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爱到深处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静留忽地笑道，“你想不想知道？”
夏树好像嗯了一声，因为头埋得太低么，鼻尖都快触到水面了。
“我觉得我刚才不应该在浴缸里放热水，因为即使我放了冷水，夏树也会用自己的洪荒之力把水煮开的。瞧你现在像个烧热的锅炉。”
“静留！”夏树嗔怪地低低一呼，水面涟漪顿起，那样子真像是一锅水将要煮开。夏树又赶忙停止了动作，抱住自己的双膝。
“她真可爱。”静留笑了。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如果听说她们这一夜春寒共浴、同解罗裳、温泉水滑、裸裎相对……，脑中莫不冒出香艳旖旎、恣情欢谑的字眼，若是脑洞大开的，恐怕已经脑补出“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的新鲜画面。
谁也不会相信她们这一夜竟然是疏影横斜，清风皓月，就算同坐在一个浴缸里，也是各据两头，眼神彷徨，水面之下连脚趾都没有触碰。
其实也不是没有亲密的接触，刚刚在花洒的热水之下，静留率先脱下已经湿透的衣服后，她看到夏树等了好半天，终于仿佛是无助地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第一粒衣扣，好像脱衣服是人世间最艰难的一件事。
当最后一片遮挡从蓝发少女的身体上移除时，静留不由得心头惊叹。不同于自己的纤秾合度、嬛袅生姿，夏树纤瘦而劲健的腰身，显露出长期锻炼的运动之美，而此时这莹润肌肤中透出的粉红色的柔光，带着少女未经世事的纯洁腼腆，更让人分外怜爱，在被热水淋湿后水珠点点，恰似一朵半开的海棠。
或许是花洒下空间太小，热气蒸腾，当静留和夏树目光相接，同时在对方身上一轮转，夏树便又羞涩地转过头去之时，静留突然觉得面红耳热，心跳得突突地，若不是一手支撑在浴室墙上，她怕自己会腿软倒下。
“静留，你不舒服？”夏树还是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从后面扶住她。因为空间狭小，加上动作太急，夏树的胸抵在静留的脊背上。静留敏感的肌肤一阵紧缩，仅仅一瞬间，她就能想象得到夏树那小巧结实的双乳在微微颤动，还有那小小的、坚挺的突起，在她背部光洁的肌肤上轻轻地摩擦……
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克制力，才能忍住不转身将那盈盈一握的**纳入掌心，然后……
“静留，你怎么了？”夏树也像是觉察了什么，她微微退后，声音颤抖，气息浮动。
“我……”静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变得如此干涩，她轻咳一声，苦笑道，“我可能真的有点感冒。”
“那我去放热水，冲洗完泡个热水澡会好一点。”
于是静留就这样把自己纳入浴缸，被热水拥抱，让她感觉好了点。可是接下来她花了好多口舌，半是劝说半是强迫地让夏树也进来一起共浴。不是为了一亲芳泽——这个从意大利空运过来的罗马式浴缸足够宽大——而是她若是看到夏树继续这样赤裸裸、俏生生地立在她面前，她若不是激情洋溢到破水而出，便是头晕到把自己淹死在浴缸里了。
可是现在共处一个浴缸，神色举止却禁欲非常。若不是因为纯洁，就是对对方极致的珍重爱惜。
“我好了。”就听见泼剌一声，静留从水中起身，荡起的水花些许洒在夏树脸上，她不由得向上仰望，在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波提切利那幅旷世名作《维纳斯的诞生》。
不，还不止！这女神走出画布，浮出海洋，带着新鲜的水珠，拥有着温度和触感，所谓活色生香，神态中却并无画作中那迷惘和惆怅，她比女神更完美，所有的赞美语加到她身上都显得苍白。
静留垂下眼帘，看到夏树通红的小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恋慕，微微一笑：“我很美是不是？”
夏树万没想到静留会说出这样的话，即使已经熟到可以互开玩笑，但性格含蓄蕴藉的静留在关键时刻仍是珍重芳姿，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自卖自夸的话？
可是看着静留的神情，即使是匆匆一瞥，仍能看到那不是妖娆浮浪，那典雅中少许的妩媚，美得的确如古希腊神话中凭风破浪的女神。
正当夏树心摇神驰，却听见静留说：“我第一次做江利子的模特的时候，她就说过，我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我的身体是她见过的最美的身体。”
虽然身在水中，夏树的心却像一下子沉入了水底，连她自己都能听见那“咕咚”一声。而整颗心不像是沉入这浴缸中的热水，而是落入了冰海。原来静留还是忘不了鸟居江利子，还是满心满念记挂着她，连她的一句话也牢牢记在心上。要不然，为什么这个时候了，还会想起她？
夏树看见静留跨出浴缸，缓缓披上浴袍，那近在咫尺的背影，好像离她十万八千里。
原来我做了这么多努力，还是比不上那些回忆、那个影子……
可是她的失望之下，却没有愤怒，只有悲伤，还有对静留的怜惜。她是那样爱静留，这种发自内心、纯粹真挚的感情，是不会容得下丝毫的利欲和伤害的。
她赶紧低下头，不愿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让静留看见，却不料水面太过平静，那一滴泪激起的涟漪，已经出卖了她的心情。
静留不知道看到没有，只听见她继续说：“可是今天我是彻彻底底的明白，对于江利子，我不过是她的艺术品，蓉子才是她的爱人；而对于我，江利子不过是欣赏我的艺术家，她不爱我，我也不会再爱她。”
她看到夏树急急地抬起头，清秀的面孔、微红的眼眶，还带着刚才的忧郁和不安，格外地惹人怜爱，不由得温柔地一笑：“我想起曾经有一次，蓉子姐姐给江利子做模特，那时的江利子，她看着蓉子姐姐的身体时的眼神，完全不似画我时那般犀利，带着艺术的激情，而是……”她想了想，想用一个适当的措辞，“那样的专注，又那样的羞涩，带着不知名的忐忑和彷徨，我还是唯一见过她会是那样，那眼神就像……就像……”她脸儿微红，轻咳一声转过身，略带慌张地系好浴袍的带子。就在她步出浴室，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言细语：“就像刚才，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夏树听不见静留的话，可是她并没有错过什么。就像初见时她在餐厅一个回眸，静留的那滴眼泪就落入了她的视线，她似乎就有一种感知，静留的喜怒哀乐，甚至刚才那背影透出的轻松和柔情。尽管她曾是那么感情迟钝的人，可是只要是静留，她就能感受到！
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爱。因为有爱，所以贯注凝神；因为有爱，所以会细心体察；因为有爱，所以她会不断成长。
正因为感受到这些，夏树的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她很想从水中起身，追随静留，可是又对这一汪池水留恋难舍。这清凌凌热腾腾的水，有静留留下的温度、有静留荡起的涟漪、有静留飘拂的体香，就这样一点点，她也舍不得。
恋爱中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傻过？
就当她像个傻孩子一样拍打着洗澡水，露出开心的笑容时，就见到静留探过头来：“你是要等到水冷了再用热力煮开么？”说罢哧地一声笑了，“还不来帮我穿和服？”
“穿和服？”
“你忘了，刚才说教你茶道啊？真是个傻孩子。”那语气霸道又傲娇，可夏树就是听着受用。
这正是爱到深处无怨尤……
因为对女工针黹毫不精通，玖我纱江子甚至连女儿节都没有给夏树穿过和服，就这样粗糙地长大，虽说也没什么，可是心底里还是有些遗憾的。
“用力啊！”
“会不会……太紧了？”
“不会的，太松会散开的。”
“真麻烦啊。”
“啊拉，对不起夏树啦。”
“不是的不是的，轮到我了。”
“吸一口气，嘿咻！”
“啊！”
穿上和服中规中矩坐着的夏树，忽然觉得这二十年没有穿过和服没有一点儿遗憾，和服这玩意儿的设计的确是反人类的。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穿上这身紫色藤花和服的静留，美丽得让人转不动眼睛。静留曾有多少她错过的美丽娇艳、才情风韵，多想一直陪着她走下去，走过千山暮雪，不能让她只影相随。
而静留也这样笑微微地看着她：“我曾以为夏树英气十足的五官会不适合和服，结果我错了。事实证明真正的美人是可以胜任任何造型的。”
夏树已经渐渐适应静留含蓄又诚挚的夸赞，虽然还是晕生双颊，但目光明亮，注视着对面的少女，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不想错过静留的每一帧画面，她想记住相处的每一个时刻，那是她最珍惜的东西，不要到只能依靠回忆生活的时候，突然发现空无一物。
看到态度落落大方的夏树，静留微微一笑，风致嫣然：“那好，让我们开始吧。”
“虽说是个茶会，到底还是仓促了点，连地炉和炭都没有，还是用电壶烧水。我只能用手法去弥补了，下面是点茶……诶，夏树，你在听么？”
“没有呀……不，我在听！真的！”说实在的，夏树不习惯跪坐，对繁复的茶道流程也不甚了解。她是在听，听的是静留娇柔婉转的声音，她在看，看的是静留轻灵飘逸的动作。
如果问她学了什么，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美！”
静留似乎也了解这一点，没有深究，继续徐徐说来：“点茶最要紧的是茶筅的使用，有道是‘手轻筅重，指绕腕旋’，最重要是手腕力度的控制。茶筅拂击无力或过猛，都打不出细腻丰厚的茶沫……”
突然“砰”地一声，静留手中的茶碗和茶筅同时坠地，阴绿粘稠的茶汤，泼在象牙色的榻榻米上，一片狼藉。比较起吃惊地跃起身来的夏树，静留则是安静得令人害怕，那双赤眸定定地注视着茶汤慢慢渗进榻榻米的纹路里，越洇越开，像画着一幅凄冷的水墨画，而原本娇艳如花的面孔，也慢慢失去了颜色。
出身于京都名家的藤乃静留，十二岁就是最年轻的茶道师范，煮茶、点茶、品茶，早已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熟悉得不需要去思量。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连茶碗和茶筅都握不住了，清寂高雅的人生，有朝一日会狼狈至斯。
就像这醇香高贵的茶汤，一旦泼落地面，也不过是一滩污渍。
而那倾倒的茶杯，杯口滴落的点点滴滴，恰如铜壶滴漏，计算着失去的时间。
“静留！”夏树不顾和服束缚得迈不开步子，三步并两步地冲到静留身边，抱住了静留。比起静留，她只会更痛！不仅是对静留病况发展如此之快的撕裂般的痛楚和担心，那种想要以身相代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更让她内心痛得发狂。
“静留，没事的，我在这里，你不要怕啊！”虽然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些话，可是话语里的诚挚，却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静留缓缓转过头，她看到夏树如水的双眸，还有那里面的深情厚意，凄然一笑，终于再也撑不住，颓然倒入夏树的怀中。
隔着和服薄薄的丝绸，夏树的双臂感到一片火烫，她急忙贴紧静留的面颊，温度高得吓人。
静留病了！她在发烧！
内外夹攻，加上本身的病况，她病得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