,但左右看了看,發現還真是什麼都沒有,比想像中更……窮酸的佈景。「妳在這裡等等,我回房準備點東西。」
「不用了,」一手撐著桌面,上校搖搖晃晃站起來。「我想睡了。」
凱伊趕忙攙扶,確保她安穩躺在平舖地面的床榻後,彎腰幫她脫下拋光皮靴並解開皮帶。一旦自己明天離開,這位上校也可以搬進民房內好好休息吧。
凱伊看了一眼那張喘息沉重的倦容,難掩心疼地嘆氣。感覺才剛漸漸了解她,卻已是必須分離的時候,等將來回到美國的家,應該就會忘記這個人的容顏,或許也會忘記此時的遺憾。
回房準備乾淨的布和水,找出最後一顆止痛藥,醫生回來前先讓上校吃吧,希望足夠讓她減緩痛楚。凱伊盤算著藥效時間,再次回到上校的帳篷,剛才稍停一陣子的壞天氣,又開始飄起濛濛細雨。
「上校?」把東西放在桌上,凱伊蹲下喚她,但對方毫無反應。「妳還醒著嗎?」
她搖搖她的肩膀,依然沒反應。
汗水已透過金色髮絲,沾濕整片枕頭,臉頰暈紅,比稍早之前更豔麗。
凱伊皺起眉,用自己的額頭壓觸上校的額前。
「Damn……」發燒了。是傷口感染嗎?她掀開濕答答的襯衫下擺,一邊想著剛才應該先幫她換好衣服,一邊檢查縫補的傷痕。
……感覺還好。那麼是因為淋雨而感冒嗎?
「上校?」凱伊將她攬抱在懷裡,一手拿布擦拭汗水溼潤的臉。「我帶了止痛藥,可以抑制發燒,妳必須吃下它。」
仍舊沒得到對方回應,連眼睛也沒睜開。
凱伊從口袋拿出藥丸,試著扳開上校的嘴巴硬塞進去,但即使放入舌中也無法被吞入。怎麼辦才好呢?她想著戰場前線遇到的種種經驗,回想曾見過的醫生們都怎麼治療昏迷的人,卻怎樣也沒有適合的法子。
最後,想到很小的時候,少女時代曾跟妹妹一起看過的羅曼史小說。裡面劇情有著男主角含藥餵女主角的描寫,雖然當時被她拿來嘲笑不合常理,但……。
試試看吧。凱伊把藥放在嘴裡,仰頭含住一口水,右手臂環抱懷中女性的肩膀,調整角度,低頭讓唇與她相觸。
有點困難呢。含著水的時候,就算用力捏住臉頰,嘴巴也很難被打開,需要透過一點舌頭力道。於是凱伊伸出舌,總算稍微敲開牙齒,幾秒後實驗成功,將水和藥丸都送進上校喉中。
發燒時,口渴的人體習慣便是喝下如甘霖的開水,即使是昏睡中的人也有潛意識求生的本能。
讓上校再次躺好,凱伊四處找著乾淨衣服,陸續將濕濡的襯衫換下,忙前忙後,等終於確定對方的燒退了一點後,她才終於坐在桌前,打起瞌睡。
「──Miss Kay?」不知過了多久,被一隻手輕輕搖醒。整個人嚇了一跳地站起,也讓叫醒她的副官眨著一雙迷惑的瞳。「您還好嗎?」
凱伊來不及回答,焦急地跑去仍熟睡的上校身旁,伸手探探她額頭的溫度。
還是有點燒啊,但至少沒變得更嚴重。
她揉揉臉,想揉掉迷糊睡意,朝副官笑了笑。「我沒事,真開心妳平安回來了,但妳要快點請軍醫來幫你們上校看看。」
「我已經安排好了。」副官微微一笑。「可以請問您為何會睡在上校的帳篷嗎?」
「她受傷了。」
「我知道。」
「所以我……不太放心……」
「您照顧上校一整晚嗎?」副官偏頭問道,全然訝異的口吻反倒讓人害羞起來。
凱伊搔搔微紅的臉。「沒有一整晚,我剛才還睡著了,不是嗎?」
副官顯然還想說什麼,但外頭叭叭的汽車聲提醒她最初會進來的理由。「Miss Kay,有人來接妳了。」
房間裡找不到人,搜過每個地方也找不到,卻在指揮官的帳篷內意外找到這名美國商人。
「啊、對了,完全忘記了!」凱伊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後又探頭進來,遲疑地開口:「可以請妳跟她說……跟上校說,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別的、好嗎?」
昨晚發生太多事,今早她又叫不醒。凱伊哈哈苦笑。
「我已經跟上校說明過您今早就會離開。」
「是嗎?」
所以她早就知道了啊……凱伊想著,但她什麼也沒表示,沒有說再見或珍重,也沒有祝福彼此此後一切順利,只突兀地問了某首歌的名字。
彷彿今日也將如昔。
彷彿明天之後,還會再相見。
凱伊走出帳篷,回房拿了行李,跟前來送行的難民和士兵道別後,搭上接駁的吉普車,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猛然想到,根本沒問過指揮官的名字。
──不過。
望向車外蒼翠樹林,難得的雨後晴天傳來青草香氣,凱伊壓著被風吹撫的髮,聽到車上廣播電台放出一首懷念的美國歌曲。
雖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不過像那樣出眾的女性,肯定到哪裡都會遇到認得她的人。
就算忘了面容,也會不斷聽到,啊、是有這個人,英國的女軍官,喜歡跟美國商人吵架的上校。
***
凱伊醒來時,看到那抹坐在床沿的纖瘦背影。
時間是深夜兩點,已經過了某人生日整整兩個鐘頭。
她把大吉嶺抱上自己的床,親吻她,擁抱她,感受臉頰輕貼時、微笑唇邊的弧度。
然後……睡著了啊?真是的,我是怎麼搞的。凱伊清了清喉嚨。「大吉嶺……?」
聞聲,對方回過頭,一半臉龐被窗外月色照耀,看來精緻而蒼白。「我吵醒妳了嗎?」
凱伊搖頭。「妳怎麼了,為什麼會醒著?」
大吉嶺沉默幾秒,繼續背對凱伊。「……我需要脫下義肢才能睡。」
只是一句話,一個簡單的事實,忽然就讓空間產生動彈不得的壓力。
「我想著該把它放在哪裡,才不會……」這道輕柔而細滑的嗓音,應該是用來述說浪漫情話,如今卻不得不吐露常人難以想像的困擾。「不會、嚇到妳。」
想不到呢,不知不覺就坐著發呆了。大吉嶺再次回頭,皺眉而笑,卻沒有比這抹笑更使人哀傷的畫面了,她需要鼓起多少勇氣才說得出來呢?
凱伊立刻跳下床。「妳等等我!」
沒有聽到回答,雷厲風行的她衝到妹妹房間拿了女用連身睡衣──作為芭蕾舞員的妹妹,身形一直比同年的女孩修長,足以讓大吉嶺舒適地換上──然後命侍從準備好冰水和毛巾,一杯紅酒,她帶著托盤動作迅速地跑回房。
房內,維持原本姿勢的大吉嶺,仍在吃驚於她突如其來的行為。
「凱伊……?」
「大吉嶺,讓我來幫妳。」將東西放在一旁床櫃,遞給她那杯紅酒。「來,先喝一口。」
「……我不太會喝酒呢。」坦白弱點,試著像小貓似讓舌尖就著杯延淺嚐味道,大吉嶺抿抿唇瓣。
「如何?」凱伊臉上的微笑,就跟她的口吻一樣溫柔。「沒有想像中那麼苦吧?」
「嗯,還可以。」大吉嶺安心了,以品嚐心態繼續喝了一口。
接著,凱伊單膝跪在她面前,大吉嶺不由得握緊酒杯,能感覺到心跳因緊張和害怕而加快。
「告訴我該怎麼做,讓我幫妳。」
無法拒絕那雙直率真誠的藍眼,大吉嶺過了一會兒,總算以微抖音節道:「妳必須先……撩高我的裙子……」
然後妳就會看到,關節處的暗扣。
凱伊照著她的話做,動作輕柔,拉高黑色裙擺,直面隱藏在裙中的傷痛隱私──右腿的上臘橡膠顏色,左腿細緻修美的弧形。
解開黏接膝蓋切面的暗扣,整隻右腳義肢被拿了下來。
「……發紅了呢。」
「戴太久向來會如此。」
凱伊讓毛巾沾濕,冰冰涼涼地敷在截肢切面,大吉嶺覺得敏感冰冷,甚至酸痛刺激,而她知道自己不該有這些感覺。
「紅酒好喝嗎?」凱伊仰頭朝她一笑。「它會幫助睡眠哦。」
大吉嶺觀察她將義肢放在接近床舖的地方。「妳常……喝酒嗎?」
「……老實說,最近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喝太多了。」凱伊搔搔後腦杓,流露一絲羞於告人的罪惡感。
「凱伊?」大吉嶺輕聲喚她,小小招手,深知參與過前線戰爭的人們難以適應和平生活,每個人都是一步一步咬牙走過來的。「妳也喝一口吧,我想跟妳一起……好好睡一覺。」
凱伊原本預想會被嚴厲的前上校斥責,甚至會被看不起,沒想到卻獲得對方體貼入微的安慰。
這讓她忍不住伸出雙臂抱緊大吉嶺,動容地眼眶發熱。
「不用了,」凱伊微笑,在那人耳旁小聲說話,卻發覺有些哽咽。「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大吉嶺輕撫她的髮,親親她的耳鬢,聲音如溫暖流水,滑進聽者內心。「那麼,我也不需要了。」
「好,我們都不用這些東西。」凱伊吻了她的唇,一次之後,忍不住再吻一次,吻著大吉嶺的感覺太過美好,實在不想停下。
但還有應該做的事。
「換上睡衣吧,來,我扶妳起來。」
大吉嶺點頭,一手撐床櫃站起,靜靜望著凱伊解開她的領結,她的女用襯衫衣扣,以及最後,她身上的長裙。
這個身體並不好看,到處是傷痕和彈痕,但無論如何,不會比失去一隻腳更使人膽寒,所以大吉嶺寧願凱伊就這樣凝視她的身體,她的鎖骨,她的胸部,深刻刀疤的腹部甚至最私密之處,所有屬於女人的部份她都願意被凱伊知道──因為這些肯定比右腿殘缺更好看一點。
「……我記得這個傷痕。」
凱伊的手指來到左腹傷痕,有點酥麻,大吉嶺必須咬住下唇才能不發出聲。而得知牢記在心的回憶被對方所共享,她略顯羞澀卻難掩開心地說:「妳知道嗎?我來到美國,也聽到以前妳唱過的歌了。」
它們還是很新的。也依然很好聽。
「雖然我一直沒有寄唱片給妳,但如果妳喜歡的話……」為大吉嶺穿好睡衣,凱伊偏頭一笑。「我可以唱給妳聽。」
「好。」大吉嶺也跟她一起笑了,一手輕抓她的袖子,親了那笑起來過於好看的唇,吐息間低喃:「上床來睡吧,凱伊。」
「這應該是由我來說的邀請吧?」畢竟是我的床啊。凱伊故作嚴肅地糾正她,走到另一邊脫下自己的襯衫。
大吉嶺轉了下眼睛,側躺在床,欣賞那人修碩健美的背部。「戰時戰後唯一不變的,一定就是妳很愛跟我辯論這點了。」
「至少這時妳講輸我的話,就沒辦法再叫部下把我關在房裡了。」
「我還是有其他方法。」大吉嶺被她抱入懷裡時,喃喃自語。如果妳真的要試的話。
凱伊決定忽略這段威脅。
「大吉嶺,妳要對我好一點。」在這個大得使人孤獨的房間,她很久沒允許自己對某個人撒嬌。凱伊吻了對方的額頭,笑容既神秘又頑皮。「因為、跟妳不一樣,我這輩子只吻過一個女人。」
「但妳不是說曾經──」不久前問過的問題和回答,大吉嶺還記得很清楚。
「噓……」凱伊湊向前,用唇封住對方的疑惑。
在吻與被吻的過程中,除了兩方逐漸貼近的軀體,所有疑問被拋之雲外。
這是一段說起來會有點長的故事。
所以至少,等睡過一覺後再來慢慢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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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1. 本篇篇名出自1929年德國作家雷馬克的小說《西線無戰事》裡一句話:「我們是被脆弱牆壁庇護的小小火苗,抵抗著分散和瘋狂的風暴,有時我們變得閃爍,甚至消散。我們只能倚靠自己,睜眼看著黑夜……因此、我們等待天明(and thus we wait for mor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