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蓮道 于 2016-9-22 06:21 编辑
梅竹篇(杏マミ)
她的步子越来越急,脚上的红酸枝木屐如一副摆脱不掉的桎梏拖着她,丁铃当啷奔跑在街市,穿过一双双干涸冷漠的眼睛,那条洁白的石砖路,通向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此刻,她只会用柔弱女子的小碎步与身后的追兵拉开微小的距离,泪与汗融化了妆容,嘴角的唇红如一道鲜艳的血痕。
八岁那年,她第一次逃出祗园的游郭,不到半里路就被抓了回去。
鸨母干燥起皮的嘴嘬着杆鸦片枪,浮肿的双眼紧紧打量着受到惊吓的少女。
“跑哇?你那两条腿不教客人看,倒学会跑了?”
她嘴里吐出恶臭的味道,少女只管用长长的衣裙裹住双腿,脚趾头不断在木屐板上挣扎。
这里无人关心她的经历,她是棵摇钱树,纵是花草树木也得水养土润才可成活,她连院子的梅树还不如。
不过,人有人的命,进了游郭做艺妓的女童,要么是天生丽质,万中挑一,要么家道中落,不得已卖掉的亲骨肉。
她是两者兼具,自鸨母初见她时便花大价钱买来,又请了各路师傅教她技艺,诗书琴瑟自不必说,那温婉瑰丽的舞姿与身段,同龄人比不上,就是研习多年的艺妓们,也要输她三分。
上天赐她一副好容貌,女人有的她皆有。眼眸中、骨子里的娇媚,后天学不到的,女人们梦里想的,都落到她身上。
整个行将就木的梅屋就指望这尊菩萨来救苦救难了,说跑就跑,这不是要断大伙儿的活路?
好在,她在鸨母与师傅的棍棒下留存下来,不然出了梅屋的大门,祗园的大街,她又是另外一番命运了。
几年后,整个祗园为她辟开一条大道,当初,身为舞妓的她正是从这条路上逃跑,而今又是她另一条生路。
花魁道中。
男女老幼抻着脑袋,矗立在街道两旁翘首期盼。两个男人首先提着印有“梅”的灯笼在前方开路,两位女童抱着轻盈的荷包走在两侧,其后,一把硕大的朱红唐伞遮挡住花魁令人魂牵梦萦的身体。
梅枝吐花,粉落晴香,和服通体的淡粉正是佳人眸中的温柔,天生金色的长发是梅蕊中吐露的高贵,两朵太妃卷系于脑后,搭拢在若影若现的后颈上,朱藤做的发饰时而遮挡侧颜,时而被风撩拨,欲盖弥彰,愈发抢人眼球。
花魁的目光直视前方,脚底寸寸挪动,时间流淌的十分缓慢,人群也似被牵了魂,紧跟着她的步伐。
路的尽头是一个男人的梦。
巴太夫——响彻祗园大街的花魁之名,有人不惜重金买她见面。
男人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年少时的放浪不羁依然深刻于中年的皱纹,一沓金小判就能饱个眼福,他还在思索这钱花的是否值当。
门廊下徉躺着的是他的女儿,一个腰间别刀的少女,火红的长发铺在地面,如裂地时淌出的地火,燃烧着整个死气沉沉的初冬。
普通人家的子女少有她这般随性放纵,她像极了市井里的流氓,嘴里衔着一根残留食渣的竹签,两眼盯着大门口,微弱的鼓声已从门外传来。
花魁驾临,庭院里枯萎的植物也沾带点香气。
她猛地席地而起,撑着腰站在原地,“呸”一声吐掉嘴里的竹签。
“好慢。”
花魁置若罔闻,迈着很小的步伐,向她缓缓接近,略微低头,以表歉意。
两人一般年纪,却是一个昂首一个垂头,花魁见惯了世道的不公与冷漠,随意放置一旁,便多了红发少女所不具有的成熟。
男人把她请进屋内,故作冷淡的神情掩不住心猿意马,眼睛最藏不住事儿,直把花魁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一遍接着一遍。
扇门合上,花魁拿出一把长呗三味线,唱起了俗曲《梅は咲いたか》。这首传唱于吉原的名曲,流转到祗园一带,成为花魁拿手唱曲。曲调简单却十分香艳,以色侍人的艺妓常把情怀融入到唱词里,隐晦地传达给客人,她只把它背下来,学着她们的神情与姿态,唱的却是女人千年传承下来的悲歌。
花魁到了这个年纪仍是似懂非懂,男女之事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眼里见的是些不干不净的画面,她既不憧憬,亦无向往,亭台楼阁里锁着的是具精美的人形,只需舞唱的讨来客人们大把大把的钱财,即是她的价值所在。
拜梅屋上下所赐,一个不对客人动情的艺妓才能在稳坐这行当。
她天生的好嗓门悠然婉转,男人听了似是全身灌了棉,轻柔地嘬两口酒,灼辣的酒淌入喉中,竟如她的歌声一样柔软,抚摸着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
男人意犹未尽,连连送她钱物,要留她过夜,可惜花魁不屑一顾,袖口轻轻一挥,便是拒绝了他。
她临走时,与带刀少女在院里打了个照面,对任何人面儿上都不冷淡的花魁,冲她微微一笑。
少女露出与其父一样的表情,却多了一样羡慕。
那个懵懂的年纪,观山非山,一点点星火的情义便信以为真。
少女名叫佐仓杏子,只比花魁小一岁,懂事之年,别家的姑娘学着缝衣做饭,她却舞刀弄枪,跟着父亲混江湖,到底混成个小小的地头蛇。
仗着年轻冲动、父亲的脸面,胡作非为,终于闹到了梅屋的大院里。
鸨母正用那张烟熏的嘴招呼各路客人,转头又来伺候这位带刀的小祖宗,面儿上的温和紧紧按住肚里的火气。
“这位客人,您要指名哪位姑娘呢?”
“巴太夫。”
少女的眼瞳闪烁不定。
“哟,这可难着我了......”
她的眼底是这般灯红酒绿的繁华世界,歌舞升平,花团锦簇携各色美人,一双眼看不过来的场面。
她从素色的男装里掏出两枚小判,交付在鸨母手中。
只缘她对她不似认真地笑过,一眼难忘,便舍得这两枚金小判。
见与不见,也得由花魁亲口答应。这夜的她,如往常般握着书本背念唱词,打杂的姑娘们也学着她的弹法拨弄琴弦,两处合不到一起,越唱越不对味儿。
“大小姐,这里唱错了。”
她听旁人这样说。错了就错了吧,也无人听得,那本上的唱词原本就令她费解。
偏巧这时,有人指名她来接客。
“不见。”
花魁的答复斩钉截铁。
这下可惹恼了难伺候的主儿,一双红瞳憋成血色,坐在地上大骂鸨母。
“钱都给了,凭什么不让我见?”
“这是游郭里的规矩,人家说不准就是不准,这位客人要么换别的姑娘吧。”
“什么狗屁规矩,不要别人,我就要见她!”
不老实的手已摸到刀柄上,再往下闹可就要出人命了。没进得了里屋,武具不必卸掉,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杏子撇着嘴,不依不饶。
“罢了罢了,我再去问问她。”
鸨母一脸晦气,跑到花魁的闺房里,又把别人撒过的气转嫁到她身上。
万物相生相克,天地间始终没变过的规矩。
花魁接客,能少则少,除了达官显贵,也就剩这等难缠的客人了,言语上恰当些,也好打发走。
一开扇门,赤红的少女便在门口候着她,四目对视的一瞬,花魁惊讶了,原来是她。
她惊讶的不是别的事,而是这位来客的性别。游郭不准外来女子进入是常识,进来了就难说清白。
烟花柳巷的地界,除了她,也没有哪家女子敢有这副胆量。
两人坐在摆满古董盆景的屋里,花魁始终抱着那把三味线,也许是恐惧,对坐的人眼神与街市的屠夫、暗巷里的杀手并无二致。
她见过这些人是怎么折磨她的姐妹,然而那双红瞳很快抽离,望向窗外。
今夜的游郭格外闹腾,像是寻欢作乐不用花钱,一波接一波的人来回窜动,挨家挨户的推门。
她的眼睛藏不住事,很快招供了:“我在外面惹了些事,请让我躲一躲。”
花魁无心问她缘由,逗弄孩童的猜谜游戏,不过大脑想都想的到,尽是些无聊事,流血打斗,这世道就不曾安生过。
她天生就是用来安抚这些躁动的灵魂,一颦一笑化解惊涛怒浪。花魁放开怀中的三味线,指甲试探性的拨弹两声,心里挑了两首欢愉的情歌,还未起个开头,便戛然而止。
原来,她们都听不懂情歌。
花魁朱唇一动,手扶腰间带缔,拿起一柄折扇,恭和道:“这位客人,妾身为您跳一支舞吧。”
她呆愣着双眼,默许了。
花魁蹑足接近她,折扇一开,美人如入花丛中偷偷的望她,阴柔悦耳之声一响,又不知讲的是哪一出故事。
花魁舞姿是缓慢的,收敛的,似一幅幅连续的画作,细水长流才恰到好处。这曼妙身形,讨人怜爱的双眸以及满腹愁肠,一一映在她的眼中,留于心间,镌刻在记忆。
她回眸那个呆滞的少女,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山水,触不可及。
花魁始终未能停下,一枚小判足以换来她整夜歌舞,至于艳慕、欣赏、怜惜这种虚妄而空洞的眼神,她也足足看了几个时辰,当舍则舍,买卖就是这种无情的东西。
她信不过她,倒不如说信不过人的心意。有人赌咒发誓要建功立业,娶她做个堂堂正正的夫人,有人留下千金作保,将来做个富可敌国的商贾,为她披金戴银。诚然,世无花月美人,谁还愿活在这世间?
可花魁还是错判了,她是团地火,足以燃烧冬日凝冷的空气。
英雄与美人的故事让人讲烂了,唱烂了,上天偏偏要安排两人见面,演一出俗套的戏,那双天眼正拭目以待,看看一个男人为女人敢败尽江山,一个女人为另一个女人又能做到哪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