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水醒来时，阳光已经不满足于一点点泄进来，而是自窗帘的缝隙中悄悄涌入。她拉开了窗帘，在透了一室日光的房间中，把摆在床头柜上的装着两人少年合照的相框放倒。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恼火，清浅平常的怒气，李秋水拉开了整齐挂着衬衫的滑动衣柜，每一件都被熨帖得平整，容易有褶皱的肩线，会反折的衣领，都齐整得像是挂浆一般。这些一直都是李碧云做的。李秋水并不喜欢平淡的纯色衬衫，只是总会买来。

她记得父母过世的那个秋天，李碧云刚十七岁，她穿着女子高中校服衬衫赶来了医院。李碧云的校服衬衫总是干干净净的，只有那次胸前染了一大片血红。她在削铅笔的时候，班主任慌张地走到她身侧，在她耳边传达了足以毁灭所有的消息。那把锋利的美工刀，直接割破了皮肉，她本就白皙的手指也因失血而泛了青。李秋水颤抖着双手托着签字本，在确定亲属死亡的那处签上了名字。此后李秋水曾经无数次在许多文件上签着，但再也没有过那样的绝望与安心。在她颤抖的笔尖戳在签名那处时，她听到了——

“姐姐。”

李碧云来了。她站在离她稍远的走廊交口，她的黑发与白衬衫，以及胸前的血红。还有她藏在凌乱的头发中的眉眼以及瘦削的身影，柔软的声音穿过纷扰的忙碌的医护人员抵达自己耳畔。即使是如今想来，仍然裹着莫大的绝望。

李秋水将淋浴头打开，温热的水爬遍全身。就算是那个时候，那么天崩地裂，当听到那声“姐姐”时，李秋水仍然不合时宜地感到了安心。至少还有李碧云。她努力平复情绪，签上了一生最难落笔的三个字。

没有早餐。餐厅里空空荡荡的，尘埃在空气中漂浮，看起来满是温暖的阳光倒没能带来什么暖意。就算没有人准备早餐，也需要填饱肚子。她从冰箱里翻出李碧云贴着tip的便当盒，做好的三明治安静地放在里面。“要是没时间准备早餐的话，就吃这个吧。过了今早记得丢掉。”李碧云做得分明是两人份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秋水只能看着这些三明治笑了笑。

大概是昨天准备早餐时做的，李碧云总是习惯于帮自己把所有都处理好。溅了泥水的高跟鞋，被划掉漆的车子，不小心被助理染了咖啡的外套，等到李秋水想起时，它们已经回到了应当有的样子。李碧云处理好了一切，除了她的心思。

怎么会不知道李碧云的心思。李秋水把三明治摆进了漂亮的瓷白浅盘，没有习惯的粘稠果汁，她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吃不完的三明治李秋水把它搁在了餐桌上，打算当作午餐。多出的三明治像是为了嘲笑她此时孤身一人。

那么，李碧云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呢。李秋水把切成小块三角的三明治放进口中。

刻意做着两人份的三明治，刻意提示着自身的离开与另一个人的到来。李碧云想过，这可能是她仅能做的报复了，连报复都算不上。这是她作为胞妹的无可奈何。

李碧云在北城租了一套公寓，她任职的大学在离家不远的学院路。那条路上有漂亮的梧桐，也有沉默的银杏树。第一次去那里，是李秋水陪她去参加复试。在她下车前，李秋水捏了捏她的指节，“别紧张。”她笑得温柔又英气，满是朗朗。李碧云没由来地喉头一紧，她也笑着回握住李秋水的手，“好。”

大四的时候，教授把她单独叫到了办公室。“你真的不考虑去欧洲吗？美术史，欧洲那儿的的确比国内强上许多。”李碧云坐在教授面前，回避教授方形镜片下了然于心的锐利。

“嗯，我不想去。”

“碧云，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不会强求你怎么去做，只是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嗯，我不想离开这里。”

后来，李碧云还是在这里读了硕士。教授在答辩那天，看到了李秋水送李碧云过来，她那双看了世间数十年的眼睛还是如平常一般锐利了然，“你真的想清楚了吗？碧云。”她如此喃喃，悄入初夏浮热。

有很多习惯无法改变，李碧云开始失眠。她习惯性在深夜去开另外一扇门，却只有拉开露台的平滑门。夜幕下的都市没有半点停息的意思。往北过二环是她们小时候居住的家，往南抵护城河是她们第一次学游泳的体育馆，向西不出长安街，是李秋水办公的金融街，而东面是李秋水的家。这座城市似乎与自己没有联系，她住在这座高级公寓的顶楼，却似乎漂浮在空中。空气中的微尘，偶尔掠过天空的鸟，都在她的眼睛里。整个城市的灯光都在，独独李秋水不在。

李秋水让秦海把车子停在了小区门口。“不用我送你进去吗？”李秋水拎起了包，推开了车门，“不用了，不是很方便。”“碧云不是搬走了吗？”李秋水像是被这句戳到了痛处，“那又关你什么事。”她关掉了车门，双目平静。“李秋水！”秦海攥紧了方向盘。

她总归是周旋于许多人之间。但是，她一直站在李碧云的身侧。

雇佣的家政服务已经把家里打扫得整洁，沙发上靠枕摆得整齐。可是缺了点什么，缺了泡好的茶，缺了会在晚归时边读书边等她回来的李碧云。两个人的家，少了一个人，就不算是个家。她把那套最喜欢茶具拿了出来，却发现那小小的茶碗竟然在底座缺了一小块瓷。恐怕是自己那晚自己把它狠狠掷在茶几上磕掉的。

日子总归要过下去，不管习惯怎么绊住手脚，时间溜得仍是飞快。李碧云搬走的第一周，除却几通电话联系，两个人没见过一次。周五的夜里，李碧云的手机难得响起。是李秋水的电话。

“碧云。”

“嗯。怎么了？姐姐。”

“周末一起吃个饭吧。”李秋水捏紧了电话，却用着最为熟练的陈述句。李碧云是不会拒绝自己的，这点最清楚，也最不想清楚。

“嗯。姐姐想去哪里吃？”

“回家吃吧，很久没见过了哦。”

“不如来我家吃吧。吃完以后可以去看看电影散散步，姐姐工作一周也累了。”

“…好。那我先睡了，你早点休息。”

“嗯，姐姐晚安。”

高层露台的风把李碧云的头发狠狠吹起，燃烧的香烟熏得她眼睛发红。我哪有家可以回，她把香烟夹在唇间，看着夜不成寐的城市，半天也没能吐出胸腔中的长叹。